一路上,黎铮都在前头快步走着,完全没有搭理我的意思。
我心里哭天抢地地哀嚎着,明明可以乘肩舆的,为什么非要靠两条腿走?况且他是年轻力壮的大男人,个子又高,步子又大,我一个重病初愈的弱女子,本就无力,腿短步子小,只能一溜小跑跟着。
到了御书房,我几乎是直接冲过去,随便摸了一张凳子就坐下,瘫在靠背上呼呼地直喘粗气,跟头刚刚犁了十八亩地的老牛似的。
黎铮不紧不慢地走到榻边坐了,微微侧首,凝眸瞧着我,却不开口。
我喘定了气息,与他的目光对上,心里突然没来由地猛跳了一记,讪讪地开口:“皇上……”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黎铮幽幽地看着我,招手唤道:“华子过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我依言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他伸手拉住我的手臂,又将我往面前拽了拽。
黎铮很认真地看着我,眼底依稀有隐忍与克制,微微的惆怅隐匿其间,很淡薄,我不确定我的解读是否正确。
我有些尴尬,又有些不知所措。黎铮很少会这么认真地看我,与他的目光对上时,我心里十分慌乱。我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脑子里一团乱麻,只能垂下眼帘,以沉默来掩饰我的无措。
“华子瘦了。”黎铮抬起手,微微扬了扬,似乎想要拍拍我的肩膀,才举起来,却又放下了,只是无限怅惘地叹了一声。
我鼻子一酸,这一去,我失去了生命中第二重要的男人,又岂止是轻飘飘的“瘦了”二字所能道出万分之一艰辛痛苦的!
黎铮定定地看着我,再次陷入沉默。我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一径儿垂着头,等着他发话。
黎铮愀然一叹:“或许是朕错了,不该让你去的。”
我嗫嚅道:“皇上没有错,若是能重来一次,华子仍旧义无反顾。”
只是我绝不会让素素跟我一起去,绝不!
或者,管好自己的心,绝不乱动。
黎铮略有些伤感,道:“在丰城发生的事情,朕都知道了,真是难为你了!”
我眼中一热,越发不敢抬头,只道:“华子所作所为,都是为人臣子的本分,西北的战事能顺利解决,全仗着将士们奋勇拼杀,华子不敢居功。”
黎铮默默地看着我,良久,才怅然道:“数月不见,华子也不看看朕么?”
我依言抬头,极快地瞧了黎铮一眼,又低下头去,轻声道:“皇上瞧着似乎有些倦怠了,还是先歇息一会儿吧。”
黎铮淡淡一笑,语气微凉:“华子去了一趟西北边地,就与朕生疏至此么?”
我霍的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黎铮,眼里的惊慌无措一时没来得及收起,就那么与他不悦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我不是疏远他,我只是很累,提不起精神继续在官场上浮沉挣扎、搅弄风云,我只是……想要撤退,留黎铮一个人站在权力的巅峰,笑看风云变幻。
可我不能让他知道,因为我心里很清楚,眼下绝不是我退出的时候,黎铮不会放我走,若我一意孤行,会有很多人为我的任性背黑锅。
我强扯出一副笑脸,屈膝一跪,仰着脸眼巴巴地看着黎铮,半撒娇半赌气,道:“皇上明知道华子心里不痛快,不但不肯好生安抚一下,反倒这般咄咄逼人,还能不能愉快地做君臣了?人家可是刚刚立下大功劳的!”
黎铮眉眼微横,冷意倏然溢出:“华子心里的不痛快,定然是因为那个人吧!”
我知他所说的“那个人”必然是素素无疑。
论理,素素孤身潜入敌营,烧粮草、毒战马,立下了汗马功劳,又是为国捐躯,怎么着也是忠烈之士,追封是必不可少的。
可黎铮绝口不提素素的功劳与牺牲,安报国一早就上了朝,可他却连半句抚慰的话都没说。
黎铮的态度在这儿摆着,我不敢拂他的逆鳞,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刻意忽略素素的功劳。
我微微一怔,随即极快地扯开话题,堆出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道:“皇上!你说你,我这立了汗马功劳回来,你一不给我加官进爵,二不给我金银珠宝,三不给我美男侍宠,却赏了我三个妈,你说说看,你让我怎么痛快得起来?”
我说着,故作娇嗔地横了黎铮一眼,含怒指责:“我看你根本就是故意给我找不痛快的!”
黎铮冷冷地看着我,那眼神,就跟看戏台子上出尽百般法宝,只为搏观众一笑的跳梁小丑似的。
我被他冰冷的眼神刺得心里直发毛,下意识想逃,却又不敢叫他看出端倪,于是气哼哼地站起来,皱皱鼻子,扮了个鬼脸,道:“皇上你这样作弄功臣,实在非明君所为。我要去找太后老祖宗做主去!”
话音未落,我就撒丫子溜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今日的黎铮怪怪的,虽仍旧如往日一般作弄我,可他看我的眼神却明显不同,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我心里又虚又怯,急需找个地儿冷静一下,这会子去求老祖宗,兴许还能改变莫名其妙多了三个妈的坑爹命运。
我刚迈开步子,一只脚往外跨了一大步,突然被黎铮抓住了手腕,狠狠一带。我站不住脚,惊叫一声,打了个趔趄,拼了命想稳住,却感到黎铮手上突地加大了力度,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跌进他怀里,刚好一屁股坐在了他腿上。
我大惊失色,如被火烧一般,腾的一下子跳了起来,惶然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求饶:“华子失态,求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我的乖乖!皇帝的大腿那是轻易能坐的?这要是传出去了,我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我低着头,头顶心对着黎铮,虽然看不见他的眼神和脸色,却能从他周身的寒意感觉到他这会儿正酝酿着蓬勃的怒意。
我战战兢兢地等候着黎铮的发落,心里暗自猜测着,这一回会是蹲天牢还是罚俸禄,但愿不要是关暗房,那滋味着实不好受。
我心里七拐八弯地绕着,黎铮却不说话,我怯怯地偷瞥他一眼,只见他寒着脸,紧抿着唇,双眸微微眯起,冷冷地瞪着我。
我心里打了个突,赶紧将脑袋垂得更低些,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落在黎铮垂在身侧的手上,却见他原本松松搭在榻上的手握成了拳,握得死紧死紧的,指节都发白了。
黎铮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
我发誓,自从我跟着他混以来,他很少有对我这么生气的时候。
我战战兢兢地跪着,拼命回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事情,居然惹得他龙颜大怒,用这般想吃人的眼神看我。
西北的战事解决得干净利落,大获全胜,将西梁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我宰割,这一仗可以说是漂亮之极,他绝对不会因为战事生我的气。
可我进了京之后只不过走了一趟定国侯府,然后就来上朝了,前后不过几个时辰,就更不可能做出什么触怒龙颜的事情了。
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我苦思冥想,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之下,只好目光呆滞地望着黎铮,表示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
黎铮见状,似乎越发怒了,狠狠一拳擂在楠木小方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茶盏叮当乱响,茶水溅了一桌子。
我猛一哆嗦,心里越发虚了,他到底生的哪门子气?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想逃,又逃不掉,不逃,又不知该如何应对。我跪在地上,却如跪在钉板上一般,浑身都针扎似的疼,却又有苦说不出。
黎铮一拳砸在桌子上之后,怒气仿佛消散了些,他还是没开口,深深地呼吸几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克制与隐忍越发浓烈了,就连声音都有些闷哑:“起来吧。”
我不敢起,可对上黎铮隐忍着磅礴怒意的眼眸,我不由自主地没了任何异议,老老实实地依言站起,耷拉着脑袋,垂着手,毕恭毕敬地站着。
黎铮长叹一声,似无奈,又似郁闷:“坐吧。”
“哦。”我弱弱地应一声,走到榻边坐下,与黎铮隔着一张小方桌,却不敢抬头看他。
分明是得胜还朝、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功臣,可我这会儿这副畏首畏尾的模样,哪有半分王者气概?
“华子,你……你别怨朕,朕……”黎铮收回看我的目光,落在桌子上溅出来的茶渍上,幽幽一叹,声音渐转低沉,“朕也是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什么意思?今儿个他在哪个妃子娘娘那儿欲求不满,所以情不自禁对我发火?我这个冤大头当得!
我心里暗暗骂着,脸上却不敢泄露分毫,仍旧耷拉着脑袋,轻声回道:“华子不敢。”
黎铮又是一声冗长的叹息,缓声道:“朕许你难受,可……不要太久。”
我霍的抬头,愕然望着黎铮,他眼里满是明了一切的睿智,与莫名其妙的隐忍。 皇上,求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