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斤黄沒进“八卦楼”(监狱)住了几天“冰箱”回号子了严寒沒给她减肥她撅着大屁股哼着“一不叫你忧來二不叫你愁三不叫你穿错了小妹妹我的兜兜”悠闲地爬上大炕
“冷不冷”老母鸡悄悄问她
“不咋的就是饿得慌”
老母鸡一想:是了这丫头一身肥膘赛过一身大棉袄
“呲儿你了吗”
“转圈儿挨呲大盖帽呲儿方队长方队长呲儿我说我胡说八道蒙骗政府”
“你怎么说”
“我说是她们给我胡扣我沒辙不顺着胡说过不了关……”
“哎呀我的姑奶奶你这么说能好得了哇”
“那是方队长差点把我吃了嗳好赖沒挨打也沒加年头儿呲儿几句沒啥”
“嘿算你命”老母鸡一眼看见芦花鸡盯着她俩赶紧咽下最后一个字
“咦她们干啥”九斤黄见“鸡”们都忙着打开包袱箱子倒腾
“你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九斤黄茫然
“傻x今儿是大年夜”
“劳教队还过年”
“怎么不过方队长说:怕大伙儿想家今儿晚上还看戏哪”
“看戏什么戏”
老母鸡神秘地凑近九斤黄的耳朵:“听小郎说是男犯來演”
男的这个字拨动了九斤黄的神经她细细端详面前的老母鸡才发现这老东西脑后滋毛栗子似的“搭拉苏”已抿上凉水梳成一个溜光的横爱斯髻上身一件八成新的墨绿提花线呢大襟袄下身一条玄色直贡呢大脚裤又变成城南溜门串户的鸨婆环视四周:那边的芦花鸡一身笔挺的藏青毛哔叽服翻开的领子露出鲜红的高领毛衣白勒克换上崭新的黑呢子裤、玉绿色的呢外套正往脖子上系一条金光闪闪五彩斑斓的纱丽强烈冲撞的红绿黄紫在灵巧的手指下变成一朵鲜艳的大花衬得脸蛋更加白嫩这块纱丽是一名南亚外交官给她的定情物那天她趴在轿车后座混过使馆门口岗警的眼睛过了几天疯狂的日子外交官开车送她出门的时候这个障眼法儿不灵了岗警发现了她纱丽随着她进了分局看守所又來到这里她摸着这条“祸根”一个黝黑精瘦的影子在脑际一闪双眼不禁升起一阵雾气滴下几滴清泪酱鸡已然装束整齐在地下转悠一件枣红疙瘩绸的对襟棉袄给那张酱黄的脸添了几分喜气真有点儿恭喜新春大发财的劲头正在折腾家底的柴鸡翻出一件翠蓝的褂子这种毛蓝布五十年代末时兴过一阵到六十年代中期就沒人穿了可是柴鸡只有这件像样的礼服擦得绯红的脸上两只亮晶晶的眼睛不停地溜着烧鸡身上那件米黄色的卡风雪大衣那是烧鸡的女儿在接见时从身上脱下來给母亲的雅致的米黄把四十出头的烧鸡一下子拉回去十來年“若要狂穿米黄”米黄正是六十年代中末期年轻人群中的流行色;的卡面世不久身价比纯毛料还高带帽兜的风雪“派克”大衣又实用又帅气这件衣裳把几个年轻的“鸡”全比下去了劳动教养队里不准穿奇装异服曾经有几个洋妓穿上异国情夫送的衫裙摆阔立刻被叫到队部衣服留下本人回号子写检查这次过春节“鸡”们的打扮都煞费一番苦心;又要出众又不能犯忌否则羊肉吃不上惹一身臊男犯的戏沒看上先去写检查太不上算芦花鸡和白勒克都以为自己的打扮能拔头筹看到烧鸡的大衣才认识到天外有天要说赶时髦怎么也比不过这位老牌的交际花
九斤黄赶紧打开包袱翻出自己最得意的紫红灯心绒上衣往身上套这件上衣十分可体穿上更能显出前鼓后凸的曲线内行的嫖客决不找个干瘦的衣裳架子别瞧这帮“鸡”们穿得讲究脱光了哪一个也比不上姑奶奶虽说在劳教队不准敞胸露怀但穿件服帖的衣裳总不会犯忌吧上衣太瘦她只得脱去红绒衣光穿一件贴身衬衫“冰箱”都冻不死咱上大礼堂几千人挤着沒准还会出汗哩
整个鸡窝组只有两个人沒换衣裳一个是谢萝另一个是澳洲黑谢萝的包袱不小不过所有的衣服连那块包袱皮都打着补丁沒补过的旧衣都找不出來年节的刺激对她说來早已淡化她从1959年以后有八个年头沒跟家人一起过年了什么叫年什么叫节不都是人们编造出來哄哄自己和别人的吗还不照样是三饱一倒还不照样得在这里当囚犯她靠墙盘腿坐在小铺上看着大伙忙活一只手下意识地摸着身上披着的灰棉袄这件贴满补丁的灰粗布棉军服还是1949年初在长江北岸发的解放前夕面临崩溃的国民党政府大肆捕杀青年学生她被地下党组织保护撤回苏北解放区那天也是大年夜整个连队除了连长、指导员和老司务长以外全是从国统区來的学生正摩拳擦掌等着渡江打老蒋老司务长发新棉衣的时候捎带给每个班发了一副锣鼓铙钹顿时营地响起震耳的咚咚锵锵千百条年轻的喉咙齐声唱着:
“新年新春新气象
恭祝同志身体强;
工作学习样样好
万众一心打过江……”
她还不够十七岁个儿太矮棉军服长过膝盖急忙中又扣错了扣子惹得哄堂大笑老司务长忍着笑帮她扣好风纪扣拍拍她的肩膀:“行了有资格唱‘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了”现在“革命军人”成了鸡窝组长棉军服跟外国嫖客的礼物混在一起了真正是“人间正道是沧桑”呀沒准咱在这里还算命大哩听说不少更老的革命者都死在红袖箍的大棒下了……
一阵吸溜鼻子的声音打断了谢萝阿q式的遐想回头一看澳洲黑正在拭泪这个“鸡”还不如谢萝连件换洗衣裳都沒有糊满一层污垢的膝盖处开了花露出里边的棉絮只有那头乱糟糟的披肩发显示出她过去的身份这位一出娘胎就被人捧在手里的“公主”正在忍受着内心的熬煎过去哪一场晚会、宴会、舞会她都是全场视线的焦点仗着夫家和娘家的权势顶着外事工作的招牌她从來不在街上买成衣高雅的四季服饰除了从国外带回來的便是参照外国杂志设计叫专做出国人员服装的高级裁缝做的她的穿着可以一个月不重样使馆人员都向她要衣服纸样哩这些“鸡”们的礼服连她家的保姆服务员都嫌土气都不愿上身她能看得上眼一年多前进劳教队的时候正是秋老虎肆虐的季节她家常穿着一件无领无袖齐腰的粉蓝色丝绸衫四周用银红、墨绿、宝蓝的丝线挑绣出中欧民间图案下面一条灰色派力斯瘦腿裤赤足穿一双灰色麂皮平底鞋长发如丝肌肤晶莹着实让女囚们羡慕了一阵不过半天以后形势倒转轮到她來羡慕别人了下午的活计是上玉米地掰早熟的棒子大伙儿知道厉害一张张玉米叶锋利得像一把把小刀密不透风的玉米地里又是各种虫豸藏身的“公馆”因此个个打扮得像墨西哥大盗头戴草帽脸包头巾长袖褂子长裤腿还用绳系住澳洲黑仍是那一身打扮轻飘飘地下了地沒掰完一行她就从玉米丛中逃了出去迎头碰上三王队长挨了一顿呲儿又被赶了回去收工的时候澳洲黑完全变了个模样绸衫撕破了脸、脖子、胳臂、腿一片红肿像得了麻风布满蚊子、小咬、牛虻叮咬的包块和玉米叶划出的血口子幸亏天气帮忙一天比一天冷她不断地感冒发烧不断地歇病假消耗了不少apc药片最后医务室游大夫对方队长说:“这个劳教分子的病沒法能治好您瞧瞧她还是夏天的打扮”方队长才想起她的丈夫和父亲已经跟她一刀两断不能等他们给她送冬衣只得破例从劳改队要來一套棉囚服这套黑色的棉袄裤夏改单冬塞棉对付了四百多个日日夜夜是她唯一的服装她想换也沒的可换周围热热闹闹的气氛互相间的品头评足尤其是白勒克时不时地斜楞她一眼针似的刺着她啜泣声越來越响谢萝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拉着她:“别哭了大节下的哭什么……”她想起早已去世的母亲双手抱头痛嚎起來:“妈呀妈呀”
谁都不是石头里蹦出來的谁都有妈在这逢年过节的时候谁不想妈妈妈妈知道女儿在这里受罪吗人和人之间只有母亲能宽容儿女的一切罪过整个号子闷了一会儿几分钟后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抽咽
“谢谢妈”
舞台上李玉和威风凛凛接过一杯酒冲着那个比他年轻好几岁的男“妈”:“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台下几千只眼睛直瞪瞪地瞅着包括刚才为想妈痛哭的鸡窝组全体九斤黄的前面正好是一个大柱子挡住了她丰满肉感的身子也挡住了舞台上的男人她恨恨地骂了一句歪着身子探着头使劲往前看生怕落下一个动作她可是有些日子沒见到男人了这时她特别羡慕第一排的烧鸡虽然得仰着脖子可是李玉和一家子肯定注意到那件米黄大衣了
礼堂是个长方形的建筑外表像个巨大的火柴盒为了支撑水泥预制板组成的屋顶竖了许多方柱一头用红砖砌了个三四尺高的平台这个地方既是礼堂又堆农具和种子阴天下雨在这里打稻麦平坦的屋顶还可以晾晒粮食现在平台上挂了紫红布幕檐子上贴着红底白字“欢度春节加速改造”八张方纸提醒大家:过节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女囚的位置紧挨着舞台在戏院里这种座位算特级座多半让贵宾或者出高价的主儿享受女囚们坐在这里倒不是因为她们高贵而是出于“安全”进场时她们第一出场时她们最后坐定了不许回头若有哪个脑袋不听使唤即刻被叫出來押回号子后面空出三排再坐上三排公安人员或者家属然后才黑压压地开进男囚和就业职工这么一安排就是千里眼也只能看见前边花里胡哨的一片脊梁瞧不见庐山真面目更沒法眉目传情做什么手脚坐着特级座的女囚们只能听得背后无数异性发出的粗重的气息是咳嗽打嚏还是放屁全凭想像去断定;加上沉重的脚步公安人员的呼喝犹如听一场隔壁戏她们只准把全部注意放在前面前面是舞台她们的位置优越得能够数清老旦脸上有几根沒拔尽的胡须
舞台上的表演挺吸引人这个劳改农场自从1957年以后收容了许多右派就好像豆浆里点了盐卤干什么都能成了型也不知为什么那么多的尖子都姓了“右”你说要开个医院什么内外妇儿眼耳鼻喉一应俱全连药剂师都有你说要办张报纸从总编辑到记者、美术编辑全能配齐你说要盖房设计施工安装什么都是工程师级的你说要凑一台戏生旦净末丑京剧话剧越剧连会唱上党梆子的都能找出一个來这不是台上的李玉和便是个摘帽右派他还有点历史问題解放前干过几年国民党的税务官解放后留用了大鸣大放时不识相提了几条意见第一批就來到这劳改农场他从小好喊几嗓子爱往戏院里钻当了税务官到哪儿都有人巴结名角儿上赶着把绝活儿教给他他练成个全能文武昆乱不挡不过最拿手的是小生当年他票的《吕布戏貂婵》简直轰动全城扮相俊美雄壮、唱得好、武艺好的吕布一亮相便迷倒了许多女客他又姓吕从此袭了“吕布”的名号真名倒被人淡忘了“吕布”來到劳改农场沒吃过苦头皆因农场第一把手也是个京剧迷一來二去发现他的水平比正宗角儿还高以他为首成立了个文教队陆陆续续聚集了一帮演员和琴师文教队在农场是贵族待遇三年自然灾害囚们饿得前心贴后心的时候他们的口粮标准跟队长一样他们也沒辜负第一把手的栽培慈渡文教队名声响当当能唱全本的《玉堂春》、《秦香莲》、《挑滑车》、《失空斩》……1964年以前囚们的“精神食粮”中京剧占了百分之九十这都是沾了第一把手的光1966年以后第一把手成了走资派文教队沒了靠山演员们全下去种地了但是很快就需要成立***思想宣传队有能耐的人才到哪儿也埋沒不了他们又赶排了《沙家浜》、《红灯记》等等革命样板戏“吕布”改唱李玉和嗓子不够洪亮但为了跟上形势练几天居然也能上台了
“李玉和”的铁路制服里套着棉衣代替胖袄略嫌瘦弱的他显得虎背熊腰分外魁梧他嘱咐男“铁梅”留神门户防野狗以后挺直腰板摇晃着红灯准备下场猛回头发现紧挨着舞台的一个米黄的影子有点眼熟他站住脚使劲搜索自己的记忆:在哪儿见过她幕后的队长以为他忘词了压低嗓子喝道:“还沒唱完哪快唱”他赶紧钻进幕后赔着笑脸说:“都唱全了”
“唱全了还愣着干什么”
他低着头蔫蔫地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在台上是英雄下了台是地富反坏右这年头谁敢犟嘴
换布景的时候太长“铁梅的奶奶”和“李玉和”麻利换了套行头上场來了一段《老两口学毛选》他一边唱着:“老头子哎老婆子哎咱们两个学毛选”一边搜索米黄影子这回看清楚了就在自己的脚下一张姣好的脸蛋一下子把他拉回十几年前
那天他身上笔挺的美式卡叽布军官便服也是米黄色的“八·一五”以后青天白日的标记突然吃香了一天里出现十几个饭局浑身是嘴也吃不过來有位商号的小老板大清早把他堵在被窝里死气白赖拉着他:“不过是家宴内人亲手炒的菜务必赏脸……”
古色古香的客厅紫黑色的红木靠椅铺着绛红团花织锦缎垫褥他刚揭开盖碗吹去热气腾腾的水面上浮着的茶叶眼睛就定住了小老板说谎内掌柜分明不知道丈夫请來了贵客高高的一头用卷发纸卷得整整齐齐的发卷下面一张沒沾一点脂粉的清水脸披着一件白底水红条纹毛巾布梳妆衣不知小老板什么用意拉出一个刚起床的太太來见客太太一见生人脸就飞红了转身要走小老板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这位是……这位是贱内……”
呀真是有缘千里來相会今儿又见面了
晚会结束回到号子已是夜半女劳教队院子里依然开了锅似的热闹议论焦点便是舞台上的几个男的
“小铁梅的盘儿真亮要在外头猛扑热奔的还不得上百个”
“人家是装龙像龙装凤像凤后來说的那段柳琴不是男打扮吗小伙儿真帅”
“是个干吗的怎么跌进來的”
“打听这干吗要跟他攀亲吗”
“去你的臭嘴”
“要我说还是李玉和鼻子高下头那家伙准大”
“嘁你沒见脖梗子多细鼻子再大脸上尽褶子打上油彩真吓人”
“哎呀褶子最多的是那位奶奶我数过了他脸上还有九根胡子沒拔掉”
“你数得那么仔细爱上他了吗”
“爱上他又怎么着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宣布爱上老旦的居然是最年轻的白勒克大家嘻嘻哈哈乐不可支笑成一团
远远传來小郎的吆喝:“别笑啦快睡吧明儿一早打饺子馅儿、饺子面领擀面棍”
明儿大年初一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天让女囚们自己动手捏一顿饺子
号子里慢慢安静下來烧鸡闭着眼听着身旁拉风箱似的呼噜和咯吱吱的咬牙声恍恍惚惚又回到舞台前……
他一点也沒见老还是那么英挺两道浓眉高高地竖在前额谁说他一脸褶子我怎么沒瞧见
当年厅前一照面好像按了电钮两颗心同时一颤什么时候见过是在梦里吗结婚以前在自己那间小小的闺房里夜夜梦见的人儿不就是这个模样吗黑暗中的梦与阳光下的现实总是相反的尽管院子里绿了芭蕉红了樱桃可是窗棂上的红漆剥落了顶棚和四壁糊的象牙白绫子也敝旧了昔日的王府败落得只剩下十七岁的她还值几个钱相亲的时候她被小老板的尊容吓了一跳削尖的脑门两只眼离得特别遥远姑妈气哼哼地说:“挑女婿挑的是钱包不能挑相貌长得好管饭吗唱戏的相公倒是长得好你能跟他们吗”小老板凭着西北首富这一优势娶到了她婚礼排场一切按民国前的规格姑妈心满意足地说:“总算对得起你死去的爹了”遇见了他她暗暗地问自己:“对得起我吗”
深深的遗憾:恨不相逢未嫁时
沒想到小老板那么知趣每逢他來都不在家直到那一天带着管家一脚踹开房门出现在纠结成一个人的他俩面前她才明白尖脑门里打的主意
经过谈判扣在税务局的那批烟土迅速发往包头沒花一分钱当天晚上小老板摇晃着尖脑袋拍出厚厚一沓钞票:“去吉祥戏院上新戏了打扮得漂亮点他不就好这个吗”
“谁”
“你说谁”
原來把她从妆台前揪到客厅原來一次次的单独相见都是尖脑袋里精密策划的一部分她不过是那双鸡爪似的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把笊篱往滚烫的油锅里为大爷捞钱的工具
自从演出捉奸那场戏以后她和税务官的这段情就变了味尽管尖脑门仍是十分识相帮衬大把的钱供她陪着税务官上戏院舞厅但是两人之间已经垂下一道透明的纱幕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许多说不出來的话是疑虑是鄙视是恐惧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柔情她几次想解释他都彬彬有礼地挡了回去单独相对的时候谁都不敢碰对方一指头这对情人已经变成惊弓之鸟总觉得不定什么时候房门又会砰地开启他俩又会面临尴尬羞愧她约他的次数越來越少相反尖脑门却越來越频繁地找他办事
两个月后她在理发店里做头发两位女顾客的闲谈钻进她的耳朵
“……咱们的‘吕布’要换防了……”
“上哪儿”
“不太清楚听说上绥远察哈尔一带”
“哦去收蒙古人的税了得以后怕是要跟蒙古王爷的公主唱那出《戏貂婵》了”
嘻嘻哈哈的笑声使她浑身发躁做完头发她急忙要走理发师却悄悄在她手心里塞了张纸条沒有上下款孤零零的一句话:“下午三时老地方”“老地方”是个小小的酒家地点幽僻里边有好几个用屏风和帘子遮得极严密的雅座他俩曾经在那里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可是她沒能去赴约午饭桌上小老板安排她参加一个茶舞应酬一位色迷迷而又猥琐不堪的高官她厌烦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
尖脑门深深打了一躬:“太太您永远是我的贤内助”
“什么还是贤内助”
“帮助咱家赚钱哪瞧金圆券毛得吓人光靠咱那几家银号不得赔光啦就得经营点黑货白货就得靠您打通各条路子太太您是大功臣哪咱俩是一家子我的钱不就是您的钱吗什么名誉道德钱才是真格的”
话说得那么露骨自己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不得不乖乖地服从调遣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一个个达官贵人不可能都是英俊的小生但是都能在这里那里为小老板效劳她在交际场上风光了好几年许多花钱都打不通的路子只要她出面全顺顺当当了结了小老板把她当活菩萨似的供着她是他手里的一张王牌不但救自家的急还可以在商界竞争中打出去出奇制胜为亲朋好友出力气当然不能白干柜上的钱财如流水般涌进她的私房积蓄也比孙猴儿的跟斗翻得还快只有姑妈在烟灯旁长叹:“丢脸丢了祖宗八辈子的脸真是她娘下的种”老太太指的是王府里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敢提的一段公案女儿刚满月当了小寡妇的妈就逃到一个滨海城市的租界里摇身一变成了出名的交际花改的姓是“桃”可谁都知道这朵“桃花”金枝玉叶更增加了吸引力艳帜高挂几年跟随一位满洲国的新贵上了奉天从此无音无讯姑妈暗暗纳罕:侄女从小在深宅大院长大了沒见过她妈一面怎会走上同一条路呢老婆子摇摇头烧了一个烟泡安在烟枪上嗞嗞地吸起來这话只能背着人说见了侄女的面一个字也不敢提烟泡都是她捎來的得罪了她咱就“断炊”了
“吕布”和她就这样断了线男女之间的情愫常常受距离影响千里姻缘只靠细细的一条线线一断姻缘就玩完做了明路的夫妻都出不了这个规律别说是露水姻缘了她每天要操心的事儿太多:发式、衣服、鞋袜、首饰每天都不能重样更不能和周围的同行相同应酬约会从中午密密麻麻排到次日凌晨三四点钟如何应对安排一丝一毫都不能错当然更不能撞车比上战场还紧张官场的沉浮牵动着交易所标价的上下那可大意不得经历的男人越多她越感到小老板的话正确:“只有钱才是真格的”自己的皮肉是换钱的本钱就得像肉铺铁钩上挂的货谁出的价码高卖给谁贱卖都不行当然更不能白给“吕布”离开本城帮不了小老板的忙不再是财神爷她慢慢地把他忘了
他出现在舞台上一下子打开了她心里密封着的“箱盖”许多往事犹如乱飞的尘埃在她的记忆中扑腾她意外地发现那一段初恋竟依然像水晶一般清亮地保存在“箱底”
他还记得我吗
他还怨恨我吗
…………
他下台前深情的一瞥回答了所有的问題她好像又年轻了十多年
大年初一清早烧鸡跟着谢萝去领面和馅儿的时候带着两个彻夜未眠形成的黑眼圈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