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來到五组一眼看到谢萝戴着眼镜正在对付那条稀破的棉裤今天在工地上抬土的时候裤子上的一块补丁挂住个破筐刺啦一下几乎剐掉半个裤腿这条棉裤补丁摞补丁看不出原來的布色儿按说早该扔了但是谢萝只有这条裤子能挡寒扔了她就出不了工
五组是“脑袋瓜组”全是脑袋里的思想犯了事进來的全不爱打扮属于劳教队穿得最次的组谢萝又是这个组里穿得最破的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是右派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无论劳改劳教一概不发布票劳改犯每人发两身囚衣冬棉夏单虽说背上缝着号码到底不至于露肉劳教犯就不发也有个理由:劳教期长的三年短的一年发囚衣有点浪费再说这还是优待可以穿自己的衣裳起码外包装上不像犯人轮到谢萝头上这优待就变了味儿她划成右派以后恶习不改依然关心国事对三面红旗嘀咕了几句又不认罪判了三年劳动教养到期后她看着小偷、流氓、暗娼、骗子……一个个都解除了独独沒她的份儿急了眼问:“我违犯了哪条要延期”得到的回答是:“沒违犯也不算延期就因为你是右派上头有令不放”一晃又是三年还是那句话:“不放”她弄不清楚这“上头”怎么那么恨右派乍着胆子又问一句:“我算无期劳教啦”对方恼了:“政府可沒这么说你敢对政府不信任”
话说到这份儿上谢萝只得识相一些闭了嘴再问下去沒准会以这个罪名进禁闭室无期劳教有不花钱的窝头填肚子可是沒有囚衣可穿谢萝的丈夫也是右派也在劳动教养家里丢下个老婆婆带着个小孙子靠亲友接济活命哪有钱供她买高价布穿她只能补补纳纳过日子七八年下來她练出一手打补丁的技术对着那条挂不住针线的棉裤相了会儿面她撕开一幅包袱皮穿上线准备动手
“谢萝上队部”
她慢吞吞地放下裤子慢吞吞地爬起來抬着上百斤重的土筐奔跑一整天胳臂腿都僵了一阵刺骨的寒冷提醒她:穿的是单裤想了想只得再穿上破棉裤一只手提着那条分了家的裤腿哈着腰进了队部
方队长看到她这个德性鼻子里忍不住嗤了一声:嘁还算是个记者不如个要饭的贫农出身的方队长不怎么瞧得上识文断字的知识分子总觉得这些人喝了几两墨水说得多做得少这个姓谢的要是在五七年少说一句现在不还是能当党报记者吗真正是有福不会享不过现在顾不得训斥她
“谢萝队部决定调你到三组当组长明天上午不要出工了准备搬铺盖”
“报告队长我从來沒当过组长”
方队长一想不错她当了七八年的女囚算得上老资格了但从來都是听喝儿的沒沾过组长的边这个家伙又酸又硬从來不跑队部汇报实在不是当“长”的坯子不过眼下三组造反轰组长影响了总结的进度要是整个慈渡劳改农场都总结完了独独剩下个女劳教队我这脸往哪儿搁
“记个录还不会吗”
谢萝摇摇头
“你违抗队部分配想蹲禁闭吗”
谢萝心想不当组长违犯哪条啦不过好汉不吃眼前亏她仍沒有出声
方队长觉得“蹲禁闭”的说法有点过头马上改口:“你不想提前解除吗”
这句话引得谢萝苦笑了:“我在五年前就到期了”
方队长被噎得答不上來使劲一拍桌子嗓门提高了八度:“瞧你这个犟劲儿不解除你就是对的”过了会儿又缓和了:“总结完了一定给你向上反映啊”
工地里老母鸡也在调兵遣将
一年四季中的最后一季在农村是“冬闲”到了劳改农场变成“冬忙”大墙里的居民什么时候都不能闲劳动才能改造思想冬天能干什么活儿有的是修水利慈渡地临大海全靠水冲刷掉盐碱才能种庄稼因此像荷兰一样水渠密密麻麻春夏秋抽不出人工疏浚冬季正是时候但是此时滴水成冰地冻三尺吸饱水的渠帮渠底比特种钢还硬五大三粗的男囚抡圆了铁镐只能敲出个白点劲儿小的女囚干不了这活让男女搭配修渠自然规律阴阳电相交就会爆火花天知道男女囚相遇会爆发什么后果场长煞费苦心挑了一块干爽的闲地安排女劳教队去挖养鱼池年轻有力气的女囚抬土抡镐队长见老母鸡老了照顾她装筐她便充分利用这个差使的优越性在每副挑子來來回回之际大肆活动
“听说要给咱们组换个‘猪头’”
“不假今儿搬來”
“什么蔓儿(黑话:姓什么)”
“依勒歪(斜)(黑话:影射姓谢取斜谢谐音)”
“哦脑袋瓜组的那个闷罐儿三拳打不出个屁來的主儿睡哪个铺位”
“小铺”
“今儿叫她尝尝咱姐们儿的厉害你叫柴鸡过來”
“怎么着”
老母鸡在对方耳边嘁嘁喳喳几句
“哈高招儿”
咔、咔、咔……人高马大的柴鸡带着两片红脸蛋过來了柴鸡姓柴名凤英博得这个绰号除了她姓柴以外还因为她是个來自塞北的柴禾妞儿她那刀条脸从眼梢到下巴抹得鲜红法宝是衣袋里珍藏的一张红纸她得空就吐点唾沫往眼皮和腮帮上蹭以为这一來自己的“盘儿”就“亮”了这一招儿是她向村里唱草台戏的角儿跟杨柳青年画上的美人学來的那上头哪一个脸蛋不抹上红红的两片子当然大花脸跟白鼻子除外只要出工队伍路过场部她的眼珠子就直盯着墙上的大字报和标语寻摸一种一面红一面白的土纸这是她的胭脂和口红偷揭标语纸相当危险被发现了会成为反革命一次她刚揭下一张“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大红标语不提防芦花鸡尖叫一嗓子:“你这是破坏文化大革命”
胖墩墩的三王队长一回头正好看见那张红纸在柴鸡手里这下子人证物证俱全柿饼脸上两道眉毛倒竖起來正要发作老母鸡抢着说了一句:“报告队长这张标语沒粘住掉下來了……”
“不是那么回事”芦花鸡气得摆着手咋呼三王队长的个子在慈渡农场姓王的女队长中排第三脑子的灵活度也当不了冠亚军喜欢直來直去这时她眼见为实信了老母鸡的解释不耐烦地喝道:“大惊小怪干什么快走别磨蹭”叫过大值班:“把标语接过來找点浆子贴上”
老母鸡救了柴鸡一马柴鸡从心里感激因此老母鸡说什么她都照办她哈着腰耳朵凑近老母鸡的嘴一个劲点头好像在啄米:“好嘞好嘞”
说着往后退一步打算去扶扁担一脚踩着探头听新鲜的酱鸡那只靴子后跟钉着三个桔瓣钉踩得酱鸡跷着一只脚杀猪似的大叫:“浪x浪催得你踩你娘骚蹄子上还钉着掌”
柴鸡最忌讳别人贬她的鞋这双鞋是她用皮肉第一次发的财老家在山顶上不长庄稼光长石头年轻人个个惦着往城里奔有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表叔回村探亲一眼看上了她跟她娘商量带她进城找工作进了城她瞧着前后左右跟她一般大的姑娘穿得整齐不说那脚底下的鞋还带响走一步呱嗒呱她羡慕得不行:这是铜鞋还是铁鞋要是穿上一双这辈子算不白活晚上表叔钻进她的被窝城里男人沒有山里妞儿有劲折腾了几个过儿男的沒奈何坐起來:“你要什么给你什么”她张嘴要双“铁鞋”“好说明儿一早就给你买”第二天走遍几个鞋店沒有她穿得下的女鞋男人只得把自己脚上的靴子脱下來给她倒是正好一脚她嫌走路不够响男人又给她找鞋匠钉上十个桔瓣钉这双靴子穿上脚走起來山响盖过大街上所有的时髦小妞是她最得意的一双鞋卖大炕的酱鸡居然说是牲口蹄子上钉的掌她顿时两眼圆睁紧握着扁担要动手幸亏老母鸡拉了她一把朝芦花鸡努努嘴她才作罢
谢萝搬进鸡窝组不到十二平方米的号子挤了九个女囚她跟芦花鸡、柴鸡挤在临窗的小铺上小铺五尺宽睡两个人凑合睡三个人就麻烦靠外的那一个时时有掉下地的危险小郎考虑到这一层指定柴鸡睡这个位置
晚上刚躺下一股巨大的压力向靠墙的谢萝攻來起初她以为铺太窄尽量收缩自己的身躯给另外两个多留点空儿后來发现來势不善好像打算把她挤进墙里去为了自卫她不得不反击她沒有劲可占了个地利墙侧过身手脚抵住墩墩实实的墙她一寸一寸往外顶
中间的芦花鸡本來毫不在乎这个位置比较起來最优越:第一不会掉下去;第二冰冷绷硬的墙硌不着胳臂腿两边怎么挤都有她的地方当外边发动攻势的时候她就顺着往里去沒想到里边居然反抗了力量还不小两边一夹她浑身骨节喀喀作响几乎挤扁了她只得随着往外去
这张小铺要是放上三个老老实实仰面朝天一动不动的死人绝对不会成问題但现在是三个大活人总得翻身动弹柴鸡怕掉下地加上老母鸡的点拨当然更不能闲着里边一个是她的仇人;另一个不熟不过既然老母鸡要收拾这个人想必跟老母鸡有仇老母鸡救过咱咱得报答一上床她就使出吃奶的劲儿往里拱居然占了一半地盘这帮读书人太熊哪儿比得上姑奶奶她咧了咧嘴合上眼舒坦地伸伸腰刚要迷糊着冷不防里边皮球似的反弹回來那两个一起使劲不加上那堵墙一共是三个轻敌的柴鸡一下子被挤出小铺咣当啪嚓正好掉在几个盛了半下子尿的一品盆上
小郎听见柴鸡的尖叫以为又“炸窝”了这回她有了经验照方抓药提了一桶凉水打开了鸡窝组的门一看:嗨沒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浇凉水不过小铺也实在太挤了点儿好办“柴凤英别闹腾了上炕睡去”
听得叫她上炕柴鸡竟坐在尿水淋漓的地下放声嚎啕大哭小郎一想拍拍脑袋自己太糊涂了前几天刚为了她个儿太大方队长让她跟老母鸡换了铺位现在又叫她上炕那是沒法挤怨不得她哭赶紧变主意:“芦秀慧你上炕不许再闹啦再闹我就去请方队长叫你们都进禁闭室”
大炕上的全气坏了芦花鸡虽然瘦小到底是个人一丈多长的炕挤七个人每人不到二尺宽怎么睡呀但是都怕进禁闭室又实在困得不行嘟嘟囔囔一阵好不容易安静下來可是谢萝还是无法入睡旁边好像躺着个大螃蟹胳膊和膝盖时不时杵一下她又从三分之一处退让到墙根不大会儿听得身旁打起呼噜她坐起來一看:外边剩了多一半的地方这位街坊在梦中还紧贴着她往里拱她悄悄爬起來搬到外侧
柴鸡一觉醒來发现自己挨着墙新“猪头”睡着近四尺的铺位她猛地坐起一惊一咋地喊:“我怎么到这儿啦”
“谁知道反正我抱不动你”谢萝睁开眼回答
大炕上的“鸡”们惊醒了都奇怪得不行都唧唧喳喳:“出鬼啦”“号子后头就是乱坟岗子哟”
鬼山里人最怕的是鬼柴鸡也不例外她的脸发白了
“不干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怕什么”谢萝见她的脸变了色想安慰她
谁知一句话戳了对方的肺管子柴鸡想到自己干的事不怎么光彩她以为谢萝知道了她和老母鸡的计划对她甩咧子忙不迭地一边下地一边说:“得了您今儿后晌不挤您了还不成”
谢萝知道事儿不能算完劳教队的规矩:哪个组对新來的囚都要或多或少地“表示”一下这种下马威决不仅仅是挤你两下子但是她想不到“鸡”们的绝招儿
又过了一天一早白勒克端进热气腾腾的粥盆大伙纷纷取出自己的饭碗谢萝愣住了:她那个掉了好几块瓷的搪瓷碗里盛着满满一下子深黄色液体里边混杂着丝丝缕缕的血丝上面还漂了一张染着紫血的月经纸又臊又腥不知谁在碗里撒了泡尿
从來不主动上队部的谢萝不得不端这个碗去报告了
方队长闻到那股味儿差点把刚下肚的豆浆油饼都吐了出來连声说:“搁门外去真有眼力见儿还端进屋里來”
不端进來你看得见吗谢萝心里回了一句嘴里却换了个说法:“该让我回五组了吧我今儿就沒法吃饭啦”
“不成”方队长怒气冲冲瞪了这不识相的右派一眼回五组总结还沒做哩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但是这个饭碗是沒法再使了三组个个有脏病别说是一碗尿沾一星星大概都会传染吧饭碗好办叫小郎找一个可怎么能管住这帮野鸡不让第二碗尿出现呢
“鸡”们正大口小口地啃窝头喝粥个个憋着瞧这场好戏怎么收场方队长指着端回來的尿碗喝道:“谁干的好事”
个个回答“不知道”连特别靠拢政府的芦花鸡都提不出线索她肚里有个小九九:撤了她的组长她正不是滋味让她们把谢萝挤走组长的宝座还是她的这叫借刀杀人方队长一个个审视过去都不是省油的灯都有嫌疑但是碗里有张月经纸这组里只有老母鸡停经了应该把她排除在外方队长转身指着谢萝和老母鸡对小郎说:“中午就给这两个发饭别人什么时候交代什么时候发”
中午、傍晚、清早……不吃饭还得照样出工十四只饥饿的眼睛盯着热腾腾的菜汤、窝头、粥一勺勺一口口进入两个“头人”的肚子这泡尿沒赶走新“猪头”人家捧着个缺了一角的粗瓷碗吃得有滋有味一两个存有接见“库存”食品的开始动用那些珍贵的炒面饼干两顿以后“库存”光了每个人的肚里都开始造反谢萝听见身旁一阵阵咕噜噜那是柴鸡的肚子在叫唤个儿最大的柴鸡沒有“库存”比别人饿得更惨
老母鸡做梦也想不到方队长会來个以毒攻毒要是让她一起挨饿她可以鼓动大伙抗住沒准饿上几天队部怕出人命会收兵现在她一个人独吃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又不敢分给大伙儿一來政府白纸黑字规定不准劳动教养分子混吃混喝防止她们利用吃喝拉帮结派对抗改造靠拢政府的芦花鸡不揭发撒尿的目的是她也想撵走新來的对咱就不会客气正等着立功哪二來一份囚粮太少根本填不了七张嘴老母鸡咽药似的一点点掰着窝头往嘴里送越是这样细嚼慢咽越引得周围饿鬼们肚里的馋虫都要爬出來了平时个个抱怨窝头粗拉嗓子眼;菜汤淡沒点油星;粥稀如水可以照见人影现在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抢过來送进嘴里
澳洲黑叹了口气站了起來她大名司空丽长得一点也不黑奶白色的肌肤、细眉、杏眼、小口典型的东方美女绰号带“黑”字是因为她接的客清一色是黑色外宾据说解放前她家是本城有名的大户半条街的房子都姓司空十來岁时她爹就把她送进一个教会学校那里除了一个教四书五经的前清老翰林是男的剩下全是高鼻子的洋嬷嬷进了校门不准说中国话每天背上捆一块木板练习淑女的步态本想闺女毕了业怎么也能攀上个外交官出国当夫人谁知解放大军一声炮响轰灭了父女俩的美梦幸亏老人见的世面多通过曲里拐弯的人际关系给她找了个新社会的头面人物不久老爹成为开明人士还当上个什么委员丈夫利用她从小练就的一口纯正法语把她活动进了个什么“协会”几年后她好不容易怀孕了头发花白戎马半生的丈夫兴奋得不知怎么疼她才好孩子落草一看:满脑袋紧贴头皮的鬈毛厚唇扁鼻一身黑皮是个异种婆家娘家又打又闹惊动有关部门最后问出口供:她打算借“黑色桥梁”偷偷出国完成破灭的梦丈夫和老爹都觉得太丢脸她进了劳动教养队沒一个人來接见她不但沒有什么“进口”的“库存”连衣裳都只有一套棉袄裤夏天掏出棉花拆成单的冬天再把棉花塞进去对付着穿饿了几顿她两眼直冒金星不管不顾准备找方队长坦白交代
第二个站起來的是柴鸡
“哎你”老母鸡想叫住她
“别装蒜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一只脚跨出门的澳洲黑回过头甩出这句话
这句话彻底瓦解了“鸡”的联盟:还拦着咱们敢情你肚里有食第三个、第四个……纷纷下地出门最后一个酱鸡穿鞋的时候老母鸡丧气地说:“你也去呀”
“沒辙求个宽大吧”酱鸡头也不回出了号子
谢萝一愣:撒尿的是酱鸡女囚们叫她“苦窑丽事”四等窑子出來的**据说她身上的梅毒已到三期轻粉水银用得太多肤色变得跟干黄酱似的沾上她的尿、脓、血后果太可怕了谢萝暗暗决定:以后把漱口杯、饭碗、毛巾、洗脸盆统统锁进自己的破柳条箱虽说那把小锁挡不住贼但是只要夜里别睡得太死提防暗算还是可以做到要是染上这种脏病一辈子都完啦
拔了蒿子显出狼主谋是谁真相大白老母鸡进了禁闭室酱鸡挨了一顿尅方队长还开恩吩咐伙房:除了酱鸡补上其他人的口粮“鸡”们都复活了忙着把窝头切成片风干储存饥饿永远是人类的大灾进了铁栅栏“食”更是提到首位虽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叶每天的囚粮给的是净面窝头数量也给足一斤不像“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用野菜、玉米核、烂菜叶來充数但是那场***的印象太深刻再说队长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用饥饿來整治人补发的和当天的窝头加起來将近十个吃不了留着积谷防饥是人类优于兽类之处只有柴鸡把全部窝头加上一盆菜汤都送进肚子抹抹嘴拍拍肚皮打了个嗝儿:“哎今儿算混了个半饱”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