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子清的抉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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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翎正要开口,荀朗忽又抬手阻止:“你等等,我忘了件事。”
他淡淡言罢,扭身出帐,果然见一个小卒已经战战兢兢在远处侯了许久。
凤翎坐在里头十分疑惑,想要去寻,荀朗却已经回来了。手里提着自小卒那里取来的红漆食盒。搁到帅案上,将那里头犹冒着热气的食物端出放好。
麻油的香气在帐中散开,引逗得交椅上的吃货再也坐不住了,忍不住站起身勾头去望。
原来不是什么精致的点心,只是两碗阳春面,雪白喷香。上头各盖了一只荷包蛋,又撒了点翠一般的葱花。映着灯火,发出黄澄澄的诱人油光。
凤翎不争气地咽了一大口口水。
荀朗摆好了筷子,坐在案边席上,朝她望望:“都折腾到半夜了,你……不饿吗?”
面汤散出的热气,蒸腾在他的青衫之前。
凤翎陡然觉得荀朗是个谪仙,而那迷蒙的麻油香味的热气,就是他的仙法。
他拿起筷子,递向她,还特意朝她肉乎乎的肚子示意了一下。
“你不饿……他饿的……”
凤翎再也装不成忧郁矜持了,饿虎扑食一般坐到了案边,稀溜溜喝了一大口面汤。
温暖鲜香顺着喉咙,直达肠胃,渐渐溢满了全身。她的心提在手里,惊慌了一夜,身体都要僵住了,喝下这一口面汤,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她又闷头吃了一大口,猛然抬起头想起被自己连累的金吾:“慕容……”
天子的嘴角粘着葱花,大眼睛乌溜溜,苍白的脸也因食物而恢复了活力,粉嘟嘟的,活像一只美味的团子。
荀朗见了,竟也忘了满怀愁绪,忍不住笑起来。
“他已经吃过了,这会儿在敷药。若是叫他饿着肚子,只怕更要恨死我了。再说了……不把人家喂皮实了,下回还怎么打。”
“你……你还要打?!”
“不打他,那打你?”
凤翎一愣,讪讪低下头,随口道:“打他,还是打他……打他最好了……”
荀朗瞥了瞥她的无赖相,也不再理会,捧起自己面前的这一碗,吸了一口面,慢慢地嚼起来。
没人能想到,天子和太师刚从又一场风险万分的政变中逃脱性命,他们就这样挤坐在一张帅案边,各自低头大吃着阳春面。中军大帐瞬间就成了农家茅庐。
这种气氛太诡异了,诡异得让女帝的鼻子直发酸。
突然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到了油汪汪的荷包蛋上。凤翎没有觉察,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睛越来越模糊。
“你……哭什么?”
荀朗惊讶地放下了碗。
他看见身边的女娃竟然已经泪流满面,那表情就跟许多年前,看完一出摧心摧肝的风月戏文之后,一模一样。
多少次,命悬一线的危机中,都不曾见她哭泣。原来这一热汤碗面,才是当今天子的死穴吗?
她嘴里的面还没嚼尽,只能眼泪鼻涕,口齿模糊地嘟囔:“你碗里……碗里的荷包蛋,比我的大。”
“什么?”
荀朗没有听懂,疑惑地蹙起眉。
她搁下碗,狼狈地擦着眼泪,直把葱花鼻涕眼泪抹成了一脸芡汁:“你碗里的蛋,比我的大。”
荀朗挑挑眉。
“那是因为你咬过一口了吧。”
她抽抽搭搭,哭得更加伤心:“不是的,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挑了大的那碗。”
荀朗识相地把自己碗里的荷包蛋,夹进天子的碗。
天子捂着嘴,抑制不住眼泪:“还是不要了。我吃了,你就没得吃了。”
荀太师连忙求饶:“祖宗,你吃吧。谢谢你,你吃吧。你要是不吃,我会被烦死的。”
天子得了这个便宜,哭得越发伤心,趴在太师身上,把眼泪鼻涕葱花的“芡汁”全抹到了太师的衣衫上。
她的话断断续续,乱七八糟。
“我……该死……对不住……”
荀朗默了半晌,终于悠悠叹了气。
“好好好,该死,该死……”他抚着她颤抖的背,故意用不耐烦的调调道,“吃好了再死,蛋都抢去了,就不要浪费粮食了吧。”
凤翎一听,竟然哭得更加凄惨了。
天子哭了好一阵,方回到案边,一边抽着气,一边乖乖吞吃抢来的荷包蛋。
看到天子狼吞虎咽的吃货样,荀朗安心地笑笑,又低头吸进了一口面。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他花了十三年的心血,养成的正是这一碗面的温度。
他想,他的凤翎大概是会回来的。
……
“白芍说,千百年来,无论是男人当朝还是女帝主政,后宫里出了这样的事,都只有用……落胎之药。”
说起最后几个字时,凤翎的眉梢因为掩不住的恐惧轻轻颤了颤。
荀朗放好了她擦脸的热手巾,撇撇嘴道:“你的重瞳……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出这样的主意,也算忠心耿耿吗?”
他坐回她身边,对着两只狼藉的碗,沉默不语。
天子靠在案边,歇了一阵,忽然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响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荀朗听了,忍不住呵呵笑起来,笑得天子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白姑娘一定会说你是……”他翻翻眼,想出了答案,“哦……猪一样的主公……”
天子万岁终于恼羞成怒了:“你笑什么?!谁能像你们,样样都那么好,吃饱了都不打嗝的。”
荀朗欣赏着她恼怒的样子,笑得更加愉悦。
“其实她还给过我另一个办法的,不过,是在打趣我的时候……”
荀朗听她说得突然,便止住了笑,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很多年前,白芍被我缠得吃不消时,说过一个……后宫的老把戏。”她结结巴巴,低着头继续“招供”,“就是……栽赃嫁祸……”
她的头埋得更低了。
“栽赃?”
“你从来看不上我,更不屑招惹我……”天子的脸上漾满羞怯,“我老找她,她烦了,就说……干脆喂你吃一粒得春丹,绑到……绑到床上,吃干……抹净……”
荀朗目瞪口呆,他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已经把她逼到了这种地步。
他真是错了,错得离谱。
“你是说,让我糊里糊涂,白得这个便宜皇子?”
凤翎挠挠头,笑得十分尴尬:“够不要脸吧?”
“她教的,似乎全都是这种不要脸的法子啊……”他努力扯起笑,悠悠道。
“恩……”
“你猜我会喜欢哪一种?”
凤翎没有理会,只是低着头,陷于羞愧中。
荀朗怔怔望着她的侧影。
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样毫无防备的凤翎了。灯影婆娑中,她的曲线越发柔和丰满,那是因为承受了人间雨露吧?
可惜她的娇媚不是因他而盛开,他甚至都没能好好见识过那袭丝袍底下的万千风光。
不甘与焦躁袭上了荀朗的心。
此刻,她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情,还有那颗隐藏在体内渐渐萌发的种子,竟然引动了他潜藏心底,最恶毒的***。
“应该……会是后一种吧。”他不觉凑近了,抚上她的腰,“那个得春丹在哪里,我倒是很想尝尝的。”
“子清!?”凤翎扭过头,撞上了一个陌生的荀朗,不由惊慌地瞪大了眼,本能地往后躲了躲。
这一躲,让荀子清心中发紧,可他依然能够找回风雅的笑容。
他有些害怕。
只差一点,他就要毁了彼此。
凤翎望见荀朗的笑意,方松了口气,也自嘲地笑起来:“子清,别耍我了……我已经够丢人现眼了。”
荀朗暗自叹气,他的欲擒故纵果然是一把双刃剑。
他把自己变成了她心里的一尊神。既然是神,又岂会被***攻陷?
在她的眼里,荀子清就应该是个高洁风雅的人,是帝国最虔诚的神官,能够风流倜傥而又不及于乱……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心魔,淡淡道:“你回来已经一月,无论选择哪种方式,都应该尽快出手,为什么要……拖到现在呢?”
她扶着额,一脸懊丧。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那些风月戏文里的女伶若是遇到这种状况,又该怎么做……可惜,我不是活在戏文里,没有现成的本子让我去抄。”
荀朗看见了她的纠结,淡淡蹙起眉。
“她的主意虽好,只是一旦告诉了我,就不灵光了。一个聪明的皇帝可不会让她的后宫知道那么多不要脸的勾当。”
她突然直起身,严肃地瞪着他。
“子清你又不是我的后宫!就算是那些后宫侍臣,我也不会如此耍弄。何况是你!”
荀朗愣住了,默了一阵,冷冷道:“你这样全都说穿了,万一我恼羞成怒,要对你不利,你……又该怎么办?”
凤翎的脸上现出了短暂的惊恐,很快又转回了平静与懊丧,她叹了口气,轻轻道:“我是你一手造就的,如果你要……那我……也只好认命。”
“凤翎,猪一样的主公……,你不是风月戏里的女伶,也管不好后宫佳丽。脑袋里塞的全是些乱七八糟,所以……才会要了我的命吧……”
他不再言语,默默发起了呆。
她坐在他身边,闻着悠悠沉香,望着跳动的灯火,陷入了混乱的臆想——
七夕夜的满天星斗、薄荷味道的怀抱、凉州城外的无字碑、织女牛郎的神话……
那灼灼的灯火仿佛一双犀利的眼睛,在幽幽黑暗里死死盯住了她。
你看什么?
你在上林苑,我知道你在上林苑。
可终究……这里,才是我的位置啊,我在这里,呆了十三年……
“我的手段这样好,还有谁能代替得了呢?”
火光里,戏谑的声音得意洋洋,萦绕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凤翎恐惧地闭上了眼。
够了,滚远些。
求你,不要再继续胡闹了……
“子清……”她慌张地抓住了身旁的救命稻草。
荀朗诧异地看着她。
“白芍的主意行不通,那么请问军师。事到如今,我……又该怎么办?”凤翎攥紧了他的衣袖,似乎是要从他的嘴里祈求一个决断。
荀朗怔了怔。
说到底,她仍是信不过他。
他笑笑地抚上了她的碎发:“在你眼里,荀朗是个怎样的人?”
这一回,轮到凤翎疑惑了。
他苦笑道:“当年他会在崖州让你流泪,如今,他也会在长安让你流血的……荀朗就该是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聪明人吧?”
“不是的……”她慌忙摇头,“过错在我,我一定可以痛改前非。他是仇人之子,是窃国奸贼,我不该做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事情来,我一定会……一定会……”
她捂着肚子,咬牙切齿,却颤抖着下不了决心。
他叹了一声,拧眉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建议你,除了这个没有出世的稚子,才算是忠孝两全,仁至义尽?”
她恐惧地瞪大了眼,无言以对。
“忠孝仁义这四个字,最初是誰教你写的?”
“是你……”
“可是你全都学岔了。也许是我故意,教岔的……”荀朗忖了片刻,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扭过头,一脸严肃地望着她:““凤翎,其实你早就发现了吧?一直以来,把你当成傀儡的人,不是鸿昭,而是我啊……”
凤翎没有想到他会说得这样直白,死死咬着唇,一言不发。
他看着案上的军令虎符,缓缓道:“我的祖父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布下了一盘棋局。即使荀家满门被灭也没有关系,因为真正发挥效力的恰恰是我这粒硕果仅存的孤子。是我,奉命潜藏在你们姐妹身边,把崖州世家的仇恨和野心全都绑到你们的身上。他们说……荀家只剩下了我一个,我是他们唯一的指望,推不开,逃不掉。可我没有想到……会把买卖,做得那么大。”
他终于把埋藏了十三年的丑恶全部揭开,壮士断腕却又如释重负。
他咬着唇,静静等待她的宣判。
疾风骤雨,电闪雷鸣,他都将甘之如饴。
“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如果没有他们,没有你,我与姐姐只会死得更加凄惨吧……”
“你……”
他惊讶地望着她平静的脸。
“原来你,一直都是明白的?”
“子清,”她抚上他苍白的容颜,笑笑道,“你会成为一个仁君的。等他日,时机成熟,我若能做一副天梯,助你登顶,将会十分欢喜。姐姐她……也是一样的……”
“仁君……”他自嘲地笑笑,“今夜,就在你来之前,我让陈文珪在扶桑山下坑杀了六千叛军,因为他们难以控制,又浪费我的钱粮。”
凤翎一愣,沉痛地闭上了眼:“你是对的。城内外布防均是捉襟见肘,若留他们在,万一战局拖延,只会……没完没了,让更多的人死去。”
“明德高台,上通天意,底下埋的却是累累白骨,我做不成什么‘仁君’,只是被他们打造成了一把斩断乱世的利剑,然后生生挟制住了你。可我……不能放你……不能……不是为了崖州世家,而是为了我自己,”他凑近了,紧紧攥住她的手,吻上她的脸颊,因努力克制,而轻轻喘息,“凤翎,我这一辈子,大概只有像刚才那样吃面的时候,才能像个活人,你……明不明白?”
她的面上湿湿的,猛然发现这个叱咤风云的完美男人竟然在悄悄哭泣。
瞬间,她读懂了他与她十三年来的种种过往,心如刀绞。
神的悲伤,终于无遮无拦地暴露在这个吃货的眼前。
“我明白……我全都明白的……”她眼含泪光,吻去了他脸庞上的清泪,柔声道,“世道那么坏,有个猪一样的主公陪你开心,大概是……少不了的吧?”
他仍旧阖着眼,轻轻发颤,他不能睁开眼,因为还没有成功拼贴出风雅的笑容,只好咬着牙点点头。
凤翎看着他强自克制的模样,越发心酸:“子清,野心也没有什么不好。我愿意被你吃掉,姐姐她……也是一样的。”
他摇摇头,秀眉拧紧。
“主公,属下的野心,早在去岁就说过了,只是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
荀朗的话点醒了凤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只顾着担忧腹中的隐秘,竟全然忘记了荀朗曾经的承诺——
“主公会有许许多多侍君,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凤翎的荀子清却只会有一个。这,就是荀子清的野心。”
荀朗已经睁开了眼,回复了淡淡的笑容。
“可记起来了?”
凤翎怔怔点头:“乱世难为,子清,我只怕我会……”
她的话被他抬手,轻轻掩回了口中。
“乱世难为。不用想得太多,更遑论分辨对错。趁还活着,我们就在一起,好好吃面……”他轻轻抚上她的小腹,声音越发温柔,“过几个月……再添上一副碗筷吧。”
“子清……”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她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回答。
荀朗知道她无话可说,只好换了句更容易的问话:“你说他,会不会喜欢吃甜食呢?”
“不知道……最好他不会像我一样,变成一个吃货。”
她苦笑着说完这一句,低下头,埋首在他肩上,默默无言。
像过往的许多个日月一样,她是主公却常常犹豫不决,没有方向,而这种时候,只有军师荀子清才能体贴地替她做出抉择。 女帝种田:扑倒摄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