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县城人声鼎沸,马车刚驶进城门,窦昭就听见有人在高声喊:“快去东窦领赏钱啦”
祖母大吃一惊,连声问红姑:“领什么赏钱”
窦昭乍听也有些奇怪,略一思忖就明白过来,见祖母询问,笑道:“估计是伯彦中了举人。”
“是哦”祖母听着高兴起来,催着红姑,“快去问问”
马车停了下来,红姑随便拉了个路人寻问。
“窦家的五少爷中了举人,太夫人派了人在门口打赏,去晚了就没了”说话的人匆匆交待了一句,撒腿就跑。
“哎哟,这可真好”祖母喜上眉梢,“窦家又要出大官了”对这个轻怠她多多的人家没有半点的怨怼。
窦昭不由紧紧地握住了祖母带着茧子的手。
如果没有祖母,前一世的她或许会变成一个尖酸刻薄,整天只知道恨天怨地的人吧又怎么可能丢开窦家的种种不是去过自己的好日子呢
回到家,窦昭准备了些笔墨纸砚做贺礼,和窦明一起去了东府。
窦启俊的母亲三奶奶穿了件崭新的宝蓝色如意纹的杭绸褙子,脸上笑开了花,团团转着应酬来道贺的女眷。
窦明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窦昭告诉她:“你不想来就别来,多的是借口。既然来了,就给我高高兴兴的。”
窦明娇憨地笑,凑到窦昭的耳边,低声地道:“那天晚上,我看见纪咏去找你了”语气却十分的恶毒,透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窦昭退后两步,仔细地端详眼前的女孩子。
“窦明,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大家不用矫情地遮掩什么,我觉得这样挺好。”她沉声道,“你如果愿意,当然也可以日日盯着我过日子,只要我赞同的,你都反对;只要我反对的,你都赞同。甚至是为了让我不痛快,让自己低贱如泥。可我却不会因为你而改变什么。这一点,你要记好了如果你觉得纪咏找我的事有损我的闺阁清誉,你可以站在西窦的大门口去嚷,我保证,我决不会拦着你。”
窦昭依在庑廊的栏杆上,豆绿色绣着鹅黄色柿蒂纹的湘裙撒在地上,姿态随意之极,却有种漫不经心的轻蔑扑面而来,像把利剑狠狠地扎在了窦明的心上。
“你别得意”她忍不住威胁窦昭,“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哭着求我”
威胁是建立在实力之上的。
如果说这句的人是宋墨,她可能会瑟瑟发抖吧
念头闪过,窦昭哑然失笑。
如果是宋墨,他肯定不会说出这样幼稚的话来吧
他会直接做到,让你哭着去求他。
她的神色突然间有些恍惚。
京都到辽东快马加鞭也有月余的路程,所以辽东总兵三年才回京述职一次。皇上既然训斥宋墨,可见对他还是恩宠有加的,若是突然间想起他来下旨召见而他又不在京都可真是件让人头痛的事啊
站在窦昭对面的窦明气得心尖直哆嗦。
窦昭竟然轻视她至此
她很可笑吗甚至连应酬都懒得应酬她一下吗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会让窦昭后悔的
窦明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扎得她的手掌生痛。
东窦的后花园,荷花已残,桂花余香,贴梗海棠冒出蕾来,一景过去还有一景。
女眷们嘻嘻哈哈地在花厅落了座,纷纷恭贺已育有一子,如今正怀着身孕的戚氏有福气。
戚氏红着脸,不停地道谢。她的胞妹小戚氏嫁给了五奶奶的侄儿,此时和五奶奶并肩而坐,眉眼间笑意盈盈,显然很为姐姐高兴。
七堂哥窦繁昌的长子蔻哥儿在花厅外探头探脑。
窦昭悄悄地朝着他招手。
她上一世和三伯父走得近,连带着和三伯父家的两位堂兄窦繁昌、窦华昌两家也很熟,蔻哥儿更是她看着长大的,自然感觉到亲切。
蔻哥儿满脸兴奋地贴着花厅的槅扇跑到了窦昭的身边。
“四姑姑,”他稚声稚气地道,“安源哥让我给他找支香”
窦昭一听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门外一直在放挂炮,孩子们淘气,常常会捡了那些没有炸开的炮竹用香烛点了玩。因挂炮的信子比一般的炮竹都短,常常会有孩子炸了手或是伤到了其他方了,特别的危险。大人通常都不让孩子玩这些。安源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肯定不是窦家的孩子,十之八、九是窦家姻亲的孩子。他们定是看着蔻哥儿年纪小,又是窦家的孩子,所以怂恿着他向大人讨香烛。
“那些被人丢在地上不要的炮竹有什么好玩的”她怎么能让蔻哥儿跟着这群人玩,哄着他道,“赶明儿四姑姑给你买一大堆炮竹就是了。今天有新鲜的秋梨,四姑姑给你削梨子吃,等会让素兰陪着你去林子里看鸟,好不好”
蔻哥儿的口水立刻流了下来。
他乖乖地坐在窦昭脚边的小杌子上吃梨子。
小戚氏看了就低声问五奶奶:“四姑姑说人家了没有”
为了表示亲热,她跟着她姐姐称呼窦家的众人。
她的小叔父到了说亲的年纪。
五奶奶是知道的,闻言不由哈哈大笑,道:“你可说晚了一步,我们家四妹妹,可是要做侯夫人的”
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窦昭已经定了亲,她并不忌讳有人看中窦昭,反而觉得这是窦昭的荣耀姑娘家嫁了人,就会如同珍珠变鱼目,耀眼的也只有这几年。因而声音特别的大,满花厅的人都听得见。
小戚氏这话问得是可进可退,倒也不尴尬,又是个聪明人,凑着趣儿直道“恭贺”。
窦昭向来不是扭捏之人,笑而不语,大大方方地随她们议论,众人就更无所顾忌。
“我们四妹妹也是个有福气的。要不是自小和京都的济宁侯定了亲,恐怕就要嫁入阁老府了。”二奶奶自从为邬家保媒不成,一直是块心病,如今有机会在众姻亲面前为窦昭正名,她自然是不遗余力,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比五奶奶小,“当初何家的人听说四妹妹早就定了亲,可是惋惜了好长时间。”
三奶奶娘家的嫂子就仔细地打量着窦昭,点着头道:“四小姐的耳垂又大又饱满,是个有福气的。”
“那是当然”三奶奶和窦昭的关系不一般,当然要抬举窦昭,笑道,“你们是不知道啊,老济宁侯去世的时候,他们家姑奶奶派了人来,说要百日之内迎娶,把我们太夫人气得,直嚷着要退了这门亲事。谁知道这话音还没落地,济宁侯就派了自己的乳娘来,又是赔礼,又是道歉,还直说是因为家里没有主持中馈的人,并不是想怠慢四妹妹。然后中元节送莲灯,中秋节送粽子,重阳节送菊花,没有一个节气落下来的,我看倒是真心实意地想快点把四妹妹娶回去才放心的样子。”
大家都掩了嘴笑,神色间均露出或多或少的羡慕来。
窦昭却暗暗叹气。
前世今生,魏廷瑜喜欢的,始终是她的颜色。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困惑。
男人不喜欢女人的颜色还能喜欢什么
难道还让他和你做知己不成
话虽是这么说的,心里也明白,可想想正经夫妻一场,最后还是会因色衰而爱驰,又有什么意思
到底还是小瞧了她。
顿时有些兴味阑珊起来,抬头却看见了独自坐在荷塘边的纪咏。
他穿了件青莲色直裰,呆呆地坐在青石长凳上,秋日的阳光透过已快凋零的桂花树枝投在他的身上,形成了一片变化莫测的斑驳光影,让他冷漠而颓然,看上去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纪咏,从来没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出了什么事呢
窦昭不由暗暗猜测。
而坐在她身边的窦明心里却像揣了把火似的。
她死死地咬着唇,生怕自己说出什么不应该说的话来。
不就是要嫁给一个侯爷,大家用得着这样巴结她吗
那侯爷不过只有个闲差,是能帮着窦家的子弟谋个一官半职还是能帮着五伯父在内阁里说话
这些妇人,每天只知道针头线脑的,没有一点见识
何况她还没有嫁进去。
说不定哪天出点什么意外,这门婚事就会黄了呢
窦明眼底掠过一丝讥讽,就看见柳嬷嬷请大家移驾到二太夫人那里去,说是二太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设宴招待大家这宴请的费用就是二太夫人的体己银子了。
众人少不得又恭喜三奶奶和戚氏一番。
三奶奶和戚氏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倒不是差这点银子,而是二太夫人拿了体己银子为侄孙庆祝,体现了二太夫人的喜悦和爱护之情。
一群人又说说笑笑地往二太夫人那里去。
时刻注意着窦昭的窦明就发现窦昭渐渐落到了众人之后,在她们拐过紫藤架时,窦昭突然不见了。
窦明在心里冷笑,停下来折了几枝紫藤花,见众人已走远,她匆匆往花厅去。
中途,她看见了站在荷塘边的纪咏和窦昭。
“你怎么坐在这里”窦昭调侃着纪咏,“难道是因为我们家出了个少年举人,纪表哥不能像从前那样风头无二,所以有些失落了”
如果是平时,纪咏听了这话会立刻跳起来毒舌地反击到她毫无招架之力,可今天,纪咏却只是抬头望了她一眼,语气怏怏地道:“我正在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