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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寻找

亿万娇妻攻略 嫩凉 10114 2021-04-06 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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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李海澜把事情想得这么通俗。他根本不懂她对他暗示的那口窗:一个物体一种感觉的存在不会绝对孤立,说不定哪儿就暗暗有个对称。一个长明的窗对称另一个长明的窗,一个无眠的夜对称另一个无眠的夜。

  她得去找这个人。

  “电话,姓名,邮政编码都没有?”厕所里碰到个女警察,漆黑脸蛋,血红肥厚的嘴唇,真夸张得漂亮极了。她告诉她地址、电话、姓名都没有,这个人基本上是没有的。

  怎么会没这个人呢?一夜、两夜,三夜,芝加哥那么多窗泯了燃,燃了泯,它却始终亮在那儿。亮得并不肯定,像灵性和知觉。

  她不想和人再讲起它。好比她从不把她最爱的书借给人,人若不懂,书就糟蹋了。她受不了人不懂它。她得认真地悄悄地去寻找,首先要紧的是电话号码。在某个凌晨,她拨通电话,淡说一个:“哈罗”。都会在那一霎感动:原来连孤独自身都不是孤立的,总有一分对称、相伴的孤独。

  电话公司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没有邮政编号、姓名,就等于什么也没有。

  星期日早上,她用厚粉底遮掉真脸色,步子快乐地下楼去。

  她向守门的老爷子问起一幢高度与这座相仿的公寓楼。

  “附近?据她所知,这一带没有第二幢这样高的公寓。要么是办公楼?”老爷子说。

  她肯定它是公寓楼,说完她推开死沉的玻璃门。

  “那一定不是附近!”老爷子在她身后抬杠道。

  她朝她认定的方向找。街截止了,却没见那楼。它是比想象的远许多。芝加哥的初秋是淡灰的,绿树都旧了。茸似的雨有点呛人,她怕走坏这双好牌子网球鞋,决定乘几站街车。车上只有七八个乘客,其中一个居然还叫得出她名字。

  “不认识她啦?我是虹虹啊,我们在陈老板店里一块做过啊!来,坐啊!”

  她记起虹虹来。这个腹上鼓了半只球的孕妇曾经不这么丑,一个傻胖傻胖的墨西哥厨房伙计说她的美是头等,任何残羹他都捞出渣儿攒在一起给她带回家。

  后来虹虹开始向他借钱,再后来饭店丢了一大笔钱,她们都被拉去做测谎试验。终于来了呜呜叫的警车,那个年轻的墨西哥老乡闪手将一勺滚油泼在自己脚上。他被架上警车时,虹虹在厕所里化妆。

  “我先生星期日还上班!有挣钱的时间,没花钱的时间!”虹虹两手插在胳肢窝下,胳膊搁在大腹形成的平台上。她想虹虹千万别抽出手,亮个大钻石出来,偏偏就是颗大钻石;随虹虹手势,它划来划去像颗流星。

  她又想,虹虹千万别迫不及待炫示自己住什么价房子,开什么牌子车。马上地,虹虹叹气说她家房太大、院太大,像住深山老林。她还想,虹虹千万别一掷千金请她一顿,她却果然被拽进一家豪华馆子。最后她想,虹虹你饶了她,千万别提“上你那儿看看。”

  “你住哪儿。”虹虹在付账后问。

  “离这儿挺远。”

  “走,她叫辆计程车送你回去,顺便上你那儿看看。”

  看了一遭,虹虹的锐气被挫掉不少,她的屋穷归穷,并不如她预期的狼狈。电话闲许久了,偶尔铃响,她扑上去,会先呛一口灰尘。里面越来越少传出她熟悉的声音:亲热的骂,有关买到一件便宜东西的叨叨。

  谁也不明白每个人怎么就变得孤寡了,不易取悦了,尽管一有人主张聚会,仍是翻天覆地的闹。就像现在,虹虹和她都咋咋呼呼地开心,但她看不出她生活里干吗得有个虹虹。她会在她实在睡不着时打个电话找她解闷吗?她不会。到美国长了,每个人的苦楚早分歧成千差万别,虹虹的苦楚是对洋菜馆的仇恨,若她与她互吐苦衷,一定像聋子的对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

  “你这窗外,要是有树就棒了。”虹虹评论。

  她讪讪说,这是五十层,有这么高的树吗?她希望虹虹千万别留意窗台上一副微型望远镜。虹虹的眼已经叼住了它们。她向她斜起眼笑,那么一轻挑,意思说,她还以为只有男单身汉才玩这勾当。虹虹端起望远镜,脸作着怪。这时天黑了,雨尖里几乎所有灯都亮着。

  望远镜从未帮她把那口窗看清晰些。她想证实那盏灯下并非拱着一帮牌鬼子,八只表情复杂的手从东西南北伸来,桌角撂着来路清白的钞票——他们有的是力气血汗,赚钱不比抢钱难。他们一天天活着,每天都是个开始,每天也都是末日。其中也有像她和虹虹这样,从遥远的国度傻乎乎,高高兴兴地就来了。像虹虹和她,手指掐住一个地图上的街名,扎进一家家餐馆,拿准备在舌尖上的英语问:“您这儿要人吗?”

  听到个“要”字时,顿时想,什么什么都有了着落。而等她拿着艺术学位走出最艰辛的日子,她发觉自己的一点天赋早已死了。或许天赋是必须死的东西,它的死换来了多种多样的生。她甚至打根上就怀疑她伏在案上,让笔在无数格子上爬的手艺是天赋。

  虹虹在十点左右离开的。她送她到楼下,在计程车驶来的瞬间,她一把揪住她胳膊。

  “怎么办?她在找一个人!”

  “啊?!”虹虹说。

  “她失眠整整三十九天了!”

  虹虹想了一会,坚决地对她说:“决不要吃安眠药!”然后车把这个虹虹带走了。

  李海澜押着她到了学校的学生咨询中心。每星期三是健康、心理咨询。李海澜说二者她都急需。她病得很不轻了,不找医生,却上天入地一样找“一个人”,在李海澜看,得好好治了。

  李海澜有四年没看牙医了,起码起码,她想。在他豁大了嘴笑时,你看得见他萎缩到牙根发黑的牙龈。又萎缩得不统一,参差着,牙更是长长短短。她们都不能再穷困下去了。李海澜嘴角还翘着牙签,对丰衣足食、定时看牙医的美国学生和教授来说,他穷出了风格、样式;穷出了自她宣言,这些正是搞艺术者顶要追求的。

  李海澜走后,她发现了他。他也在等着咨询什么。她不好意思再问他的名字,一年前他就告诉了她。那时他领她办入学登记手续。一年中他给她买过两杯咖啡,教她使用图书馆的藏书显微机,赞美过她的英语、外套、头发,还有其他。

  她们都没问过对方的年龄。

  “你来做什么?”她问。

  “你呢?”他看她笑。

  她们同时发觉各自的咨询挺见鬼的。他约她出去走走。傍黑了,去哪儿呢。她喜欢他在过街时下意识地拉拉她手,过后又有意识地赶紧松开。她还喜欢他在一遇到乞丐时用身子把她隔到另一边。再就是他的一点点神经质。温雅、无侵略性。

  “你咨询什么?”他问。她们坐在她打工的餐馆,工友们见她和个“鬼子”一块都装不认识她,也不给她名分下百分之三十的折扣,眼光却充满恭禧。

  “她想问问,怎么找到个人,没有姓名、邮电编号。”

  “电话呢?”

  “也没有。”

  “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失眠者。”这令她惊讶:在此之前,她并没有断定过他属于什么样的人。她想到过他可能是个会计,或一个电脑技工,喜好没完的工作,将一堆字码带回了家,几乎是幸福地度过一个个碌碌有为的夜。在街灯黯淡时,他将掀起长痔疮的屁股,仰起他正在沙漠化的头,打个长哈欠,有点感动和心醉于自己的律己和不无聊。

  她更多地想象:他是个像她一样的著书者;那种对自己潜力、才华期望过高,夜夜熬自己、榨自己,想最终从自己清苦潦倒的生命中榨出伟大声名的一类人,他们在每个世纪、每个时代、每个国度都占据一个彻夜长明的窗。“一个失眠症患者”她正色对他说。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失眠是事情的实质。这样她和他的遥遥相望,遥遥地相依为命就有了实质意义。

  他用棕色眼睛看着她,眼神告诉她他是把她的荒诞作为一种情调来接受的。

  遇到虹虹之后,她再次向那座楼侦察过。是个寂静的正午,她向它出发。途中,她把钱包给了个十七八的黑男孩,不然他手里的刀就把她捅了。其实她裤兜里有一枚小型催泪瓦斯,但她没用它,因男孩在接过钱包时说了声极动人的“对不起”。她只对他逃去的背影说:“请扔下她的身份证”。不仅身份证,他一路扔下了她所有的证,医疗证、学生证、借书证,社会保险证。她逐一捡回它们,心很饱满,有了这些证,就证明是有她这个人的。

  “哈,失眠者?”他说,用的是英文术语。“这个国家失眠者大多!没看电视上有多少安眠药广告吗?广告不是说,由于赚钱、谋生、债务的压力,失眠者越来越多?广告倒没说,失眠是因为人相互间的疏远、亲近的淡化、孤独感无法得到排遣……”

  “你怎么知道?”她说。

  他看着她,看着她。像个警察或医生,专门会从人身上看出麻烦和未来的麻烦。

  “真的,你看上去不怎么好。”他说。

  “你也是?”

  “我也是。”他眼神雾掉了,说,有时的孤独真那么厚、那么稠。“不过,你看上去……你到底怎么了?”

  “我就是在寻找一个人。听我说……”

  他摇摇头,意思是,她理解你的胡闹。在美国,生活之所以便当,是因为每件东西都有自己的公式。他在发现她这个人的公式,企图拿公式演算她的心理:茫然=迷惘—理性低潮—精神无定性—某种癫狂。

  “失眠会让人产生忆想,出现一种不真实的境界……”他对她轻柔地说。

  这时她们已走在路灯下、灯光中,芝加哥不白的雪花哆嗦着落。她在这一刹那发现他恰恰是高高的、淡旧的,两弯棕色眉弓非常多愁善感,她心里的失眠者就该这模样。

  “没有姓名、地址、电话。这个人就找不着吗?”她说。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爱怜极了。

  睡眠,在夜里是个岛,人得渡到那儿去寻求安全。渡不过去的,譬如她,就在夜里成了所有人的异类。你们自然全渡过去了,在那里相会盟结,白天的戒备和敌意在那里全都得到了协调统一,单单撇下她,落伍失群,孤独得这样彻底!

  她终于找到了那座楼,它和她住的那座相仿地高,楼下草坪也颇癞痢,草菊花也是乌紫色。还有那些出入的人,也都牵着狗,安分满足,谁都怕和谁多说一句话。所有住户的名字是按字母次序排列的,密密麻麻,她全不知从哪儿找起。一有人进出,她马上把眼睛从那些名字上挪开。也像她的住处一样,它有繁琐的安全装置,首先得有密码,其次得有许可,任何像她这样的来访目的不明或诡密的,都被罚在双层玻璃门外枯站。

  先是出来个轮椅的老头,她想借帮他开门的机会溜进去,他却说:“你等人?等吧。”

  再是个中年人,心事忡忡对她笑笑,井没有问她:需要帮助吗?他是个神职人员,因为他突然打个弯到她面前,给了她一本小册子,叫做:“你是被爱着的”,封面上有个张开双臂的老太爷,大约是个蹩脚画匠理解中的上帝。

  在她离开那楼,向巴士站走去时,迎面碰上个人。那人年轻,苍白得人。他对她说:“嘿!”她才认出,是他。他着运动装束是完全意外的形象。她说:“你也住这一带!”

  “去湖边吗?”他说。

  只要她再走慢些,就能甩掉他。事情出现了突变,那窗那楼和他似乎一下子有了联系,让她好好理理心绪。

  “为什么不呢?和她一起跑跑。来呀!就是一夜不睡觉,沿湖边跑跑,人会得到新鲜的神志,会忽然有种优越于全人类的感觉。否则,没有恰当的睡眠,会感到于自卑于其他人。”他说,脚步有板有眼地原地踏着。

  她蓦然看见他两眼下的暗晕,这给了她某种线索。

  “昨晚你失眠了?”

  “失眠在拉丁语中也叫Insomenia。失眠是个古老的病。”

  巴士出现在路的尽头。

  “不和我一起去湖边了吗?”

  “不。”她说。

  他向前弹去。她看他跑远,一片冬天的影子滑润地被他拖着。他不健壮的身体被太阳追得更赢弱;越来越细小的他却有了个肯定的轮廓。

  李海澜“啊”了一声。“你还活着?”

  这已证实了,无医无药可救她,她却依然活着。她显然活过他预言的大限了。

  “嘿,她找到那个人了。”她说。

  “看见你和一个老美在一块儿。可惜他不是咱中国人,不过你又不是她的妹妹。”

  “就一个名字,还有一个邮政号,找了她好多天!”她兴奋地说。

  “你和那个老美怎么了呢?他在学校教法语,收入还行。”

  她在想,她和“老美”怎么了呢?整整一个冬天,她和他每天都会碰一回面,像是她俩谁在盯着谁。

  “你得找个伴儿!有个人说说话打打岔什么的,还是很实惠的。”

  李海澜认为他已看透了她,看透了整个事情的结局。他没工夫听她解释那个“老美”和她。还在冬天,他提出送她回家。

  快进电梯时,她要他等等。他问她做什么,她说:信!他轻蔑似地笑道:你还有信?她说:信也没有,睡眠也没有,什么来切割每一天呢?日子不更过瞎了。

  他陪她走向密匝拥挤的信箱群落。她常常惊心动魄地打开信箱,它是日子里惟一一个谜。她用手将信箱扫了一周,什么也没有。父母已习惯不给她信,或说,已习惯不常收到她的信了。正如他们从她的愉快中读出不愉快。她也能从他们的健康中读出病痛。

  信箱空的,他尴尬似的笑笑。

  在电梯里,他吻她了。他说他爱她快赶上爱他自己了,她没有“嗤”一声笑出来。他有许多年没收到过信了,他的答话机十分负责地替他应接电话。他每天服维他命药粒、给室内植物浇水、长跑、到三个大学教法文和法国文学,他还有个女邻居,总来叩门,要他帮忙拉她衣裙背后的拉链。

  入夜了,雪下得大起来。她躺在他怀里,明明白白躺在灯光里。两点了,他说。她将他又搂得紧些。人们都渡到“睡眠”那个安全的岛上去了。她问他:可感觉地壳在一鼓一瘪地呼吸;落雪一片片在彼此厮摩?

  他竟没有回答,她一下子坐起来。

  他怎么可能睡着?他怎么可以与她紧依着,却和所有人一块远远渡去了?这怎么了得?她从未体味过如此彻底的背叛,以及它带给她如此彻底的孤独。她突然想起什么,跃起,扑向窗。在撕开窗帘时,她心里是阵神秘的剧痛。遥远的楼上,那个窗仍亮着。她承认她的不忠贞,但她不是存心的。

  那以后,她躲着“老美”。他暗示她们住到一块,她暗示他那夜他睡着了。他对她这个伤心的、带有揭露性的暗示非常无辜纯洁地笑了。

  “那个老美哪点不对你路子?长得不错,手指头上没那么些毛,人多斯文!”李海澜说。

  “你根本不了解她。”她说。

  “你这人很不实际!”

  “我是很不实际。”

  “不实际有什么正确?!“李海澜,她曾经的室友,在此时凶了她一眼,奔他的课去了。

  她真的撑不下去了,精神和肉体都被这失眠蚕食得差不多了。她将手臂伸长在肮脏的桌上,头埋在它们之间,摇滚把这个咖啡室弄成了个锻造车间。

  出校门她见“老美”等在风里。一点儿不忍和感动,使她几乎又要答应他陪她回家。她还是请他离开了她。她眼里胀着泪,他也是。可他连伴儿也不是;他不能把无眠的长夜分走一半。

  这就回到了小说的开始,回到她在寻找的那个人身上。这时她在五十层楼上的公寓里,失尽了一切情、谊、开怀和体谅。她从床上翻身下地,撕开缠满脖子的黑发。这是凌晨两点,她却离睡眠越来越远。

  窗帘被拉开,她的浑身大汗顷刻凝下来。一看见那窗,她放了心;只要它还在那儿、亮着,它就还是她的。就今夜吧,怎么样?她对自己说。半年来,她总是在这个时间想到他。她终于从那一大片繁密的住户姓名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她把它写在一张黄颜色小纸片上,和一些英文生词一块,满满贴在写字台上方的墙上。

  这夜她撕下这个名字,又搬出两大本电话簿。她的指尖从无数名字上掠过,气越喘越短。她想,她一定得打这个电话了,名字、电话号码、勇气都来得那么不易。

  七位数的号码,她顶多按到五位,手指头就乱。于是她拳起手,只留根食指在外面,信号出来了,她一下又压下话机。那边若出来个“哈罗!”她这头该怎么说?说:“她想认识你。”或者:“她们一直是认识的,你一直在陪伴她……”

  对,对。真是这样,你是惟一肯陪她醒着的人。或许这些都是多出来的话,一个“哈罗”就很好了,其他的,看“哈罗”后面的直觉。

  结果她没有把这个电话打出去。不知怎么一来她还是将打电话的欲望压制了。

  第二天,人们在哈欠连天地议论一件事。一个工人在今早开车路过一座公寓楼,见到警察和人群在处理一位自杀者。他从楼顶一层破窗坠落,把楼下被陈雪压了一冬的草菊花砸出个“大”字来。是个男人,年轻的,像胎毛的软头发给风吹来吹去。那楼上的居民都在周围遛狗,都说不认识他。

  当夜,她不再有打不打电话的痛苦踌躇,她躺在床上,将自己身体装殓进丝质睡裙,心里一遍遍默习工友形容他的模样,她熄了灯的独房公寓里是浑浊的黑暗。 亿万娇妻攻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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