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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不知从何开始，满地是邮差自玻璃门缝里塞进来的信件，她拾得厚厚的一叠，放桌上，店内许多地方都结尘，她顿时忙得不亦乐乎。
尉迟君说：“我先走一步，公司里有事。”
她抬起头，很惆怅，这一阵子，有他在身边，已成习惯，如今正经事已经办完，他要忙他的去，她非常不舍得。想问一句“什么时候再来”，又不好意思，只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一个多月不回来，颇有面目全非的感觉。对许多事情一点兴致也没有。她不是个有长心的人，所以无心向学，没法完成四年的大学功课。
也许刘玄说得对，她这样子懒散，一日到黑，多么乏味，绝对不是一辈子的营生……也许是这几个星期心情不好……她必需振作起来，现在一切已经恢复正常。
隔壁店的女孩子纷纷过来打招呼。
“好吗？担心呢，以为你病了。”
“没事吧？要入货了，明年更难维持。”
她们真是可爱。
但她仍然愀然不乐，驱之不去的寒意笼罩了她的心头，趁着闹哄哄的时候妈妈已经把话说明白，她希望她快点结婚。她垂头看自己的腿，她必需要振作起来，
但到心灵虽然愿意，肉体软弱得要死。
床旁边的小书桌上放着一只玻璃瓶子，里面插着大蓬的玫瑰花，清香扑鼻。
他对她看样子是认真的——抑或这是他一贯作风？
刘玄不会对她认真吧？明知她是那样的人，把她当个小把戏陪着散心是不坏的，弄出真感情来就不必了。
刘玄怎么想？
“请问尉迟君在不在？”
“对不起，哪一位？”她问，“秘书认声音的本事很差。”
“尉迟君飞新加坡去办公事，怎么？他没同你说？有关遗嘱的事——好紧张，就快揭盅了。”
她心一阵难过，任何人都难免吧，他对她竞这么冷淡。
“你的本事没有令妹大呵，抑或是令姊？恕我没弄清楚，美伊现在二十四小时与他在一起，不过提醒你小心点，只要美伊的指头钩一钩，他又会回到她的身边。”一阵狂笑。
这个十三点。
她说：“谢谢你消息，再见。”
难怪别人说，女性不可轻易主动乱找男生，这就是结果。
女人还在那头狂笑，有人问她：“你笑完没有，当心皱纹以几何级数增加。”
她蓦然停止笑，挂断电话。
她不应反对刘玄接受他的追求，单是为享受，就应该接受，女人能有多少个好日子？有人追的时候，让他追，高高在上，充扮一次女神，被宠坏的滋味太甜蜜，但愿她也有机会尝得到。
这样一想，就觉得不必祀人忧天。有时候离开家，走得远一点。更容易看清真相，这个距离是必需的，所以她喜欢旅行，可惜每次都一个人。
带着感喟的心情来，又带着感咱的心情走。
多了三皮箱的衣物。
尉迟君像是失踪似的，她也没有勇气跟他联络，打到家，怕美伊诸多讪笑，打到他公司去，说不定他女秘书比美伊还要坏。
她把感情埋葬在内心，不露口风。一方面刘玄打得火热，这个形容词虽然老土，是五十年代文言小说中的常用词，但是此刻她竟想不出更好的字句来形容他俩。
他们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刘玄每夜两三点钟回家，早上八时又由他接到学校去，仿佛不需要睡眠，不知如何支撑。
家中什么都不理了，衣服鞋袜一天一地，老说没新衣服穿，把她自日本带回来的新货挑来挑去，嫌这嫌那，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蹦来蹦去，不知哪里来的精力，她只会得看牢她笑。
外表上她跟刘玄是很相配的，一个英俊，一个美貌，两个人都那么讲究穿着，现在刘玄又带着她到处玩，每一种新的玩意儿都学得混似烂熟，跳起舞来像两只花蝴蝶，据刘玄说，现在流行怀旧舞，以前不会的探戈狐步，现在都找专人来指导操练。
刘玄整个人是为吃喝玩乐而活着的，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一目了然，玄的成绩斐然。
妈妈开始担心。
她同她说过几次，叫她劝刘玄。
她讶异，“不是你说的，什么玩玩、散散心不要紧？”
“哪有这样玩法的？”妈妈瞪她一眼，“日日夜夜都不见人，跟定他似的，名誉坏了，那将来怎么过？”
她既好气又好笑，“不是说现在也不计较这些吗？”
“你尽管跟妈妈斗嘴干什么？”她蹬足，“妈妈还不够烦吗？”
她叹气，“她早就提出反对。”
妈妈不出声。
“后来看到刘玄这么快乐，真是难得的，就随她去。”她又感慨的说。
她是因为自己没有那样的机会，所以间接纵容刘玄。
“你劝她收敛一点。”妈妈说。
“现在劝就比较难了。”她据实说。
“你总得说说她。”
“好。”
“那个姓梅的有没有向刘玄求婚？”妈妈问。
她沉默一会儿，“妈妈，现在男女关系很复杂，往往甲同乙走，等到婚讯传出，甲娶的却是丙，或是乙嫁的是丁，很令人难堪，不过当事人都处理得很好，情场如战场，有得打好过没得打。”她想到尉迟君，他连宣战都不肯，明哲保身。
“你在说些什么，茯苓，她一句都听不懂。”
她心中难过到极点，“她只想刘玄快乐。”
“别乐极生悲就好。”
她笑，“那也值得，是不是？”
妈妈听到这句话，如遭雷殛，眼睁睁的看着她。
“妈妈，妈妈。”她推她，“怎么了？”
“艳红说过这句话！艳红这样说过，茯苓，没想到二十五年后，你又会这么说，她好害怕，有时候看到刘玄的眼色，跟当年的艳红一模一样，那种狂热、痴迷，一模一样，茯苓，你要劝她。”
她把妈妈搂在怀内，她们一家子现在草木皆兵，好比惊弓之乌。杯弓蛇影、风声鹤唳，都足以使妈妈心惊肉跳。
她安慰妈妈，“现在不比以前，妈妈，现代人看感情，不会那么严重，她同你说她几句，保管没事，不怕，不怕。”
她略略停下神来。
“妈妈，去搓牌好不好？快去，别为儿女的事操心，儿女自有儿女福，最近牌风如何？赢得多不多？”
“输的多。”
“嗳，别把她们也输出去。”她笑道。
“哎呀，她忘了，张太太约好她，她要出去啦。”妈说。
妈妈一走，她也不必强颜欢笑，一张面孔立刻挂下来。
她躺在藤椅上，闲散散的晒太阳。
老英姐替她在身上盖一张绒线被。这是小时候不知哪个伯母替她们织的，用断头绒丝，织成一小块一小块，再接在一块儿，似一块百结布，是她最心爱的。
她叫：“亚斯匹灵，亚斯匹灵。”
它走过来，她看着它，呆柱了。
这个月来它长了怕有三十公分，已经不是可以手抱的小狗，她们四只眼睛对望半晌，非常尴尬，它喉咙呜呜响，蹲在她脚下。
她喃喃说：“亚斯匹灵，有谁对她们不起，你要去咬死他。”它仍然呜呜声。
在这个时候，刘玄一阵香风似的卷进来。
“咦，你在家？”她扬一扬衣角。
“过来，刘玄，有话同你说。”她坐起来。
“什么事？”他问。
她凝视他。真帅，刘玄真帅。
她说：“你真美。”
“啐！”她笑，“神经病，做姊妹二十多年，忽然说出这种话来。”
“那么高的高跟鞋，穿着怎么走路？”她问。
“也不用走很多路，刘玄接她进进出出的。”她握着他的手，“喂，你的手为什么冰冷的？”
“刘玄，你与刘玄，很接近了吧？”
“唔。”她眯起眼睛笑。
“刘玄，妈妈的意思是，不要那么死心眼，也跟旁的男孩子约会一下。”
“她都觉得别人闷。”她一副上瘾的样子。
“妈妈不大喜欢殷家的人。”
“他又不姓殷。”
她词穷。
干涉别人感情生活是最落后最老土的举止，她觉得应该到此为止。
“怎么，”刘玄说，“她晓得你是一直反对他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她分辩，“妈妈……”
“别鸡毛当令箭，茯苓，你知道妈妈最无所谓，”她杏眼圆睁，“是你自己的意思吧？为什么？是否妒忌？因为你与尉迟君进行得不顺利？人家自新加坡回来也并没有向你报到，所以你眼红？”
她被刘玄一轮诉说，如同哑子吃黄连，张大嘴，答不出话。
“我有事要出去。”
她进房去换衣裳，转头也没再跟她打招呼，一径离开。
她知道她哭了。
眼泪挂在眼角，也没拭干。
尉迟君回来了？他来他去，都与她无关。她与他这一笔竟消失得这么无声无息，始料不及。
下午她到店里去巡了一巡。
她的伙计马丽说：“今天有位先生来找你。”
“来这里？”她问。
“是。”
“谁？”
“没留姓名。”马丽说，“很畏羞的样子，听到你仍是店主，就一派放心。”
她也猜到是谁。也真是，已经混得那么熟，还旁敲侧击的做甚，大概是怕与她再亲热下去，她会自作多情。她黯然，不会的，他要维持距离，她会尊重他的意思。
她问：“可是中等身材，黑黑实实？”
“是。”
真鬼祟。
什么意思呢？整个下午更百般无聊了。
她把毛衣一件件的折叠着，难得有个顾客上门。真淡出鸟子，都说要存现款，不必要的东西不要买。
坐到三点半，她觉得头晕身热，便离开店铺。
到家她就垮下来，连脖子都滚烫。老英姐吓得什么似的，她虚弱的说：“亚斯匹灵。”
她说：“不知跑哪儿去了。”她团团转。
“是吃的亚斯匹灵。”她说。
“她替你叫医生！”她忽然福至心灵。
她补一句：“别惊动妈妈，她难得搓一次牌。”
当夜她大大的出丑，热度高至一百○三，只好转送医院，谁知立刻又并发肺炎症，吊这个吊那个，瓶子罐子一大堆，迷迷糊糊只觉床头一大群人在那里叽叽喳喳，哭哭啼啼，每天她都祷告上帝：主啊，叫他们全体滚回家去，她有医生看护在这里就够了，别让他们在此地叫她不得安宁，又发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后都不会无端去探病。
好像过了很多天，渐渐清醒过来，会得打量四周围环境，心中一片宁静：原来还没有资格息劳归主。
看护跟她微笑，“昏迷两天整，滋味如何呢？”
她很失望：“才两天？”感觉上起码有一星期。
看护很了解，“还不够浪漫是吗？最好昏迷一百年，等白马王子来吻醒你。”她替她折好被子。
她脸红。
“两天已经足够，你妈妈哭得泪人儿似的，还有你男朋友，赶都不走。”
“我哪儿有男朋友。”她嗫嚅说。
“那个帅气的男人还不是？”看护取笑她，“别否认啦，外型不要紧，最主要是一颗心。”
她的心倒是一跳。
“噢，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她看过去，站在病房门口可不就是尉迟君。
那看护小姐知情识趣的走出去，掩上门。
尉迟君过来坐在她身边，她默默的不出声。
过半晌她自言自语：“他们都说发完高烧病人。会掉头发，别变成秃子才好。”
尉迟君忍不住笑出来。“茯苓。”
气氛就缓和了。
她轻轻叹口气，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吓坏人。”他说。
“不怕的。”
“刘玄一向是匹脱缰的马。”
她不响。
她问：“美伊呢？”
“她同外国人在一起，另外住开，最近也不大回家。”
她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蹊跷之处只好放在心底。
“仍然不喜欢你同别的男孩子在一起。”
她不响。
“他这个人虽然不务正业，本性倒也不坏。”
“他生活那么阔绰，花费打哪儿来？只出没进的。”
“他母亲会替他付帐。”
“长久以往，不是办法吧。”她说。
尉迟君维持缄默，她知道他脾气，他不愿意背后说刘玄。
“等你出院，便可宣读遗嘱。”他说。
她并不十分关心这件事，应了一声，随即心一动。“美伊很焦急吧？”
尉迟君说：“嗳，就他一个人紧张。”
她说：“他本来一直在追美伊。她一向不给他好脸色。然后他见到她，一般有资格承受遗产，但是她对他那么冷淡。他又见到刘玄，这次他终于成功了，尉迟君，是否殷家的遗嘱他没份，而照他生活作风，没一个有钱的太太很难过得下去，所以他才急选择一个表妹？”
尉迟君呆半晌，他虽与刘玄不对，还是要维持风度。
“为什么没有人警告刘玄一声？”她问。
尉迟君说：“茯苓，你的病才好，别太多心，刘玄对刘玄那么好，谁也不存疑心。况且朋友尚有通财之义，夫妻之间，谁照顾谁，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亲若姊妹，也不便干涉。”
她也觉得尉迟君说得很对，一时间没有话说。
“你多多休息，隔一两日可以出院，以后真要当心身体，早两三个月初见你，仿佛如一头小蛮牛，现在瘦一半。”
她勉强笑，“哪里有这种事。”
“茯苓。”他叫她。
她看着他，他仿佛有无限为难。
她大大方方的说：“咱们也算是朋友，你有话不妨说，她知道你很孤僻，但不必对她介怀。”
他想一想说：“茯苓，义父的遗嘱一宣布，她可能就得离开这里。”
“怎么会？”她一怔。
“他不一定把她算在遗嘱内，她没有非分之想，他养育她那么些年，她尚没有报答他……假使如此，她就得离开殷家，独立起来。”
“那你也不必离开本地，”她说，“凭你的能力，为人，足有资格找到一份好工作。”
“但是义父生前老向她提起在那边的橡胶园……”
“要复兴橡胶业是很难的了。”她说。
“你真是明白人，所以她进退两难。”
“你会尽力而行的，难做不一定是不能做。”她鼓励他。“况且遗嘱又未曾公布，你何必提心吊胆。”
“她过分忧虑。”
“想想真好笑，你同刘玄两个人，一个屋檐下长大，他似花蝴蝶，你却好比只工蜂。”
尉迟君冲口而出，“那你与刘玄呢？”
“她与刘玄又怎么样？”
他若语还休，大概是觉得刘玄轻狂，与刘玄短短两个月内便可论到婚嫁，她不由得又帮着她，“刘玄爽磊，比不得她，她是小人长戚戚。”
“总而言之，”尉迟君笑，“你们两人也完全不同，还说是孪生。”
又过半晌。他坐得有点乏味，但却不肯动，又不告辞，她又觉得他对她不是没有意思，只是时机未曾成熟，他不肯有什么表示。
终于他轻轻说：“她走了。”
也许只是为了这一场大病，是她精神恍惚，他没有其他的意思。
她微微点点头。
他又坐了一会儿，房间里依依不舍的气氛浓极，但她始终不出声。不能让人说粉艳红的两个女儿尽会抓牢男人不放。
他走以后，刘玄来了，她一个人。
她化妆过分的鲜明，打扮过分的时髦，嘴里嚼口香糖。那神情……她打量她半晌，是，似美伊。
“怎么？”她笑，“不认得她？”
她老老实实回答：“差点儿不认得。”
“殷尉迟君有没有说什么？”她伏在她跟前，急促的问。
“没有什么，”她惆怅的说，“他是三拳打不出一句闷话来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不，关于遗嘱。”刘玄焦急的说。
“待她出院公布。”
“屋子留给谁？现款留给谁？”她把面孔凑到她面孔来。
“她不知道，”她不耐烦的推开她，“刘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说给她听。”
“她真的不知道，是刘玄叫你来问的，对吗？”
“尉迟镇留什么给他？”刘玄咄咄逼人。
她很气，而且身子也还虚弱，“你不关心她健康，刘玄？你怎么变得跟美伊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
她似有愧意，“对不起，茯苓，他想知道得厉害。”
“刘玄，他是不是真对你好？”她担心。
“当然是，不然还订婚吗？”她拍拍她的手。
刘玄似乎很急躁，不住在医院房间内踱步，然后抓起外套说：“她先走一步。”
“刘玄，你过来。”她渴望接触她。
她并没有过来，在远处干笑：“茯苓，你越来越婆妈了。”她转身走，撞在妈妈身上。
刘玄只叫声妈，便赶着走。
她鼻子发酸，强忍着眼泪。“妈妈，刘玄怎么变成这样？”
她按她的额角，“真吓坏她们，这么大的人，也不晓得冷暖。”
“妈妈，刘玄怎么变成这样？”
她叹口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怎么会让他们订婚？”
“名正言顺的订婚也好。”
她埋怨，“她进医院才两天，就发生这样的事。”
“木已成舟，只得这样。”
“什么？”
“你看你出了一身冷汗。”她伸手来替她抹汗。
“妈妈，你说明白点，什么只得这样？”
“订婚不好吗？”她说，“要登报纸呢，反正两个人已成事实，能够订婚，她比较宽慰。”
她说：“可是你也知道，妈妈，这年头连结婚也不保证什么。”她焦急得不得了。
“你不能这么悲观，还是有成功的例子的，大家都希望他俩高高兴兴的过日子。”
“是。”
“茯苓，你别担心他们，你自己呢，尉迟君天天来瞧你，你知道吗？”妈妈试探的问。
她说：“他很重规矩，她们之间只是朋友，她有病，他来看她，就是这么简单。”
“这孩子，她看他也不是对你没意思，不知怎地，他就是说不出口来。”
她改换题目，“她想出院了。”
“再休息几天嘛，店里有人照顾，她去看过，生意很过得去。”妈妈把她按在床上。
她说：“刘玄说刘玄直磨着她要知道遗嘱内容。”
“她早日出院，聚齐了人，读了出来，大家好各走各路，有所安排。”她说。
妈妈叹了口气，“也好。”
当天傍晚她就出院，尉迟君赶了来打点。
她酸溜溜的说：“尉迟君，你真是凤凰无宝不落，没大事见不到你的人。”
他很明白她言下之意，只是不出声招架，她恨恨的叹声气。
订在第二天宣读遗嘱。
妈妈叫她穿得暖暖的，躺床上看小说。她拿着《笑做江湖》，看到今狐冲身蒙奇冤，眼见他师傅要一掌击毙他，心里反而觉得欢喜，因为“活得苦涩无味”．她大大的震动，落下泪来。看小说会看得落泪，还是第一次，也许是为小说，也许是为自己，也许是惜题发挥。
她老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大不幸的事要发生，却没有头绪，所以惶惶不可终日，日夜怀着恐惧，又不能具体表达出来，闷得难受。
刘玄回来的时候，跟她说：“她们明天订婚。”
“啊。”什么都挤在一块儿做。
她伸出手，“这只戒指如何？”
她顺眼一瞥，石头大是大，不过很黄，再黄一点，倒可以充石燕石，但是嘴巴不说什么。
刘玄说：“他没有什么钱，不过她们是相爱的。”
她问：“你决定嫁他？”
刘玄很诧异，“当然，否则干吗订婚？”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两三个月后。”
她仿佛略略宽心，“这么快。”
“刘玄做事，很讲速度。”
“刘玄一一”
“你又来了，又要劝她什么？教诲她什么？小老太婆似，噜里八嗦的，告诉你，每个人都有他一套做人的方法，条条大路通罗马，也许不是康庄大道，但摸摸就到了，不用你来操心。”
她摇摇头，“真被你说得英雄气短。”
“你是哪一门的英雄？”刘玄直笑，看上去很快乐。
“刘玄对你好吗？”她又再重复问。
“好，当然好，除了你跟妈妈，数他对她最好。”
“你要当心。”她说。
“茯苓，你老是把全世界的人当仇人，”她很不耐烦，“开头你也不喜欢尉迟君，可是现在他还不是你的知己。”
她讪讪的不出声。
刘玄又回来哄她，“她知道你怕她结了婚就疏远你，她保证不会，你给她放心。”
第二天她们聚集在碧水路殷家老屋。
三个律师一起宣读遗嘱。
“……她将她的遗产分为五份。”
五份？怎么只有五份？
刘玄面色马上苍白起来，梅姑姑却颇自若，肃穆中略带伤感，不失身分。
“……女儿美伊、殷玉琤、殷玉珂各一份……”殷玉珂？她可不叫殷玉珂。
“……义子殷尉迟君一份，堂妹梅殷万里一份，是为五份。”
她看向刘玄，果然他没有份，但是他母亲有一份，他的未婚妻也有一份，已足以交代了。
不知怎地，刘玄的面色阴晴不定，她越看越可怕，他那种五官轮廓分明的面孔：深眼窝、高鼻子、薄嘴唇，平时只觉得英俊，一旦挂下来，就变得阴沉可怕。他额角有一条筋忽隐忽现，只有在咬牙的时候，才会有这种现象，他恨的是谁？他为什么要恨？一边美伊问：“她得到什么？”
律师说：“殷老爷的全部现款、黄金、股票。除若干股权外，一切可随意变卖。”
美伊当着这许多人，欢呼一声，便夺门而出。她佩服她率意而行，一个人能够这么泼这么放，管你娘，你们这班闲人想些什么，也是不容易做得到的。
刘玄也逼切的问道：“她呢？”
“殷玉琤小姐，你必需把更改姓名的正式文件交在她们手中，才可领取遗产。”
“可以，她得到什么？”她不顾一切的说。
她瞪着刘玄，根本觉得自己不认得她，心痛还是其次，她那副财迷心窍的样子丑恶得使她脑袋唷唷作响。
“殷小姐，你得到的是碧水路及新加坡的祖屋，不准变卖。”
刘玄厉声问：“她是承继人，为什么不准卖？”
律师礼貌的说，“因为屋契不交在你手中。”
“交由谁？”
律师看向她：“殷玉珂小姐。”
她愤怒的说：“她相信你弄错了，她姓裘叫茯苓，她没有资格做什么祖屋的主人。”
刘玄指着她，“她有没有资格变卖祖屋？”
“她可以在三十岁以后变卖房子，但如果殷尉迟君先生不赞成，殷先生可以反对。”
刘玄怪叫起来，“什么？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遗嘱？”
律师转向尉迟君及梅姑姑，“殷先生，那边的橡胶园是你的，一切主权在你手。梅殷万里女士，有一小笔款子，交在你手中。”
律师收拾起文件。
“就是这样？”刘玄扑上去问。
“刘玄！”她喝止她。
另一位老律师和颜悦色，像是见惯这种纷争的场面，回答说：“其实殷老爷并没有遗下太多现款。反而是两所房子很值一点钱，两位小姐只需稍等数年，便可以如愿得偿，此刻地价屋价都陷入低潮，过几年变卖房产只有更好。”
刘玄转头看牢刘玄，刘玄握着拳头，漂亮的五官扭曲变形。
“她们再找律师研究。”刘玄说。
“不用了，”老律师说，“一切清清楚楚，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他们三人离去。
她跟尉迟君说：“带她走。”
尉迟君把她送到市区。
他问：“你不打算更换名字？”
她摇摇头，“太荒谬，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全部给刘玄好了，她爱怎么样，就可怎么样。”
“你不要，也不行，她只能搬进碧水路去住。”这问题已经问过三百次。
她抬起头，“她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的？”
尉迟君不出声。
“是受刘玄的影响，是他在一旁作祟。”她恨恨的说。
尉迟君说：“茯苓，她想说一句话，不知对不对？”
“说呀。”他最爱吞吞吐吐的。
“一个人的行为举止，由他自己的性格决定，所谓遭人怂恿唆摆，不过是借故推卸责任，人叫他骂人，他肯骂，不一定叫他跳楼，他也跳，真正有害的事，谁会听人调排？不外是投其所好的事，才会一撮即成。”
她怔怔的，可是刘玄以前真不是这样的人。
以前她真是一个可爱的纯真的小公主。
她心灰意冷的说：“你为什么帮刘玄？”
“她怎么帮他？她是有一句说一句，一般人有错不肯承担，老说遭好人所害，那好人为何不害其他苍生？”
“你还说！你还说！”
“不说不说，你不爱听她不说。”
她看着他半晌，“现在你真要动身去了？”
“是的，没想到义父把财产最大部分给她。”
她说：“他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富有。”
“传说总是夸大的。”
“你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了。”
她叹口气，“这次别又走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赔着笑，不出声。
“美伊的现款约有多少？”她说。
“你也好奇，是不是？”尉迟君取笑她。
她别转面孔。
“很少，总共约两三百万，她若不省着点花，一下子两手空空，义父其实很爱你们两个，到三十岁，性格成熟固定，再变卖产业，比较安全。”
“要她变成殷玉珂去承继那两所破房子？她不干。”
“破？破不了，你没见过新加坡一一”
“得了。”她截断他。“别再说了，她不想再研究这个问题。”
他吁出一口气。
他把她送到家，但没有上楼。
她早知道，他的时间只用在正经事上，才不对女孩子卿卿她她，或许有那么一天，当他遇上他的德配，态度自然两样。
妈妈迎出来，“刘玄呢？”
她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安排得很好哇，他们结了婚可以名正言顺的住到大屋子去。”妈妈说。
“可是她觉得刘玄与刘玄仿佛都需要现款。”
“他们要现款干什么？”
她说：“她不知道，人人要现款干什么？花呀。”
“刘玄并不花钱。”
“可是刘玄最爱花钱，你看他吃喝嫖赌的。”
“年青人爱玩，总是有的，有几个尉迟君？这般老成持重。”妈妈停一停，“你别焦急，尉迟君终于会对你有表示。”
她一震，“妈妈，连你也认为她是出于妒忌才叫刘玄警惕？”
“茯苓一一”
“你们太不了解她了。”
“茯苓，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叫你去劝解刘玄，茯苓，你当给妈妈一个面子。”她央求她下气。她忍气吞声，“妈妈，你真言重了。”
母女俩寂然无声。
老胡师傅在的时候，还可以得到一些背景音乐，现在静得连一根针掉地下都听得见。
过很久妈妈说：“刘玄今天订婚。”
订婚礼安排在大酒店的跳舞厅内，请了几百个客人，人人手持一杯蹩脚的发酸香槟酒，干站着乱笑。
她陪妈妈出席，殷尉迟君没有来，他永远有事忙，又不知他忙着什么。美伊也没有来。照说她不会为老情人订婚而尴尬，她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会脸红的女人，据说时代女性应该是这样的，她一定也有什么事绊住了，抑或为庆祝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而在开私人派对？
一对准新人可以称得上是今年最漂亮的一对。
没想到刘玄一上妆竟这么冶、这么艳、这么美，一种容光逼人而来，狭长双眼闪灵灵，面孔鲜得如要滴出水来，她怔怔的凝视她。
妈妈说：“如果想知道你母亲生前在台上一站是个怎么模样，看看现在的刘玄就知道。”语气中无限感慨。
那真是能叫男人屏住呼息一阵的。
妈妈碰到熟人，走过去说话。
刘玄见到她，马上拉住她，“茯苓。”
“马上要结婚了，好算大人了。”她说着无味而容套的假话。
“你还是不喜欢她？”他像是喝了许多，耳朵都是红的。
她说：“你对刘玄好，她就喜欢你。”
“她当然对她好。”
“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他又干一杯。“房子的事，她们在想办法。”
她说：“随便你们，她会站在你们这一边。”
“谢谢你，茯苓。”他又取过一杯酒。
“婚后住进去？”她问。
“是，她母亲会搬走，瑟瑟根本早已没回来。”
“你们会幸福的。”她祝福说。
刘玄也过来，“茯苓，今天还穿得那么素。”
她赔笑。
刘玄与她拥抱一下，她又觉得温馨。
“不舍得是不是？”刘玄轻问。
“是。”她承认。
她一直微笑，说时容易做时难。无限江山，都是别时容易见时难。
“干杯。”刘玄说道。 亿万娇妻攻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