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一个男孩子正在抹眼泪。
瞧他样子,和自己差不多大吧,身高还要更高些,皮肤却比自己还要白的样子,柳叶眉,桃花眼,穿得讲究,瞧起来,竟还是个贵公子。
孟秋苓挨过去,伸着头,问:“你是孟峥吗?”
男孩子收了低低的哭泣声,扭头一瞧。眼泪还汪在眼眶里,他有些狐疑,问:“你是谁?”
孟秋苓“嘻嘻”一笑:“我是秋苓。”
“秋苓?”
“嗯。”孟秋苓点点头,“秋天的一种草药。”又问他,“你是这个庄子的少主子,是吗?”
孟峥仍有戒心,瞅着她,半晌,方才点头。
孟秋苓飞身坐在前面游廊的栏杆上,面朝孟峥,摇晃了两下脚。孟峥觉得好玩,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两圈,轻手轻脚挨过来。
“秋苓?”孟峥轻轻叫。
孟秋苓掀了下眉毛。
四目相对,孟峥得了鼓励,双手一撑,也坐到栏杆上来。
孟秋苓把从屋子里带出来的两个苹果分他一个,孟峥狠狠咬了一大口,“咯吱咯吱”嚼。
孟秋苓问他:“好吃吗?”
孟峥点头:“嗯!”
吃了大半个苹果,孟秋苓才又问:“刚才看你很不高兴的样子,怎么,都是少门主了,你居然也会不开心?”
刚有些缓和的情绪迅速又低落下去,孟峥“唉”了一声,从栏杆上跳下来。
“没有一个人会了解我,”他幽幽道,“都说玄门门主是我爹,这是福气,可是,有这样一个爹,我必须承担多少压力,谁又晓得呢?”孟峥把剩下来的苹果一起吃完,果壳远远扔进花圃里,拍拍手,在凉亭里坐下来。
他问从栏杆外翻进来的孟秋苓:“你会把我说的话,全部告诉我娘吗?”
孟秋苓想了想,问:“你说的,是柳馨园的柳夫人?”
孟峥全无心机,连连点头:“对啊,如果我接下来的话,你转达一句给她知道,我都会被打死。最好的结果,今天不许吃饭,晚上顶水盆半个时辰——可那也是要人命的,会特别惨!”
“没问题!”孟秋苓举起手,孟峥看出这是要击掌盟誓的意思,非常开心,举起手。两个人的手掌拍在一起。
孟峥从没碰到过这么有担当的人,看起来,孟秋苓比庄里面任何一个人都值得依赖。所以,他把藏在心里许多许多年的秘密一股脑儿讲给这个初次相逢的人听。
“我爹是孟神山,你知道对吧?其他人其实也全都知道,那么,他们在看到我时,叫我少门主,都会带着类似于对我爹爹憧憬那样的目光。他们仰望我,巴结我,有时候,不惜用许多手段希望结交我,哪怕一次都行。”
“我并不是不识抬举,可是你知道吗,我胎里便弱,我的乳母告诉我,我小时候就爱生病啊,一直调理,到七八岁,才勉强不经常生病。”
“身子这样子,苗师父说:我根本不适合练武啊。”
孟秋苓插了一句:“苗师父,是苗非大总管吗?”
“对啊。”孟峥也不管对方怎么对本门的事情这样熟悉,聊得投机,知无不言:“我爹教过我武功,但是我三天倒跑掉了两天,剩下来一天,扎个马步,我就得哭半个时辰。后来他就不教我,让苗总管做我的师父。可是苗师父也不是温和的人,让我跑很长的路,脚脖子上绑上沙袋跳砖墙,我真是受不了,很受不了。”
“那你这样,能被允许吗?”
“就是不行啊。我爹还好,苗师父说我不适合练,他先是不开心,后来也就罢了。但是,我娘、我娘……”说到这里,孟峥刚生动起来的脸又阴霾密布。
通过孟峥的叙述,孟秋苓了解到柳茜儿着实有着一颗怎样的望子成龙之心。此生能够嫁给孟神山还不是这个女人所有的梦想吧,如果能让儿子继承孟神山的衣钵,成为孟神山第二,那么,她那个做娘的,在玄门,在太原,在整个中原武林,才算真正立足。
无奈,天不遂人愿。柳茜儿自己体质柔弱,生出的孩子身体素质不够强健。加上后天娇惯等等原因,孟峥本人怕吃苦,爱享乐,其人生状态已和“成为武功高手”这样的理想,相去不止一点半点。
孟秋苓也问孟峥一些问题,比如,如今的四大护法分别是谁?是不是有一个叫杜瑾悦的人,在成何大护法去世之后,加入了玄门?
孟峥说:“有啊有啊。”
孟秋苓微笑:“这个杜大护法,在门中地位几何?”
孟峥皱着眉思忖好一会儿,才说:“还好吧。”
“门主有没有事事都找他商议?”
孟峥摇头:“我不管这些,我也不知道。”
“如果我想见这位杜大护法,你能帮我吗?”
孟峥又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想来应该是可以的。”
孟秋苓便说:“那你想好了,我们还在这里碰头,你带我去。”
孟峥被挑起了兴致,鼻头发亮,眼睛发光:“好啊,这种事情,应该可以包在我身上。”
临走时,孟秋苓不忘嘱咐:“你应该不不会把我们一起聊的内容说给别人听吧?”
孟峥吐吐舌头:“你不要大嘴巴宣扬出去,才好。”
孟秋苓眉毛一掀,内心得意非常。
北医门的掌门吴招风,从刘妈妈手中接过玄门老夫人的亲笔手书。
刘妈妈说:“兹事体大,吴先生你必须亲自去玄门一趟。”
吴招风鼻子一皱,很不开心:“已经为了你家老夫人,破了我的规矩。我堂堂北医门掌门,配情投意合散啊。就算老夫人再怎么巧舌如簧,孟门主影响力又是如何深远,我自己心知肚明。”
“但现在,不就是有这么一件事放在眼皮子底下?”刘妈妈拿出水磨功夫:“我家老夫人一心想要个可心的第三代。也不怕把家丑对你说,柳夫人给我家门主生的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够强硬。吴先生你也知道,我家门主何等英雄?二十岁出头,那便是武林中扬了名的新秀。华山论剑,会战少林三大高僧,全无败势。三十岁就得到秀明大师的支持,出任了中原武林的副盟主,现在卸任了盟主一职,可是,中原武林乃至于南方武林,谁不震慑于‘孟神山’这三个字?’
“当年那事儿啊,不怪你,也不怪我,坏就坏在我家门主金刚掌练得太好。双份的情投意合,硬生生被他逼出来了啊。我老婆子想要碰他一下,摔得鼻青脸肿,差点到阎王老子那里报到。中间有些差池,天雪夫人的女儿到底是谁的孩子,老夫人她,必须经过你的手,亲自验证。’
“要说呢,这个突如其来的,可惜是个丫头了。如果是个男孩,那就太合老夫人心意。那个小嘴,‘吧唧吧唧’超级会说,脸和你的医书一样,说翻就翻,想要开心就来笑容,想要不开心,脸马上就黑给你看。年纪轻轻的,有定力,有城府,身手貌似也不错,不然怎么能独自一个人溜达到太原来呢?”
…………
吴招风头都听晕了,桌子一拍,站起来:“我去!去还不行吗?求求你不要再说、不要再说啦!”
两天后,来接吴招风的车,把吴招风接到玄门庄上。
老夫人盛情招待,孟神山和柳茜儿、骆浚清和韩梦瑶以及大护法杜瑾悦、外务大总管苗非全部出席。
孟神山有意让孟秋苓一起过来,老夫人不让。柳茜儿把孟峥带过来,刚和祖母、父母以及诸位叔叔见完礼,孟峥一紧张,就把旁边柳儿端过来的茶给撞翻。
老夫人气得不得了:“你瞧瞧你,做的这是什么事儿?”怪柳茜儿,“这种时候,让他来干什么?”
孟峥小老鼠一样瘪在角落里,柳茜儿怒目横眉,不是顾忌自己在外人面前的形象,必定上去痛骂一回。
大护法杜瑾悦看不过去,对孟峥说:“你不爱在这里的,就外头玩去吧。”
柳茜儿忙否定:“杜大护法,这可不行。”拉孟峥到吴招风面前:“去向吴爷爷道歉。”
孟峥扭扭捏捏,只是放不开。
杜瑾悦便说:“你看,我说不用这么逼孩子吧。”冲着吴招风大剌剌一挥手:“我这位叔叔,原本也不是什么拘礼的人。”
吴招风板着脸:“谁告诉你哒,我做医门掌门这么久,早就不是你小时候看到我那会儿。”
杜瑾悦“哈哈”大笑:“叔,这就别说了。萧婶婶那里,你是不是还有只鹿没领回去?”
吴招风一张老脸立刻血红,回身想不理他,又觉得欲盖弥彰,转过脸咬牙切齿斥骂:“你这个短寿,挑这种时候埋汰你叔我。赶明儿告诉你爹,逮你回去好好捶捶。”
杜瑾悦只是乐,根本就不把这个威胁放在心上。
孟峥还是硬被扯入了席。
席上,老夫人对大家说:“说起南医门萧家的那头鹿啊,当初还是有个故事。有一次,南医门的圣女萧晴和我们这位吴爷,在山中相遇,他们两个一起看到一头鹿。这头鹿呢,当时是重伤快要死了,萧圣女说可以治,咱们这位吴爷说不能治。后来两个人打赌,咱们这位吴爷说,输了,北医门就嫁给她南医门。”
“结果呢?”从来也没改变饶舌习惯的韩梦瑶兴冲冲插嘴。
“结果,鹿肯定是死了。”
“噢!”大家异口同声不由得疑惑。
老夫人看着吴招风:“老吴,接下来,不如你来讲啊。”
吴招风没喝酒,脸一直红红的,被将军成这样,认怂那是万万不行的,干脆豁出来,大嚷:“我那会儿只通外科,揭头盖骨开胸剖腹,我都拿手。那头鹿当时什么样子呢?被猎户安在地上的短刃拉了一刀肚子,肠子拖出来三五尺那么远。光是拖出来也就罢了,血淋淋的,我给它拾起来,顺回去,缝起来,包活啊——”
话才说到这里,正在吃猪血汤的孟峥突然一口,把刚吃下去没多久的饭汤全吐在碗里。
老夫人气坏了,皱着眉闭着眼撇着嘴,看也不想再多看一眼。
柳茜儿自知在这种场合,身为母亲的她,全然脱不了关系。她急忙站起来,主动收拾了秽物,然后拢着孟峥同诸位长辈道别。
他们母子走了,老夫人才恢复了正常,笑容温和,对吴招风说:“你再说,你再说。”
吴招风便接着往下说:“那鹿的内脏在地上都拖坏了,肯定活不了。但是,偏偏那时候我千金之术不精啊,那鹿躺在那里,两只眼睛一个劲儿瞅我和萧晴这两个大活人,我也没看出来。”
韩梦瑶问:“到底这鹿,为什么要这样瞧你们呢?”
涉及吴招风的“耻辱”,吴招风抓起酒杯,假装喝酒不吭声。
别人也不主动去揭北医门老掌门这个短,最后,还是孟神山微微一笑,对韩梦瑶说:“那是头母鹿。”
“啊……”韩梦瑶还是没回过味。
骆浚清凑近她的耳朵,悄声说:“鹿怀孕了。”
“哈!”韩梦瑶止不住大叫:“那也就是说、也就是说——”
吴招风把话接过来:“萧晴亲手给那头鹿把小鹿接生出来。神奇啊,母鹿受伤成那样,小鹿身上愣是一点伤都没有。”
“那之前和萧圣女的赌,又怎么算呢?”关键时候,韩梦瑶的八卦精神还是主导了全局。
老夫人笑起来:“小鹿是母鹿生命的延续,虽然母鹿重伤不可治,但是,诞生了小鹿,小鹿又活下来,北医门还是输了。”
“输了的话……”韩梦瑶这会儿开了一个头,下面不再接。
老夫人瞧瞧吴招风。
吴招风自己主动说:“北医门啊,和南医门一直都是对头。从我吴不医先祖那会儿起,这就是规矩。我是不可能嫁给南医门。萧家要嫁女,我也不同意。”
“但是,从那会儿起,我这位叔,在我萧婶婶面前可就低一等咯。”杜瑾悦随便插嘴,半点儿心理压力都没有。
吴招风冲他吹胡子瞪眼睛,杜瑾悦都如没看见一样。
最后,这顿饭还是在“嘻嘻哈哈”中进行到结束。
骆浚清夫妇告辞,杜瑾悦、苗非告辞,老夫人特别把孟神山留下来,当着孟神山的面,对吴招风说:“该说的,刘妈妈应该全说了。明天,善喜堂旁边的春晖堂,验亲!” 长风有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