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欢心里一颠,连忙拉着老汉的手,来到路边一块大石边,请他坐下,柔声慢语道:“老丈,且先坐下,慢慢与我细说细说,重庆怎么就不是人住的地方了?”
老汉坐了半个屁股在石头上,诚惶诚恐的向王欢道了谢,又拄着拐杖喘了一阵气,颤悠悠的就是一声长叹:“唉~~!王大人,小老儿姓张,祖居重庆府,祖宅就在朝天门边上,世代营商,靠着走南闯北,买卖皮货为生,这些年下来,也积累了一些家产名望,在重庆城中算得上个殷实之家,我那大儿子也习文断字,大前年考中了秀才,光宗耀祖,是我张家百年来头一个,左邻右舍端的是羡慕得紧呐。”
王欢看他越说越得意,隐隐有扯开了长谈的意思,连忙插嘴道:“老丈家门鼎盛,可喜可贺,只是为何落到如此地步?”
这句话一下把老汉从过去的幸福中拉了回来,浊混的老眼中泛起一片雾水,悲声高呼道:“就是那可恶的献贼和官兵呐!”
他喊得悲切,情绪激动,自己浑然不觉,这话把王欢拖在一起给骂了,站在王欢身边的马新田和陈相脸色一变,踏前一步就要呵斥,却被王欢轻轻伸手拦住,摇摇头止住了二人的动作。
跪在旁边的一众张老汉的家人却吓得脸都白了,祸从口出啊,胆子小的浑身颤抖,胆子大的也不住的偷眼看王欢脸色,生怕这位同为朝廷官兵的年轻大人闻声暴怒,一言不合抽刀砍人。
王欢却一副荣辱不惊的淡然神色,依然亲切的拉着张老汉的手,坐在石头上静听下文。
“前年献贼入川,占了我重庆府,我家人多盘子大,舍不下祖上家业,冒险留在了城内,成了献贼的顺民。献贼在城中开府设治,倒是非常和善,颁布安民告示,要商贾如常经营,不惊扰百姓居民,让我等渐渐心安下来,觉得这流贼称王道寡之后,和以前的做派大不一样,虽然大逆不道,但与百姓倒是秋毫不犯。”
张老汉语带沧桑悲凉,徐徐道来:“如此过了一年,今年斋月过后,朝廷官兵打回来了,总兵曾英赶跑了献贼,收复了重庆城,我等都是欢喜,献贼虽异于一般流贼,但还是叛臣贼子,大义不相容。王师入城之际,城中百姓摆香案供百果,夹道欢迎,小老儿带着全家老小,也在其中,当时的盛况,生平所罕见啊。”
“可惜,官兵入城不到十天,就颁下法令来。”张老汉说道伤心处,面容愈加悲伤,哽咽起来:“要严查在献贼占城期间,不逃走的居民,是否有通匪的嫌疑。大人呐,流贼据城,我百姓手无寸铁,官兵都一股脑的逃了,我们又能怎么样呢?留在城中只为苟延残喘,谁还敢去通匪呢,这法令一出,明面上是为了清查通匪的内应,暗地里却是为了暴敛民财啊!”
“官差带着一批流氓,熟门熟路的专查城中富户,进门往堂上一坐,高呼拿钱来,不然就要铁链套头,押到大牢中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家属还得磕头送礼奉上大笔银子捞人。可是这官差送走一批又来一批,今日送走明日复来,隔三差五的上门索取银两,饶是万贯家财,也经不起这般盘剥,重庆城中因此家破人亡的数不胜数,无数人家因拿不出钱来,满门被锁走,无声无息的暴尸于野,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王欢怒目横眉,沉声道:“如此乱来,曾英就不管么?”
张老汉凄然垂泪道:“谁来管啊?本来就是官府授意的,自然无人管,我儿秀才功名,忍耐不住,不顾小老儿劝阻,慨然到府衙门前击鼓告状,鸣冤陈情,却连知府大人的面都没见着,就被一众皂吏乱棍赶了出来,说这是总兵曾大人的安排,无人敢管。”
“我儿气愤不过,转头又到曾总兵军营行辕叫屈,曾英此子道貌岸然,表面上对我儿礼遇有加,安抚一番,言道要严查勒索之事,我儿良善,信以为真,却不料前脚刚走出行辕,不出四五条街,后脚就被一群市井杂皮追上,口中乱骂,当街行凶,将我儿殴打致死,还将尸首悬挂于高杆之上,头颈间用白布鲜血写着:敢出首告状者下场。”
张老汉嚎啕大哭,语不能声的悲号:“可怜我儿才三十多岁,正当壮年,就此含恨离世,那曾英还不肯罢休,第二天就有成百官兵上门,诬陷我等通匪,锁去了我的二儿子,抢尽我家中财物,砸烂家具,将我全家赶出门去,流落街头,想我已年近六旬,居然落得如此下场,怎不让人伤心欲绝。”
张老汉哭声凄惨悲伤,闻者无不动容,换回本名陈相的陈二狗听得目疵欲裂,满面怒容,一双拳头捏的紧紧的,几欲出水,就连喜怒不粘颜的马新田,也目光闪闪,瞳孔中不易察觉的浮现着一丝怒意。
“偶然间家人在街头听从石柱返回的乡民传言,在石柱万寿谷中,有王大善人开仓放粮,赈济流民,附者只要肯干活、肯出力,就能有安稳日子过。小老儿寻思,既然老家呆不下去了,不若举族逃走,到万寿谷中寻一条活路,我家中虽都是老弱,却是肯吃苦能下地能过苦日子的良民,到得谷中,一定过得比老家要好。结果一路行来,碰到不少周边乡民,都是跟我们一个想法,大家结伴同行,却不曾想在此遇到大人。”
张老汉一边哭,一边说,絮絮叨叨的说到此处,把拐杖一丢,“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全身都趴了下去,口中高叫道:“此时上天怜勉,让我等能一睹大人虎威,请大人收留我等,小人们一定任劳任怨,出力干活,只求能有一顿饱饭、一片遮雨草棚,以安残生!”
跪在一边的张家族人也跟着拜下去,齐声哀求道:“求大人收留,求大人收留!”
面对着脚下趴了一地的人头,陈相几乎热泪盈眶,他出身贫贱,幼时受了不少欺负,混迹于市井间,打小就被流氓杂皮殴打奴使,最是见不得这样的情景,脑子发热,脚下一迈,口中叫着:“好好好,都去,都去,万寿谷可大着呢……”就要去扶。
马新田不动声色的一把将他拉了回来,陈相错愕的看向他,却见马新田摇摇头,冷着脸轻声吐出一句话:“大人自有计较!”
陈相脑袋一拍,恍然醒悟过来,暗道好险,这是大人装逼的时候啊,怎么能让自己去出风头?不由钦佩而又感激的看了马新田一眼,心道这姜还是老的辣。
王欢果然表情沉痛的双手扶起张老汉,稳稳的托住他的肩,沉声道:“好,万寿谷初建伊始,正是用人之机,你们能来,正逢其时,我这就派人带你们去谷中,放心,万寿谷不似那吃人的乱地,只要遵守法纪,不仅能容身过日子,日后定能越来越好。”
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俊朗的脸上眉毛一挑,双眼有如一道弯月,透着浓浓的喜意:“而且你祖传的皮货生意,可不能就这么荒废了!” 南明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