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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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的两年，阜都一直很平静，直到长乐重新归来。

　　这么说，似乎显得长乐像是灾星，但是我不得不承认，长乐在某些时候推动了所有事情的发展，只是她自己并未察觉，并始终觉得自己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

　　我是在宫里见到长乐的，她的目光愈加沉静透彻，仿佛辽阔的天幕。

　　我知道，此前两年她一直在外游历。那一年她二十一岁，马蹄踏过了整个六国的土地。而阜都城里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基本全都嫁为人妇，脚步走不出闺房太远。

　　我想，这就是我和阿姐永远都无法取代她的原因，哪怕我们是公主，在她面前我们依旧显得很普通，因为云归的一生遇到过太多像我们一样的女孩子，却只遇到过一个这样的长乐。

　　在我见到长乐后的第二天，阜都就发生了一场叛乱，主谋是庆王，也就是我的那个有着二十八个儿女的叔叔。

　　当然，一切都在云归的掌控之中，结果肯定是庆王叔叔失败了，而我的二十八个堂兄弟堂姐妹全都被处死。

　　那之后，阿姐要云归封长乐为长公主，却不知为何大吵一架，最后阿姐小产，长乐还是成了长公主。

　　我以为阿姐会很悲伤，但阿姐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坚强，很快振作起来，开始有条不紊地处理后宫和朝局的事情，还能抽空为我找了一位琴师，来教我弹琴。

　　这位老师非常英俊，具体表现为从那天之后，我宫门口行走的宫女急剧增多，以及每天都有宫女打翻茶碗，撞到柱子，甚至掉进荷花池。

　　为了为我选择未来的夫婿，在各种阿姐准备的宴会上，阜都贵族家的青年才俊我几乎都见过，但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一度让我觉得阿姐是不是察觉了我对云归的心意，所以最后不得已用了美男计，因为老师是江湖中人，本不该属于阿姐的考虑范围。

　　但很快便出了事，据说是老师对我意图不轨，而被护卫们当场拿下。当然，我当时陷入了完全的昏睡，什么都不知道。

　　我可以肯定，老师绝对不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那样干净的一个人，多看一眼都像是玷污，何况我知道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小姑娘。可是，无论我和阿姐解释多少次，阿姐都不肯相信。

　　然而，就在我想着怎么救老师的时候，事情开始走向了我所熟悉的那种飞速变化——长乐嫁给卫尉郑光弘——六哥的好友。然后，老师的案子牵扯出当年太子哥哥的事情。然后，阿姐再一次有孕，云归大赦天下，老师终于平安无事。

　　和从前的很多次一样，所有的一切发生得都很快，结束得也很快。但我已经学会了不去探究，因为探究就会发现秘密，而秘密会让我们不快乐。如果这些事情是阿姐和云归不愿意让我知道的，那我就选择不去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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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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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暂的平静，被一场更加惊天动地的事情打破——楚姜开战了。

　　当然，所谓的惊天动地其实和阜都城没有什么关系，这里依旧是月夕花朝，良辰美景。但是，当郑光弘的尸身被送回阜都的时候，所有人才意识到这是战争，是一场波及六国的战争。

　　随后，山汮国的王子来了阜都。

　　乳娘和我感叹，说山汮国的王子过来，肯定是来和我们联姻的，也不知是哪个宗室的姑娘要嫁过去，山汮国那么远，可怜见的。

　　乳娘完全没有想过，我也有被嫁过去的可能，但我其实是有察觉的，至少在老师的那件事情之后，我总觉得阿姐已经知道了我对云归的心思。

　　阿姐从小对我很好，长姐如母，处处宠着我。但是我知道，即使她再宠我，也绝对不会允许我觊觎她的东西，她的人。

　　所以，当我知道山汮国王子进了宫，而阿姐要我去她的永寿殿时，我立刻就明白了，她是要将我嫁到山汮国去。

　　阿姐她自幼熟读史书，和亲的公主大多是什么下场，她不会不知道。我其实觉得很委屈，我只是喜欢上了云归，但什么都没有做，我甚至在心里祝福阿姐和他可以很幸福。这样卑微的一份爱，低到尘埃里，不敢让任何人发觉，阿姐她却要做得这样绝情。

　　我躲进云归那里，然后让晴香去找长乐，因为我已经找不到其他人可以来救我。在这个宫里，能够拒绝皇后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身为天子的云归，还有一个就是同样身为长公主的长乐。

　　我没有告诉云归我为什么去找他，他也没有问，但我知道他其实是知道的，他那样聪明的人，绝对不会不知道阿姐要做什么。

　　那一天，我穿了一件银红色的裙子，只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将长发全都散在身后，因为从前云归说过，我穿银红色的裙子最好看，还说我的长发像黑色的绸缎那样美丽。

　　当然，我并不是要做什么，我只是希望他觉得我很好，很漂亮，不应该嫁到那样偏远的小国去。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一开始的设想。

　　一开始我们只是说着话，后来不知道说到了什么，我拿起笔写给他看，然后他从身后伸过手来，握住了我拿笔的手。刹那之间，心怦然乱跳，脸烧起来，手也开始颤抖，忘记了如何下笔。

　　那之后，所有的一切就开始偏离我一开始的打算。

　　我忘记了后来我们说过什么，我只记得我给云归弹了一支曲子，是长乐教我的那首桃夭，一开始的时候我弹得很好，毕竟我练习了那么多遍。但是，等到云归坐到我身旁的时候，我开始觉得自己的手指在发抖，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拨弦。

　　那首曲子最后弹得很糟。等我弹完之后，我听见云归说，你弹得真好听。

　　我抬起头来看着云归，就看到他伸过手来，指尖拂过我颊边的一缕发丝，拂过我的头发，然后他说，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那个瞬间，我只觉得他的语调温柔，目光缱绻，整个人早已痴醉入迷，所以要到很后来，当我重新回忆起那个场景的时候，才想起那一刻他的眼里其实有很深很深的悲伤。

　　如今，我已经明白那一刻云归的悲伤，源自于他知道长乐为什么要教我弹那首桃夭。那是他们曾经最美好的回忆，可是长乐却教了另一个女孩子将这首曲子弹给他听，那一刻他一定觉得长乐是在对他说：“你看你面前的这个女孩子那么像我，既然你那么爱我，你倒不如爱一爱她。”他那么爱长乐，所以满足她要求的一切，所以他假装他爱上了我。这样的事情，是何其残忍，怎能不觉得悲伤呢。

　　只可惜，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一天，我离开的时候依旧觉得有些飘飘然，心里开出了一朵花，芬芳美丽，有着七彩流光的花瓣，有着蛊惑人心的香味。

　　但是，那天夜里就出了事，阿姐早产了，阿姐身边从前一直对我很好的婢女悄悄传来消息，说阿姐在云归接过孩子的那个瞬间，对云归说，要他将我嫁到山汮国去。

　　阿姐她居然仗着她为云归生下了孩子，逼迫云归将我送去和亲。阿姐她什么都有了，夫君，孩子，天下，而我就这么一点点卑微的愿望，只想留在阜都而已，她都不能成全，非要赶尽杀绝。

　　第二天的时候，长乐入宫来看望阿姐，然后来了我这里。我知道，长乐其实是专门来看我的，她是唯一知道我喜欢云归的人。她总是这样，洞察每一个人的心思，却又总是心怀体谅和悲悯。

　　那一天，长乐这样问我，进一步得偿所愿，退一步一世荒芜，娥皇女英的故事，想还是不想。

　　我想。最后，我是这样回答她的。怎么可能不想，人心怎么可能没有欲望。况且，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人心的欲望会无数倍地膨胀。

　　那之后，云归实现了他承诺我的那句话。他说他不会让我离开，最后他果然找了自愿和亲的宗室女封为公主嫁过去了。

　　然后，云归开始偶尔会来我这里，听我为他弹琴，为他弹那首桃夭。

　　我弹琴的时候，云归总是一言不发，大多时候表情沉寂，似乎陷入了很深的思绪。有的时候他也会在榻上小憩一会儿，梦里总是能够看到他微微翘起嘴角，当我问他梦到了什么的时候，他总是微笑着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很快乐的梦。但有一次，我看到他在梦里眼角湿润，醒来后他依旧笑着，但我却不敢问，这一生我从未见过他流泪，包括阿姐死的时候。所以，那一定是一个很悲伤很悲伤的梦。

　　如果云归不说停，我就会一直弹下去，一遍遍地重复。我想，他大概只是累了，所以来我这里休息片刻。做一个帝王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他总是有处理不完的政事，几乎很少有休息的时候。那段时间他和阿姐也似乎总是吵架，我知道他肯定觉得很烦心。如果来到我这里，如果听着我的琴音，可以让他放松一下，我就已经很满足。

　　那段时间，我听说阿姐病了。去看过很多次，但每次她都将我拒之门外，最后一次她的侍女直接和我说，皇后说不想见殿下，请您以后不必过来了。于是，我就真的没有再去了。我知道阿姐还在生气，和解是需要时间的。

　　但是，我还没有来得及等时间让我们和解，阿姐就去了。

　　那天我生来第一次去城外看了一夜的花灯，快天亮的时候才得到消息，说阿姐病危。我以为她只是小病，故意不见我而已，乍听病危两个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我的记忆里，阿姐是那种永远不会生病，永远不会倒下的人，她永远都骄傲的站在最前方，仿佛无坚不摧。原来这样的阿姐，也会有缠绵病榻的时候。

　　那天我匆匆赶回宫，进入殿中的时候，阿姐就那样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憔悴，整个人都显出颓败来。

　　阿姐的闺名叫碧梧，“碧梧栖老凤凰枝”，高贵而美好的寓意。而她的一生也是这样，从未失败过，一直站在最顶端俯视所有人。

　　那一天的阿姐格外温柔，她说，碧瑶，替我陪着陛下吧，然后她抚摸我的头发，她说，陛下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的，单纯又可爱。

　　我想要对她解释，可是她打断了我，她说，碧瑶，希望你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两天后阿姐便去了，在一个清冷寂寥的拂晓。

　　那时我以为她已经原谅了我，所以从那一天开始被心里无止无尽的愧疚折磨。

　　我收拾了行李，去了城外的云台寺，或许青灯古佛可以让我的心安宁下来。总有一天，我的心会静如古井。 谁许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