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阳没有眼泪。
他仰躺在地上,双目直视房梁,似乎看见了小严肃那张圆润而充满生机的脸庞。圆圆的脸蛋上,是圆圆的大眼睛。眼睛古灵精怪地转悠,他大声宣誓,“我长大了,要做一名优秀的厨师!”
马三阳悲戚戚地呻吟,好像有一种鞭挞的疼痛正在全身蔓延。
陆志中扶起他,“三阳,你别这样!”
马三阳坐起来才发现对面的棺材,灵机一动,他连忙弹跳起身,跑到棺材旁。
短小的棺材已经被盖上了棺材板。马三阳用力推开,刚推开一点时,护院跑进来喊:“马大人,快别推了。遗体已经腐烂了!”
马三阳不听劝,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棺材盖。
瞬间,一股腐朽而酸涩的恶臭弥漫了整间灵堂。护院吓得连忙逃跑。
“没有头!”马三阳惊呼。
“刚刚尹老爷来说过,小严肃是被人杀死的,头也被凶手割走了!”陆志中解释。
马三阳颓唐地靠着棺材坐下,“小严肃,我错了,小严肃!”他终于落下了眼泪,但是小严肃看不到了,爱哭鬼小严肃连头都没了,小严肃悲伤的时候,他该怎么流眼泪呢?想到这些,马三阳忽然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资格流泪。
长叹一口气,他呆坐在那儿,一滴眼泪也不再流。
麒麟缓缓盖好棺材盖,上身俯在棺材盖上,闭着眼睛,好像在拥抱小严肃,又好像在与小严肃告别。
这时,灵堂里忽然闯进来一群官兵。
“马三阳,跟我们走吧!”带队的捕役指着马三阳大喝。
陆志中拦住他们,“马三阳是江南道监察御史,你们凭什么抓他?”
“大理寺办案,休得废话!马三阳涉嫌勾结白莲教,圣上有令,必须捉拿他审问,让开。”捕役挥手,官兵们抓起坐在地上的马三阳,给他戴上镣铐,再架着他快速离开。
陆志中也无能为力。毕竟她的身份尴尬,如果抢做出头鸟,反而会让官府的人怀疑到她的身上来,更是对马三阳不利。
麒麟说:“志中,你留在这里,我跟去大理寺查看情况。”
“好!麒麟你万事小心!”陆志中嘱咐。
麒麟与官差队伍保持五丈远的距离,默默地跟着。
而此时的马三阳,像个虚脱的羔羊,身躯蜷缩着,挂荡下四肢,随便那些官差如何布置他的躯体——他是伤心到失了魂了!
麒麟不忍心再看,只能低着头,眼看脚尖,专心走路。
这时,马三阳忽然扭过头来看了麒麟一眼,“回去!”他冲麒麟叫唤。
麒麟一愣,没有反应过来马三阳的意思。
马三阳垂着头,“别管我了!我活着,就是个谎言,就是个笑话!”他眼里充斥着绝望与悲悯,高声怒吼,“都他妈滚蛋!”
扶着他的官差吓了一跳,一把将马三阳甩在地上,抬腿猛踢,“他妈的,骂谁呢?”
麒麟连忙上去阻拦,“他在骂自己!诸位兄弟,他在骂自己啊!”麒麟用后背挡住官差的踢打,扶起毫无生机的马三阳。
“算了算了!这个马三阳估计脑子有病!”带头的捕役帮忙说话,“赶紧交差去吧!”
“走了走了!”官差拽着马三阳,继续往前行走。
麒麟的眼眶通红。他想不明白,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事情怎么会到这种地步?”
麒麟紧紧握住手里的赤色雁翎刀,他第一次感到了无力——武力无法解决的生死离别与权力的掠夺。
马三阳刚被押进监牢,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立即提送到大理寺公堂上受审。
大理寺卿邓时敏大人,在大理寺少卿尹嘉铨的陪同下,正式提审马三阳。
邓时敏开口便问:“马三阳,八月初六那天,你大清早就出了尹府,你上哪儿去了?”
马三阳跪坐在地上,失魂落魄地垂着头,不听、不看、不回答!
“马三阳!”邓时敏大怒,“本官在问你话呢!”
尹嘉铨向邓时敏行礼,“邓大人,让下官去劝劝他吧!”
“嗯!”
尹嘉铨走到马三阳面前,半蹲着说,“马三阳,你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是,小严肃死了,我们还查不出凶手。你若是神智清醒一些,便早些洗去自己身上的冤屈,然后全力查出杀死小严肃的真凶,为小严肃报仇!”
马三阳仍旧不为所动。
尹嘉铨憋着气怒吼,“死者已矣,生者如斯!难道你还想看到虚洁因你而被冤死?她已经蹲了半个多月的大牢了,你若是还有良心,就先想办法救出她来!”
这话还挺有用!
马三阳猛地抬头,迷茫地问,“虚洁?虚洁在哪里?”
“她还在大牢里。受你连累,吃尽苦头!”尹嘉铨说。
马三阳忽然来了精神。他用膝盖的力量,倒退了半步,先向公堂上的邓时敏磕头。再向尹嘉铨磕头,“尹大人,这半个月,多谢您的帮助!”他拱手向邓时敏说:“邓大人,下官一定知无不言!”
“嗯,好!”邓时敏满意地点点头。
马三阳自然不会真的知无不言。但他为了虚洁、为了小严肃、为了陆志中,也为了自己。必须要编造一个合情合理的故事。
作为一位闻名天下的“断案高手”,他深谙破案的症结所在。这样的人设局编造谎言的话,又能有几个人识破。
所以,马三阳讲述了一个非常完美的动人故事。
八月初六清早,他应了一位叫刘鸣的商人的约,去城南杨树林见面。这位刘鸣是他第一天在京师城时便认识的人,马三阳一直觉得此人很可疑,所以故意去赴约,想要看看他究竟在耍什么花样!关于这件事,他还曾与圣上汇报过。
而他正与刘鸣打招呼时,便被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人打晕了。马三阳手无缚鸡之力,连人从哪儿冒出来都不大清楚的。
待马三阳醒来时,他已经在往西南放心的路上了......
一路上,马三阳在一位年轻武士的胁迫下,赶了八九天的路,才来到正定县。他刚开始并不清楚为何要来正定。后来马三阳才搞清楚——原来是白莲教的教主抵达了正定县,也是白莲教的教主想要见他马三阳。
马三阳说到这里时,邓时敏插嘴问,“白莲教教主为什么要见你?”
马三阳顿了顿,立即回答,“因为他想要知道圣上打算如何对付白莲教。但更重要的是,他想要杀我,因为我抓了太多白莲教人,也知道太多白莲教的秘密。”
“杀你?杀你派个杀手来不就好了?”邓时敏又问。
马三阳摇摇头,“邓大人有所不知。一个自视甚高的人,往往是不服输的。但当一位永不服输的人多次败给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时,他便对我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好奇心。他渴望在我死之前,见到我,战胜我!”
尹嘉铨好奇,“你可是进了白莲教老巢了,那你又是如何脱身的?”
马三阳继续说故事。
那天是中秋节,八月十五。
他见到了白莲教教主。一开始,白莲教主并没有流露出杀意。只是招待马三阳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尔后便是闲聊。但当话题谈论到马三阳曾经抓住的那些白莲教人名字时,那位白莲教教主便如同疯魔了般,要杀死马三阳。这个时候,一路暗中保护马三阳的麒麟出现了,救下马三阳后便一路逃跑。
他们逃了四天后,在保定城里又遭遇了白莲教的埋伏。原本麒麟也要败下阵来的。却在关键时候,马三阳的心上人陆志中出现。她与麒麟联手,击败了白莲教的杀手,再一次逃跑。
邓时敏又问:“你是在保定城哪里遭受埋伏的?”
“一间客栈里。客栈名字我是忘了。但那个老板被白莲教人杀了,后院的马也被人毒死了!”马三阳回答。
“嗯!口供可信!”邓时敏根据马三阳的口供,对照着保定城知县的报告如是说。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两位大理寺官员也不会再愚蠢的追问马三阳与白莲教勾结的问题了。因为他确实是一路逃亡而来的。
关于这一点,其实朝廷早就知道了。京师城的守卫、保定城的守卫,以及沿路的各城守卫,都在暗中收集马三阳的行踪和线索。他们统一的回馈点是:马三阳疲于逃亡!
朝廷唯一不清楚的,是马三阳为何要逃亡?
既然马三阳讲非常合理的供词一点一滴叙述了出来,那么马三阳的供词便是可信的。既然马三阳的供词可信,那就是白莲教人要杀马三阳了。如此推论,马三阳与白莲教勾结的证据便不充分了!
但邓时敏继续问,“本官问你,虚洁是什么身份?”
马三阳眨了两下眼睛,平静地说:“她曾是白莲教苏州分舵的教徒。是下官与两江总督高晋大人,还有总按察使廖聪大人,一同查办苏州白莲教时,抓捕到的犯人。”
邓时敏与尹嘉铨都吃了一惊。
“那她就是白莲教徒无疑了!”邓时敏感慨。
“大人请恕罪,其实,她不是真正的白莲教人!”马三阳还卖了个关子。
尹嘉铨也忍不住问,“此话怎讲?”
“她很早就是高晋大人的线人了。我们之所以可以识破苏州白莲教人的重重骗局,其实都是依仗虚洁提供的线索。但是,两位大人也应该明白,这种做线人的问题,是很敏感的。如果被其他白莲教人听到了,虚洁可能连命也保不住。所以,这件事我们都自动去遗忘掉。只是说虚洁,是我在苏州时收的女学生而已!”
“那,高总督知道这事?”邓时敏问。
啊——马三阳心里一惊! 1768妖术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