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朝柱已经四十九岁了,却是第一次做父亲。
他心中对于子女的渴望甚至超越了马三阳对于父亲的渴望。
陆志中垂下头,轻声唤:“爹~”
“好!”
马朝柱听着悦耳的声音,似乎很知足地微笑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他究竟是听着陆志中叫唤,还是想象成马三阳在叫唤。
不管怎么样,总之他满足了自己成为父亲的渴望。
十八岁那年,他站在人群的最顶端,高声呼喊反抗的口号;三十三岁那年,他在罗田多云山与满人军队第一次正面交锋,取得了全面大捷,成为一呼百应的无冕之王;三十五岁那年,他成为了白莲教真正的领袖,掌控天下黑道财富,拥有数不尽的绝世高手,拥有与满人皇帝几乎平齐的权利。
辉煌而不平凡的一生啊——一个男人的一生!在人生晚年的时候,他却只想要做一名父亲,一个叫马三阳的人的父亲。
马朝柱颤颤巍巍起身,踱步经过仍旧静谧的一池秋水,还有散落零星金桂的大树,背着手慢慢离开,消失在圆月之下。
陆志中动作迟缓地爬起来。她困惑地问蔡思明,“教主不是不喜欢三阳吗?但他现在,似乎很思念自己的儿子。”
蔡思明想起过去与马朝柱通信的内容,“教主确实不喜欢马三阳。他之前觉得马三阳很有本事,有意想将教主之位传给马三阳。但现在看来,教主好像完全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
“教主究竟想干什么?”陆志中问。
蔡思明回答:“教主似乎,是非常喜欢马三阳。但越是喜欢,却越不想将教主之位传给他。”
‘子承父业’在所有领域都是一个古老传统。但白莲教不是这样。
白莲教起源与佛学,崇尚贤德与自由。在毫无血缘关系的前人共同努力下,白莲教有着禅让的传承。这是白莲教的根基所在,也是白莲教固守本心的表现。
但是,从上一任教主对抗大清王朝开始。白莲教逐渐发生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野心勃勃的白莲教长老们,为了得到教主之位而大打出手,自相残杀。
身为白莲教友军的马朝柱,联络民间势力,与满人军队交手大获全胜。这样的马朝柱,早已取得了几乎超越白莲教教主地位的影响力。他有能力、有军队、有民间势力,这样的王者,根本不需要前人的禅让。他用手段平息了白莲教的内乱,自己封自己为白莲教教主,前一任白莲教教主不敢不从。
马朝柱和耿左使等人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要与一个依靠血脉传承来维系的满人皇权对抗,白莲教也必须创造出属于自己的血脉传承体系——这便意味着,只有依靠血脉的权利传承,才能巩固白莲教教主生生不息的权利。
所以,马朝柱收养了三个孩子。三个孩子都是按照继承人的标准来培养的。不过,当能干的马三阳闯进马朝柱的视线时,马三阳便成了他第一顺位的继承人。
“奇怪!三阳到底对教主说了什么?让教主放弃传位?”陆志中独自琢磨着问题。
这件事情,也只有马朝柱自己知道了!即便是马三阳,他也不一定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能让马朝柱有如此之大的转变!
陆志中离开园子时,已经是子时之后了。但她不肯停留,坐上一匹快马,原路往回驶。
蔡思明送他到城门口,一直目送陆志中离开。
说来也怪,望着陆志中英姿勃发的背影,他却有一种坦然踏实的安心感。但他也明白。在所有白莲教人由东往西撤退之后,陆志中怕是凶多吉少的。但是,他依然感到安心。
好像不管陆志中去了哪里,她都留在蔡思明自己心里似得。
大约到子时的时候,尹老爷起夜,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
“六儿,尿尿!”尹老爷叫喊。
堂屋外的值夜随从连忙跑进来搀扶。
尹老爷爽快地尿完后,问随从,“六儿,小严肃几时回来的?老鸭汤喝了吗?月饼吃了吗?”
随从说:“老爷,小的都没看到小严肃回来。”
“嗯?还没回来?”尹老爷疑惑。
“这就不清楚了。管家已经嘱咐护院,如果小严肃回来了,就让他去厨房热汤喝。但刚才来换班前,小的都一直在厨房,没见到小严肃来喝汤。”随从回答。
尹老爷有些不放心,颠着手,“拐杖给我!”
“诶!”随从连忙将桌子上的拐杖取下来,塞到尹老爷手心儿里。
尹老爷扭着身子,大步往小严肃的厢房走去。
屋里漆黑。
尹老爷站在门口喊,“小严肃!”
没有人回应。
“开门!”尹老爷有些紧张地吩咐。
随从推开房门,就着月光点亮了烛台。
烛光一亮,尹老爷便看清楚了,屋子里空空荡荡,小严肃根本没有回来。
尹老爷这下慌了,“快,快,快去找铨儿!”
“是!”随从狂奔着去叫来尹嘉铨。
尹老爷歪着身子靠在屋子里的木椅上,他越想越奇怪。
小严肃向来做事情很有交代。如果他只是在外留宿的话,不可能不来知会他尹老爷的。那他会去哪儿呢?
“监牢里不可能!没有铨儿的命令,他也进不去。严府也不可能!今天是中秋,他要吃饭也是跟我吃啊。那能去哪儿呢?不会......不会是出什么危险了吧?”
尹老爷自言自语,越来越不安。
尹嘉铨打着哈欠跑进来,“爹!大晚上的您这是干啥啊!”
“铨儿,小严肃有危险!”尹老爷苦着脸说。
尹嘉铨看到自己爹的担忧模样,终于认真地询问,“他今天几时出门的?都要去哪里?一会儿我派人去找找。”
“六儿,他什么时候出门的?要去哪里来着?”尹老爷问随从。
随从想了想,“听厨房的江嫂嫂说,小严肃早上跟她借了菜篮子,早上就出门买菜去了,但是一天都没见回来。”
尹老爷大惊,“你不是说,他买完菜后回来了吗?”
“老爷,那是四儿说的,那不是小的。”随从无奈解释。
尹嘉铨这下才真正警觉起来,“早上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事情很不对。”
“还用你分析?快找啊!”尹老爷急得直跺拐杖。
“是是是,爹您别急,冷静!”尹嘉铨往外跑,“我这就去,您别急!!”
尹嘉铨派人去监牢询问,也派人去严府询问,再派人在尹府附近的街巷巡查。因为尹老爷的重视,半夜的尹府是灯火通明地躁动起来,护卫仆人是满大街地寻找小严肃。
尹老爷也不睡觉,呆呆坐在大堂等候下落。尹嘉铨瘫在一旁打瞌睡,忙了一天的案子,他也真是累坏了!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一个护卫急匆匆跑进大堂来。
护卫举着一个菜篮子解释,“老爷,这是咱们府里的菜篮子。被掉在后门外不远的巷子里。”
尹老爷一拍桌子,大喊,“小江,小江!”
江嫂跟着随从跑出来,仔细看了看,“老爷,这是奴婢的菜篮子,就是小严肃借走的那个!”
尹嘉铨打着哈欠说,“爹,小严肃应该是早上出门没多久,就被人带走了。而且是强迫带走。”
尹老爷又一阵“啪啪啪~”拍桌子,“立案!立案!给我查出来!!救小严肃!”
中秋夜,阿禾领着一帮手下,将已经发臭的季流鸣尸体盖上白布,再将棺材钉死。
“阿禾姑娘,我们快出殡吧!不然天就要亮了!”一名手下催促发呆烧纸钱的阿禾。
阿禾站起身,“出殡!”
八卦教的新教主在济南城里顺利上位。死去的前一任教主的葬礼,就变得格外萧条。
两名手下在前面撒纸钱,四名手下扛着棺材。阿禾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他们只有这么多人了!
他们大步离开院子时,小严肃那干瘪的无头尸体,被丢弃在灵堂的一角,无人问津。阿禾众人将季流鸣安葬后,便再也没有回到这个院子。
中秋节后的这天,天气奇热与盛夏无异,有一种乍寒还暖的架势。
因为天气热的关系,小严肃那具只是伤口腐烂的尸体,却腐烂得愈发严重,散发着酸腐的恶心臭味。不光令偶尔经过的路人逃跑,而且还吸引来大片大片的苍蝇和秃鹫。
秃鹫一飞来,立即引起了附近人的怀疑。临近的几个村民计划了结伴去院子里悄悄。也就是这样,中秋的第二天,官府便发现了小严肃的尸体。
因为小严肃的衣肚子里藏着严府的流云玉牌,京县知县便率先通知了严府的严长明。
严长明昨夜便听说了尹府来的消息,说是小严肃不见了。所以他刚接到关于他们严家玉佩的下落时,心脏不禁漏跳一拍。
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先去走一趟,亲眼看看是否是小严肃。
县衙里,知县先让严长明看了玉佩,“严大人,您当真要看尸体?不是本官小气不给您看。只是这尸体,与平常尸体不大同。”
“这是我家的玉佩,尸体能有何不同?本官自然要亲眼看看。”严长明回答。
“那行,您去停尸房看看吧!”知县无奈说。
严长明刚走进停尸房,便呕吐着冲出门来。
“哇呜~小严肃,啊——”他一面呕吐一面大哭,“是小严肃,真是小严肃,呜啊——”严长明已经彻底崩溃了。
一具无头的尸体,满身皮肉爬着蛆虫,胸口袒露这三个大窟窿,是被秃鹫啄穿吃干净了内脏。若不是附近村民来得早,恐怕小严肃也只能剩下一堆带血的骨头了。 1768妖术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