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风很大,大抵是即将入秋了。
宁惜裹紧了身上的棉麻褙子,迎着风,乌黑的长发蜿蜒地飘扬着。
她近来瘦了很多,脸上没什么血色,苍白孱弱得让人心疼。
陆江对上她黑白分明的清澈大眼,看清她眼里的倔强冷清,他心下一涩,说:“回来,没有准许,不能出去。”
宁惜环顾了六个年轻俊秀的男子一眼,自嘲地笑:“难道要我留在你们身边,乖乖等死吗。”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情急之下,宋睿喊出声,“是想救你,不是要你死!”
“救我?”她笑了笑,“那你倒是说,要怎么救我,把我按到江水里吗?”
几个男人倏然一惊,她怎知道……他们的计划原是溺水?
倒是忘了,她有预知能力。
既然被她看穿,那么就不能再按原计划进行了。几人对看一眼,欺上去欲押她。
离恪猛地把她拉到身后,摆开了招式,说道:“要想抓她,先过我这一关!”
就算宋睿武功完好,跟同样内功深厚的顾西洲联手对付他,能赢过他的几率很低,毕竟一个拥有两甲子内力的人,怎么会是对手?
既然敌不过,也就不浪费体力搏斗了。
顾西洲说:“你若带走她,才是害了她。留下她,未必就是要害她。”
离恪对他绕口令一样的话语很不耐烦,“有本事就从我手上拿人,没有就给我闪开,别瞎比比!”
“你这么不听劝,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陆江语气沉沉,打了一个手势。
当即就有人点了迷烟,离恪猝不及防,背起宁惜就要逃跑,然那迷烟像是无孔不入,钻入了他的鼻间,他精神一阵恍惚,软倒下去。
看在两人一起昏倒在地,陆江微不可见地皱了眉,说:“把他们带回去。”
顾西洲霍毅东两人帮忙把离恪抬走,并用粗绳绑了,以免他太早醒来要坏事。
陆江弯下腰,将宁惜打横抱起,进了卧房。
六人齐聚一室,目光聚集在床上纤瘦的人身上,气氛静谧得压抑。
“现在要怎么办?”霍毅东问。
陆江闭了闭眼,“她终是要结束生命的……我们不能手软。”
谭默非问:“不是计划好要把她投江么?”
“可是她已经知道最后的结果是投江,你没看到她眼睛里的绝望吗?”宋睿情绪低迷,“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她有多怕水。”
当初他就是从崖底的寒潭救的她,之后她便对水产生了畏惧的心理。
他们之所以选择以投江的方式结束她的生命,说到底,还是不敢亲手杀了她,害怕刀剑会染上她的鲜血。
也不敢看她死不瞑目的惨状。
而今,投江不行,用兵器杀死也不行,还能用什么方式呢。
霍衍洛沉默了很久,缓缓开口:“投毒吧。”
所有人的视线射向他,“你忍心看她被毒药发作的痛苦折磨而死?”
“我知道有一种西药,让她无痛、悄无声息地死去。”
几个男人瞬间就沉寂了,如果没有任何痛苦折磨地结束她的生命,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外面的门被拍响了,族长浑厚的嗓音在外响起:“你们准备好了吗,大祭司这边快要开始启动阵法了。”
听到催促,陆江定了定神,扬声道:“再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
族长唉了一声,摇摇头走了,“你们可要抓紧了,时间不等人,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也就是说,这是唯一、能够让宁惜活命的办法了。
是,他们都已经知道了她的短命,虽然十年的时间不算多短,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希望她能活得更久。
他们不敢想象十年后和孩子们一起为她送终的场景,只要一想到她会比他们早先离开人世,肝肺就疼得要炸裂。
所以他们决定答应萧景琰的条件。
只要她还能在人世间继续活下去,她变作另一个人,不再记得他们,不再是他们的所属,又有什么关系?
何况,他们也有那个自信,让她再次爱上他们。
萧景琰就算有独占她的先机,也未必能抢得过他们。
要知道,肉体变了,心魂可不会变。
哪怕所有的记忆都清空为零,魂魄还会残留着过往的感应力。
陆江问:“你说的无痛西药,是什么?”
“安定片,教会医院里就有这种药物。”
“半个小时的时间,恐怕不能……”
话音刚落,他们脑中浮现共同的想法。好半晌,陆江沙哑着声音说:“去找龚夫人要一味毒药吧。”
顾西洲应声,风一样穿梭离去。
他的速度很快,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他将三个纸包放在桌上,说:“砒霜、穿肠草、鹤顶红。”
谭默非默默地去烧开温水,宋睿过去拆开纸包,抖出粉末,洒在杯子里。
谭默非把温水冲下,搅拌均匀。
宋睿喉咙干涩,“我把三味毒药都摄入了,这样短时间内见效得快些……”
没有人指责他三种毒药混淆的狠心。
玻璃杯里的清水混入了药物,变得浑浊不堪。
这杯致命的毒水就摆放在桌前,似以平静的姿态,引诱他们去使用它,但没有人有那个勇气去触碰。
宋睿看了眼吊钟上的时间,急道:“只剩一刻钟了,不能再等了!”
陆江说:“那么你就去喂她喝下吧。”
“喂,做人不能这么自私啊!”宋睿脸色憋得通红,“毒药是我下的,喂水的任务就不关我事了!”
“不管怎么推脱,分配任务,我们六人谁也撇不清谋杀她的事实。”霍毅东说完,端起桌上的水杯走到床前去。
霍衍洛上去帮忙,扶起宁惜的头,仰起脖子,以便将药水灌下。
当玻璃杯刚抵上她的唇,那紧闭着美眸睁开了!
一向冷静的霍毅东悚然一惊,水杯差点从手中脱落。
宁惜的视线落在他欲藏还躲的手上,幽幽开口:“水里有毒,是不是?”
霍毅东不擅说谎,索性不说话,沉默便等于默认了。
她眼眸一转,看到扶着她,靠在怀里的霍衍洛,还有各自站立着的,另外几个男人。
他们果然,是要一起谋杀她。
“为什么不说话,敢做,都不敢承认吗?”说到最后她动了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霍衍洛忙顺了顺她的后背,霍毅东水杯递了过来。
她眼中慢慢凝聚了恨意的泪水,“你们今天若不给我一个说法,我便是死了,不管是做鬼,或是有来生,我绝不会原谅你们!”
“我不能说,”陆江低声说,“你只需要知道,我们爱的是你,不会做出害你的事……”语毕,他给霍毅东使了一个眼色,“时间不多了,抓紧吧。”
霍毅东深呼吸了一口气,捏起她尖俏的下颌,将毒水灌入了她的口中。
她本身就没什么力气,那些奋力的挣扎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一人按制她,一人强灌她,四溅横流的毒水最终还是流入了喉咙。
眼泪顷刻决堤,顺着眼角急急滑落,与此同时,殷红的血液从她嘴角溢出,染红了她的唇。
依着眼中汹涌的恨意,这一刻她妖冶到极致。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她强撑着身体,忍受着那钻心刻骨的剧痛,一字一句地说:“绝不会、原谅……”
半抬起的手重重摔了下去,白皙秀气的一截藕臂,无力地垂在床侧。
“宁惜……”宋睿的眼泪夺眶而出,一个大男人,却哭红了眼,他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去。
霍毅东手中紧握着杯生生捏碎。
心在颤抖。
门外,族长又来催促了。宋睿三两下抹去脸上的泪,跟谭默非一起抱起她的尸体。
他们能感受到,她的体温渐渐消失了,身体慢慢变冷,变僵。
龚夫人先是验尸,之后再安排法事。然而在她触碰到宁惜的脉搏时,脸色陡然一变。
谭默非眼尖地看到她的表情变化,不由追问:“怎么了?”
龚夫人双唇嗫嚅,却是说不出来。时间紧促,她赶忙将宁惜安放到一个载满鲜花的竹筏上,与其他族人合力推向了江水上。
陆江耳朵里听着族人们围在一起做祷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面上越浮越远的竹筏,心空洞洞的一片。
“你不必担忧,大祭司跟她在一起,定会保她安然无恙的。”族长安慰道。
宋睿红着眼睛问:“她真的会继续在人间活着吗?”
“会!”族长肯定地说道,“通灵门不偏不倚地赶上了,续命的事自然就是万无一失的。”
“那么新生的她会在哪个地方?我们该如何寻找她,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族长捋须,望着东方正逐渐升起的红日,肃然说道:“她的元神会去到指定的地方,那就是江南一带的苏城。至于什么时候时候才能见到她……你们要再等四年。”
“四年?!”夫郎们倒抽口气,竟然要这么久,“你没开玩笑吧?”
“老夫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族长轻哼。
回头,见到龚夫人魂不守舍的模样,他苍眉一折,“你这是怎么了?”
龚夫人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低下头,“说出来,您可要撑住……”
她本就没有想过要隐瞒,只是刚才法事迫在眉睫,来不及说罢了。
族长有点好奇,话说他老人家这辈子经历的大风大浪多了去了,就是泰山崩于前,他也能做到淡定如初,面不改色。
而龚夫人这句温馨提示,着实让他费解。本族新任的圣女和祭司都死了,这么大的事他都能兜住,试问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撑不住的?
“宁姑娘,她、她……”龚夫人吞吞吐吐,“她怀孕了。”
“什么!”惊的不止是族长,还有众夫郎。
眼看族长的身体颤巍巍地倒了下去,族人眼疾手快捞住了他。
“当真……?”族长努力地平复心情,却怎么也压不下这股悲愤。
龚夫人叹气,“绝对实话实说。”
族长听了,身子后仰,又要栽倒。
他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苍天呐,你果然是要亡我羲族!”
只差一步,羲族的血脉就能得到传承延续。只差一步,他们就可以当了爹。
恰恰就是差这一步,显然就是上天顽劣的捉弄。
然而后悔已经没用,只得直面现实。
“幸好,大祭司临行前给我留下了一个晶球。”族长心情平复后,说了别的事情,从阔大的袖口里摸出一个晶蓝色的球体。
夫郎几个围了过来,“这东西有什么用处?”
“姑娘一旦有了消息,水晶球就会发亮,之后你们能从这个球体中,看到她的生活起居。”
“这敢情好!”宋睿很高兴,“身在千里之外,还能关注到她的一举一动,真是了不得!”
陆江心情沉闷,那个萧景琰确实是本事了得,就不知道他会不会带着记忆重生。
假如他带了记忆重生,那么宁惜在他有心的追求攻势下,会交予身心吧?
他夺了先机,那么抱得美人归也是迟早的事情。
“重生后的她,除了元神还是原来的,其他的一切便与陌生人没什么两样。”贾姑沉吟着,“她既是陌生人,那么就不会是我羲族的圣女了,此后她与羲族再无瓜葛。各位公子……也不能再以这种形式‘共妻’。”
“没错,”族长说道,“她是凡尘中的普通人,就要接受世俗的廉耻礼仪,正常婚嫁,决计不可能接受,也没有机会实现一妻多夫的生活。”
众人瞬间了然。
宁惜的重生,便意味着,她要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了。
她或许会成为江南某一世家的千金小姐,或者是布庄裁缝的女儿,抑或是金稻飘香的田庄农女……总之,不管她变作什么样的身份,她这一生的命运,绝不会再像上一世那般跌宕起伏了。
大概,便是择一城终老,遇一人白首。
那么,谁会是她的那个良人呢?
夫郎们对看一眼,眼中各有较量,端的是不服输,不放手。
至于谁能跟她一起到白首,就各看本事了。
……
……
苏城宁公馆。
宁太太对着床上躺着的娇小人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哭啼啼,嚷着她苦命的女儿。
宁先生见不得她这样哭,烦躁地斥了一句,“人都还没死呢,哭什么哭!”
宁太太拔高了声调,“中医西医都说了,你女儿跟死了没什么区别,她要一直这么安静地躺着了!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睡床睡棺材的区别!”
“你……”男人抬了手。
宁太太仰脸到他跟前,骄横地嚷嚷:“你打我啊,宁旭光,你是不是很想把我打死了跟女儿到黄泉之下做伴,然后你好扶正了柳氏和她那个贱丫头?我告诉你,只要我贺兰一族一日不倒,你就休想要欺负我跟曦儿!”
宁旭然悻悻地垂下了手,她贺兰一家乃是苏城的高门大户,鼎鼎有名的豪门世家,是他宁家惹不起的。
加之她嫁过来的时候,曾用那笔丰厚的嫁妆助得他临危的家族产业起死回生,宁家欠了贺兰家很大的恩情,使得他处处受制于这个刁蛮跋扈,被家人宠坏的女人。
他原是不敢纳妾的,只不过她嫁进家门三年不孕,给了他抬姨太的机会。
柳氏是扬城一布庄老板的庶女,虽然门面不足,但这身家背景也够清白。重点是她那温柔似水,温驯如羊的性格颇合他的心意。
再有就是她臀.肉够丰肥,一看就是好生养的。于是他春风得意把她抬进家门,夜夜宠幸,对生大胖小子十分有把握。
谁知一年后,柳氏却生了双胞胎的女儿……
这对重男轻女的宁旭光大为恼火,如果是一个女儿就算了,竟然还是两个!
好在传出稳婆遗憾的话语:“其中有一个是死胎……”
他听了,松了一口大气。还好,存活的只是一个闺女。
后来,他的正室夫人也有了消息,这可把他吓坏了,慌忙去寺庙烧香跪拜。柳氏生了双女,他现在都心有余悸,只祈盼不要再是女儿!倘若如愿生了儿子,他甘愿禁欲一年,吃斋一年!
直到他的夫人生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闺女,他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
他这才意识到上天从来就没有厚待过他,对他也是极尽刻薄。
先是让他出生在门道中落的家庭,有一个败光祖辈积下来的财产的富三代爹。之后就是娶了一个母夜叉,看在她是白富美的份上他忍了。最后……母鸡不下蛋,一下就是臭蛋。
他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比较喜欢的女人,幸福日子过不了多久,这女人一口气给他生了两个臭蛋……
女儿这种赔钱货对他来说,就是个臭蛋。
偏偏,他碍于贺兰家的财力势力,只能忍声吞气,任这颗臭蛋快乐成长,在家里呼风唤雨,还爬到他头顶上来。
主要是那母夜叉把她宠到天上去了,还有他那个年轻时就败光家产的老爹,把那臭蛋当成眼珠子似的宝贝着呵护着。
宁旭光虽是一家之主,却是没什么人权。
如今,他那个在家中分位排第二,压他一头的女儿变成了植物人,他心里有点幸灾乐祸。
这个小臭蛋,远不如柳氏的那个大丫头来得乖巧讨人喜欢。而这一个,简直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跟她娘一个德行,将来准是个欺压丈夫压到哭的母夜叉。
现在她躺床上了,总算能消停一会,不在家里欺大欺小,胡作非为了。
说起来,这小臭蛋好像是与人争执,然后跟人家大打出手,在打架当中,不慎磕碰到头,最后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不过,她这样刁蛮任性,也是没谁敢跟她胡闹的。
有的,也就是她姑母家的侄子,算是她的表哥萧景月。
这个孩子,宁旭光是见过的,虽然年纪还小,将将十五六岁的样子,但那一身的气派,一看就非池中之物,以后必有大前途。
他有心拉拢他,是以也不阻拦他跟小臭蛋接近,原想着可以成就好事,哪料这两人好似天生的冤家,一见面就如斗气的公鸡,非要大吵大闹,这次更是险些危及性命。
听说,萧家的那位也是跟他家的臭蛋一样,变成了植物人。
他心里不禁有点遗憾惋惜,那么好的一根苗子,就被他女儿毁了。
两家人寻遍天下名医,个个束手无策,只道,是个活死人,姑且养着,不能丢棺材里准备后事。
于是他们等了很久很久,熬过了一个个年头,终于,在第四年的春天,床上躺着的“植物”有了复苏的迹象。
看一家老小欢呼雀跃,宁旭光被这种氛围感染,也真心为小臭蛋的苏醒感到高兴。
他倒是希望这女娃子经历了一劫,性子能沉淀些,可别想之前那么会折腾才好。
宁旭光这天从工厂里回来,经过后花园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便看到了梨树下一个秀美纤柔的身影。
他也算是阅美无数的男人了,这会儿看到这个美人背影,不禁呆滞。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美人已经走到他面前来了。
盈盈一礼,像冰泉一样清冽悦耳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见过阿爸。”
他悚然一惊,这……这美貌倾城的大姑娘,竟是他那个顽劣娇纵的臭蛋闺女?
他仔细一端详,这才发现点儿踪迹,这五官,还有些幼时的影子,现下,不过是长开了而已。
说来羞涩,他这些年都没去过她房里探望她,以至于猝不及防看到她一下子从一个小豆丁长成了大姑娘,他一时认不出来。
“咳,你今年……咳咳,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他忘了这女儿今年的岁数,想问,却又不敢直接言明,便弯弯绕绕地、问了她的生辰。
宁曦跑了一会子神,她的精神现在还不是很好,脑中恍恍惚惚,有一些记忆的片段在眼前掠过,她想抓住,却又抓不到。
最后剩下的,就是这个身体十二岁之前的记忆。
“你就是这么目中无人,连你父亲也不放在眼里?”宁旭光见她不答自己的话,很生气,“还以为你大病一场之后性子会有所收敛,想不到还是这般没有教养,长辈问话都不答应?”
这时听到宁旭然在耳边念叨,她不耐地瞪了一眼,“我今年几岁,你自己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他要问这个问题。
宁旭光老脸一红,而后愤然甩袖离去,“这性子,还是跟以前一样!罢了罢了,无药可救罢了!”
宁曦原想回应几句,忽然有仆人匆匆跑来,大喊着:“二小姐,表少爷上门找你来啦!” 贺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