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的一句“不能离开”,击溃了她心中的防线。
冷菲眼中升起了水雾,质问:“是不能离开,还是不想离开?”
萧景琰眉微皱,“如果你真要走,那么我护送你出城。”
冷菲睁大了眼睛,泪滑了下来,不可置信道:“你竟然……甘愿我独自离开?你知不知道,我要的是你跟我一起走啊!”
萧景琰声音艰涩,“我有我的职责所在……”
“别说什么职责!宁惜明明允了你我双双离开,你为什么不肯?”她打断他,冷静地问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变了心,爱上她了?”
变心二字如刺一般扎入他的心。他嗓音一冷,“我从未变过心。”
“你何必急着否认,明明之前你爱的是我!”
萧景琰一怔,“我对你,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因为喜爱,所以守护,但此情无关风与月。”
闻言,冷菲心头大震,泪流得更凶了,好一个无关风月。“难道,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萧景琰想安慰她,却不知该怎么做。
因为他,确确实实未爱过她。不……准确来说,他不知如何去爱一个人。
见他这般神情,冷菲便都明白了。
她从来不是悲情的姑娘,也做不到那么卑微地去祈求一个人与她在一起。
抬袖擦干了眼泪,她冷声说:“那么我就不勉强你,只愿此后,你我永不相见!”
丢下话,她决绝地转身离去。
萧景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头升起了一种名叫惆怅的情绪。
躺在床上,他生平第一次失眠。
满脑子都是冷菲的那句质问“是不是变了心”。
他可以肯定地回答:没有。
是,他没有对冷菲变心,他待她的心思,一如既往。
那……对宁惜呢?
脑中突然出现这个名字,他抵触极了,抗拒着,不愿去想。
他对她,确实是变了心思,只是那种心思是什么样子的,他却不自知。
……
宁惜是希望不要再见到那个蛇人的,想到他留在部落里,与她朝夕相对,她就受不住。
所以最好的结果是,这厮跟冷菲一起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
而她也以为,他们两人一定会离开,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那相爱的两人,没理由会放过的吧?
是以,翌日清晨,她神清气爽地起床,正要去膳堂吃饭,就有下仆来叫她——
“姑娘,祭司说,您若是吃过早饭了,就到七星阁一趟。”
宁惜疑惑:“去那干什么?”不对,那厮怎么还在??
“祭司说,姑娘每天早上九点前要到七星阁与他一起阅心经。”
这是什么鬼规矩……“之前怎么没说过有这规矩?”
下仆答:“因为那时姑娘还没有正式成为圣女,现在圣典已过,姑娘就该开始跟祭司学习心法了。”
宁惜蹙紧了眉,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你带路吧。”
七星阁坐落在边城,大约有一公里路的距离。
远远看去,这座楼阁看着庄严肃穆,没有一点烟火气息,如同萧景琰为人。
上了楼,来到紫光殿。
萧景琰盘坐在蒲团上,闭着眼似在修炼。
宁惜见他不搭理自己,自顾在殿内观赏起来。她瞧见黑木供案上摆放着一个“奇怪”的花瓶,便走了过去。
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瓶子上面印着那种不可描述的彩画……
走近一瞧,见是一对赤.身luo体的男女坐在秋千上,下.体相连着……
宁惜抖了一下,想不到这厮外表看着禁欲冷漠,房间里却摆着这种物什……
不料,他在这时睁了眼,出声:“你早饭还没吃。”
宁惜转过头来,下颌一抬,“是,来问你阅心经是什么鬼,什么时候有了‘晨练’这个规矩。”
萧景琰知道她平时总是赖床,是做不到早起的。是以抗拒早起来修炼心法。
他从书架拿了一本书,翻开了某一页,然后递给她。
宁惜不知他此举用意,但还是伸手接过,目光一行行掠过,看完那一页,她惊得合上了书本。扭头看他,颤声问道:“历代圣女,绝大部分活不过三十岁?”
“是。”
每一代圣女,肩负着繁盛羲族的责任,所以族民们对其敬仰。因为她们的寿命短暂,能在三十岁之前,孕育出下一任负有异能的圣女希望不大。
而且,由于体质的特殊,一般很难怀胎。
所以长老们才会拟定一妻多夫的族规。
“怪不得……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宁惜低喃。
萧景琰颔首,“她在你出生后不久便逝世了。”
宁惜睁大眼,看他,“难道你见过她?我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萧景琰眉一折,陷入回忆。
宁惜出生的时候,全族轰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初生婴儿的身上,而辛苦分娩的圣女病榻前无一人。
那时候他尚年幼,约莫五六岁的光景,瞧见了濒临死亡的圣女。
是他去外阁呼救的。
可是,等他们回来时,已经晚了,圣女生了女婴后便撒手西去。
“她的面容与你有七分相似,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萧景琰说。
气氛有点微妙。
宁惜错开视线,咳了一声,问:“那这个什么心法,跟我短命有什么关系?”
“那是先祖遗留下来的,意在解决圣女的短暂寿命。”
宁惜惊喜,“这么说,只要修炼这个心法,就能活得长久了?”
萧景琰看了她一眼,说:“这心法先祖写了一半便仙去,所以尚不能解决寿命问题。”
“那你还让我修炼干什么?”
他慢慢地说道:“心法的后半段,是我续写的。虽不能做到长寿,但若是勤快修炼,还是可以跨过三十岁的坎的。”
宁惜讶异地看着他。
他转过身去,拖着蛇尾盘坐到蒲团上,“要不要修炼心法,你自己选择。”
事关人命,宁惜哪敢抗议?
只是,她想到一件事,蹙眉问:“每日修炼,都必须来你这里么?”
“怎么?”他眼眸无波,看了过来。
“明天我要回京城了。”
她已从他这边取得枯骨生肉的秘术,所以萧景琰知道她要和离恪回京办事的。
他声音淡了下来,“届时你早归即可。”
“有没有时限?”
“没有。”
虽然没有时限,但宁惜还是不敢多耽误。于是她立即收拾好东西,准备带上霍毅东和离恪踏上回京的路途。
离开部落的那天,萧景琰为离恪驱魂。
眼看还有五天,霍衍洛的魂魄就会泯灭,所以必须先驱赶一个魂魄出来。
“驱宿主,还是他?”萧景琰说,“如果先将他驱赶出来,那么宿主就能回到这具身体了。”
宁惜一呆。这样的话,就意味着,她要面对觉醒的霍衍洛了……
她垂下眼帘,说:“先把宿主的魂魄驱赶出来吧。”现在,她还没有做好面对霍衍洛的准备。
萧景琰施法布阵,一炷香的功夫,便把霍衍洛的魂魄引了出来。
“大哥!”霍毅东看到昔日的兄长,眼眶不由一热。
虽然每天都面对着兄长的躯体,但他知道,这个躯体目前是离恪在使用。
而离恪的神情举止,都与大哥有着很大的差别,他根本无法把他当做大哥。
霍衍洛的魂魄是缥缈的,透明得好像风一吹就会散去。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神情恬淡,似乎没有知觉。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魂魄能量太薄弱,所以他看不见、听不见事物。”萧景琰将他的魂魄收入一个白玉瓶,盖了木塞,交给宁惜,“他的魂魄藏在瓶子里,可避阳光,切勿把他放出来。”
霍衍洛的魂魄从这个躯体抽出后,离恪感觉轻松了不少,至少他不会再动不动就晕厥了。
他问:“待到京城,找到我的尸身后,该怎么还魂?”
这一刻,离恪很希望萧景琰与他们一同回京。因为他们有太多不懂了。
“还魂必须在月圆之夜。到达京城后,挖出尸身,将我给你的秘术使用在尸骸上,待枯骨生出血肉,恢复到生前的模样时,再找当地的法师,为你驱魂。魂魄从这具躯体脱离而出之后,你就能自行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
萧景琰能详解这么多,已经是罕见,偏偏离恪还听不大懂,懵着脸问:“应该找什么样的法师?万一遇到那种神棍怎么办?”
萧景琰吸了口气,不想搭理他,“那就不关我事了。”
宁惜有点着急,不由扯住他的袖子,“请你说清楚点!”
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羲族,好不容易拿到秘术,临时要还魂,万不能出现差错,否则之前的一切努力真的就白费了……
萧景琰看了她一眼,说:“我不了解当地的情况,所以无法帮你做出判断。真正厉害的法师,需要你们自己寻找。”
他并不是清闲,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于是简单地与他们辞别,便离开了。
他们是坐火车回去的。
霍毅东个子高大,身强力壮,是以行李等东西都是他负责携带,离恪则负责背着包袱,护好钱财。
他看着宁惜抱着那个玉瓶不离手的,便要夺过来,帮她拿着。
宁惜不肯,这瓶子里装着霍衍洛的魂魄,重要得紧,哪能交给离恪这混小子?她就怕他无聊拿出来把玩,要么不小心把瓶子摔碎了,要么就是弄丢了。
见她如此“宝贝”那个玉瓶,离恪心里很不是滋味,早知道……就换他藏在瓶子好了。
耳边听着火车隆隆的鸣笛,宁惜不知为何,精神紧绷着,丝毫不敢松懈。
哪怕,只有他们三人住在独立的车厢,没有外人。
直到车窗外夜色笼罩,宁惜还是无法卸下紧绷的神经。
躺在柔软的床垫上,她望着对面那两个睡得东倒西歪的男人,嘴角牵起一抹笑。
他们睡得正好,看得她很羡慕,只可惜她怎么也睡不着。
就在她按掉小橘灯的时候,车厢陷入了昏暗。
她看到枕边的玉瓶忽然散发出柔和莹亮的白光,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这时,瓶子里响起一个久违的、熟悉的声音——
“宁惜,你还没睡,对吗?”这个声音,如斯温柔,饱含深情,让她情不自禁地忆起他如画般的眉目,当时风流多情的模样……
她没有应声,拉了被子平躺下来。
霍衍洛等了会儿,也不见她回答,又说:“能把木塞拔下,让我出来吗,我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说。”
白天,他只是一缕幽魂,在阳光底下,他灵魂薄弱,毫无知觉。只有到了晚上的时候,他的知觉才慢慢恢复。
他很想看看她,想看她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已经整整一年没有相见,他听离恪说,她又变美了。
“我要睡了,你别再出声打扰我。”她声音平板无波。
霍衍洛心中揪疼,“你是不是……还在怨怪我,此生此世,都不愿再原谅我?”
“叫你不要说了,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她一怒,声音不由拔高了好几个调,“再废话,不要怪我把你丢出去!”
他默了会儿,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便再也无声,玉瓶的光芒也随之暗淡下来。
睡在墙角的霍毅东被她惊醒,“你怎么了?”
宁惜勉强地笑笑,“没什么,只是刚刚……做了噩梦。”
“没事吧?”他关切道。
“没事,是我吵到你了,你继续睡吧。”说完,她翻过身背对着他。
黑暗中,她睁着眼睛,不知不觉,有热意湿了眼眶,湿了枕头。
于她而言,他就是一个噩梦。
在她初识世间情事时,她还以为,他会是她的一生……
抵达京城,是两个星期后了。
三人再次踏上故土,生出了别样的心境。
纵然这个地方带给他们太多的伤心事,不忍回首的往事,但总归是生养他们的故土。
“先到我府上歇脚吧?”霍毅东提议道。
宁惜想到司令府的那些人,顿时没有好脸色,“不了,我和离恪找个客栈落脚就好。”
离恪也道:“你还是自己回去吧,你家里的人,想必挺挂念你的。”
霍毅东虽然情商低,但眼下情况,他也反应过来。
不由苦笑,司令府是给他们造成伤害最多的地方,避退三舍,想要远离并没有错。
于是,他只好独自回去了。
现已是秋天,府内的花丛枯败一片,如此也没人去种植。
他看见在树下打扫落叶的老仆,不由问道:“何伯,府上的花匠呢?怎么不来修剪花枝,种植新花种呢?”
老仆听到声音,匍匐的身板一震,猛地转过身来,惊喜地大声道:“二少,您总算回来了!”
霍毅东听他这话,似乎有什么内情,“发生什么事了?”
“去年您一走了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司令大人动用了所有的情报网,都找不到您的踪迹,大家都还以为您……”何伯擦了擦眼泪,“之后,夫人便病倒了。”
司令夫人当时失去了长子,后又失去了幼子,自然是心痛难当。那段时间也是积郁已久,一时病来如山倒。
霍毅东不再多问,急匆匆地去了南院。
这一进门,他才发现奶奶也在。
她正守在床前,陪着儿媳闲话嗑叨——
“几天前,边关的士兵收到了情报,说有阿东的消息了。过了这么久突然有了消息,那么就肯定是要回来的了。你啊,可要坚持住,熬到阿东那小子回来,再好好……”老太太话还没说完,就瞧见地上折射一个高大的身影。
“奶奶、姆妈。”他带着满心的愧疚低唤至亲。
婆媳两人则是未语泪先流。“阿东啊,你……你终于回家了!”
老太太老泪纵横,握着儿媳的手,激动地颤抖。
司令夫人脸色病态苍白,憔悴无力,见到生还的儿子,流下了喜悦的泪水。
霍毅东两三步走了过去,跪在病床前,“是儿子不孝,害您们牵挂至今……”
一个巴掌声打断了他的话语。
老太太满脸怒容,恨恨地说道:“你确实不孝,害得你姆妈为了你而卧病在床,你该打!”
“是,我该打。”他跪在地上,抬手掌嘴。
他每一下都很用力,打了几巴掌,脸便红透了。
司令夫人到底是心疼他,忙阻止他的自罚,“好了好了,你知道错就好,以后万不可离家出走了!”
霍毅东胸口一梗,他不敢承诺,不会再离家出走……
因为他知道,离恪时间有限,宁惜的时间也有限,他们会尽快解决了京城的事情,然后再回到长夏。
到时,他们就不会再回来了吧……
“你怎么不说话?”老太太敲了敲拐杖,表情又惊又怒,“难道你……还要离开家里?”
关键时候,霍毅东怎么敢说出心里实话?赔了一个笑,认真地说道:“没有的事,我只是想告诉您们,大哥不日后就要回归了!”
司令夫人听了,喜不自禁,苍白的脸上不由带了几分好气色,“当真?”
霍毅东微笑,“儿子不敢欺骗姆妈。”
安抚好家里长辈的情绪后,霍毅东立即去客栈与宁惜离恪汇合。
三人相约上武榆峰。
临时要挖棺,宁惜有点害怕,真怕看了离恪干枯的尸骸晚上会睡不着觉。
于是,在他们持着工具,开始挖土,撬出地下的棺木时,宁惜跳开到十米远,捂着眼不敢看。 贺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