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溪这么问,自然是看出她对出宫一事已不再有斗志,那不是他认识的沐秋水,她应该是自由自在的。
沐秋水充耳不闻,只是看向夜幕下的远方,耳旁传来乐寿堂戏台上的唱声,想着那人此刻应该正乐在其中。
“你怎么不回答?”顾长溪追问。
她垂目缓缓说:“这里是紫禁城,天下女子有来无回的地方,我再也出不去了。”
他铁青着脸问:“究竟是你不能……还是你不想?”她略微一怔反问何意,顾长溪侧头看向乐寿堂的方向,脸上是藏不住的妒火:“你舍不得他是不是?”
她佯装不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长溪爱忍无可忍道:“装什么傻冲什么愣,你不是该被困在这里的人,为什么如今却全然再不想离开?这里有什么东西让你这样舍不得?”
“胡说。”
“那么究竟为何,你的态度前后为什么起了这么大变化,解释给我听听啊。”他忽然换了一种奇怪的语气,似笑非笑阴测测地问:“我听说皇上很宠爱你,他是如何宠爱你的?”
“荒谬!”沐秋水大感窘迫憋出一句呵斥,转身就要离开,却被顾长溪一把拖住。
“你没完没了吗?!”
“你打量我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吗?这种桃色之事谁都爱传,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他替你治疗眼疾,处死凌辱你的宫女,一桩桩一件件莫不是在宠着你、顺着你,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又为什么不愿离开,他是不是已经让你侍寝了?你说!”
“传言怎么能信?你不要听旁人胡说!”她涨红了脸试图摆脱他的钳制,可却比不过他的力气。
“你不承认?旁人是胡说的,那么我自己亲眼看见的呢?你和他在行宫里,在太液池,你们为何那般亲昵?他谁都不带,却独独要你伴着,你不要告诉我是你‘伺候’得当。”
“没有,没有!”
“那么这个呢?你怎么解释?”他抓起她的手腕,露出她细白的手腕上戴者的嵌珐琅镯子道:“好生精致,却不是宫女该有的物件。谁给你的,你我心知肚明。”
她终于不再辩解,这是事实,她抵赖不得。她这等同默认的反应却让顾长溪难受无比,在他鞭长莫及的地方,是不是她的心也一点点被那个人蚕食了?
她静静看着他,眼里含着悲伤、含着无奈,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再无力改变的样子。
这态度令顾长溪的心揪得生疼,他忽然言词恳切地说:“秋水,你进了宫,从此你我之间的一切都变得不再可能。我试过忘记你,可是做不到。”
“就算不因为这个,你我之间一切早也就不再可能,”她不敢直视他殷切的眼神,只得微微移开目光说:“我恨你,永远不会原谅你。”
“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给你机会,谁给我父母家人机会,谁给双喜他们机会,谁……谁给我死去的孩儿机会。”
顾长溪颓然道:“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难道我不心痛?”
“你会吗?他于你不过是一个死去的结果。”她默默流下一行泪,语气仍然不疾不徐:“他在我身体里四个月,我每一天都能感受到他在长大。可是那时你在哪里?在我最潦倒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我身上既痛又冷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血就那样流下来,你不在……顾长溪……我怕得要死,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
“我已经解释过……对不起,是我对你不起。”他越说越心虚内疚,从身后抱住她道:“你这样恨我,全是我该受的。可是秋水,我也害怕,我怕你爱上旁人,我愿意从今以后都在你身边,爱护你、补偿你,可是如今却无能力为。你离我太远,我怕你心里有了别人。”
她沉默着不说话,最后摸到他环住自己的手,迟疑了一下还是挣脱开他的怀抱,表情疏离地说:“出来久了皇上恐怕生疑,奴婢先行告退,顾大人请便。”
“秋水!”他急呼一声,她却毫无眷恋之态,毅然离开,徒留他在寒风中孤立,手上有她滴露下的泪,已经冰凉。再抬头时,只觉前头有黑影闪过,一时也看不真切。
沐秋水回到乐寿堂不见朱祁钰,刚要问蒋安,却见朱祁钰和太史阶一同回来。
“皇上去了哪里,奴婢正要去寻。”
“不过是听累了戏,去外头赏一赏雪景。秋水,你的眼睛怎么红了?”朱祁钰脸上带着一丝奇怪的笑问她。
她低下头有些心虚地答:“没有……许是有些累了。”
“也是,折腾一天了,那便早早散了。”
“皇上,”有陪驾的妃子道:“方才点了这一出《西厢记》,正要唱呢,不如看完再散。”
“也罢,朕也想看一场好戏。”他笑了笑,答应下来。
她听这话只觉大有深意,却也说不上是什么意思。不多时顾长溪也回堂入座,她朝他进来的方向望了一眼,心里难过一低头,却见朱祁钰正在观察她。
朱祁钰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问:“你去了这么久,外头冷不冷?”
她摇摇头。
“耳朵都冻红了,还说不冷。那些小事吩咐旁人去做就行,不用事事亲力亲为。”
“是。”
堂上唱得缠绵婉转、柔漫悠远,台下人也听得入神,随着曲调情思百转。就有妃嫔互相低语说:“据说这故事原先的样子,可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莫说不得终成眷属,更是那元稹始乱终弃,有负在先。”
“哎?那你们说,崔小迎到最后会不会原谅元稹。”
“哼,要我说,自然原谅不了。”
“那她可还挂念?”
“爱之深,恨之切,自然也是忘不了的。”
几人说得兴起,不觉声音越来越大,正说得热闹间,忽闻一声轻咳,朱祁钰一脸阴沉地瞪她们一眼道:“听戏便听戏,点心也堵不上你们一张张嘴。这么爱说,不若上去唱几段让朕也听听。”
立时一众噤声。
沐秋水再看时,只觉他眉宇间隐隐含着怒火,便觉得奇怪,想来出去一趟进来,他怎么就换了心情。只是他在外人面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既不发作,她便当没看到。
夜里独剩二人在暖阁时,她忍不住问起,朱祁钰却似不想多说的样子,她便也不好再追问,收拾一番便要退出去。
“秋水。”冷不防他忽然喊了一声。
她转身看他,含着浅笑问:“皇上还有吩咐?”
他静静望着她,终于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脸,只是说了一句:“没有,你去吧。” 朔风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