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时节，黑夜总是来得特别早。

　　将要到来的圣诞节是英国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原本谧静的街道此时也变得热切起来。俞子涵和几个中国学生下了课，正准备一起去参加留学生聚会，途经一片灯火阑珊的圣诞集市，就顺便在这闲逛了会。轻快的颂歌让人不自觉的嘴角微扬，女生们步履轻盈地奔在最前面，叽叽喳喳地谈笑风生，然后去买热腾腾的果酱松饼吃。

　　有一个女孩子拿着一块松饼跑到俞子涵面前，羞红着脸递到他嘴边。俞子涵微微一笑接了过来，然后送给了其他的男生吃。看着那个女孩子逐渐变暗淡的表情，俞子涵心中反而觉得安然。

　　一个人在外的俞子涵，说实话过得确实不错，但细想起来，却总是觉得缺少了些什么。朋友有一些，但总没有程轶凡来的交心；对他示好的女生有一些，却总觉得不如苏璃好。他也不知道是客观事实的确如此，还是他自己先入为主地主观臆断了。是不是因为有过更好的人，所以再无人能取代他们。

　　俞子涵想不明白，明明当初决定离开的时候是那么讨厌苏璃，可现在离得远了，想起来的反而都是苏璃的好。

　　这天正是圣诞假期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有一个派对狂热分子组了个局，呼啦啦叫了几十个人打算一起彻夜狂欢庆祝放假，地点就选在一座由几个留学生一块儿合租的别墅里。

　　来这四个多月，留学生的聚会大大小小也有十几次了，有的时候还会叫上其他学校的学生或者是一些别的亚裔留学生一块来参加，俞子涵一直都是一个不落地悉数出席，和大家一起喝酒调笑吹牛拍马，逢局必去、逢去必喝、逢喝必醉。

　　而这一晚，俞子涵喝得史无前例得高，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别墅的某个房间里睡了一觉，而身边则躺着一个女孩子。

　　这个女孩叫做Sarah，本名朴莎朗，和俞子涵的几个同校同学一起租住在这套别墅里。Sarah是戏剧学院的韩国留学生，是一个成日里笑眯眯，叫谁都是欧巴的韩国软妹子。

　　俞子涵和Sarah并不太熟，之前压根就没说过几句话，可谁知第一次的深入接触，就深入到了这个程度。宿醉后的俞子涵捂着脑袋一脸苦闷。

　　Sarah倒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裹了被子起身去洗澡，非常酷地留下一句——没关系，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酒精作祟而已。

　　她囫囵的韩式英文口音吭吭地撞击着俞子涵的大脑皮层，他头脑一热，开口就对Sarah说道，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本着负责任的态度，俞子涵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开始和Sarah谈起了恋爱。

　　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程轶凡的时候，电话那头陷入了一阵沉默，好一会才听到了程轶凡低沉的干笑和阴阳怪气地讽刺，你动作倒挺快啊，简直无缝衔接。

　　俞子涵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不论是寂寞难耐还是酒后乱性，都算不得什么体面的借口。

　　英国的圣诞假期整整持续一个月，俞子涵早就和几个同学相约要去欧洲其他国家玩上两个礼拜，而新上任的女友Sarah则定好了要回国探亲。

　　过两天就要出发了，俞子涵趁空把大行李箱从床底拖了出来，准备收拾旅行的衣物。

　　忽然，他看到了行李箱的夹层里有一小块的凸起，伸出手摸了摸，似乎是个金属物件。俞子涵摸索着将东西取出来，才发现原来是属于他的那只情侣对戒，大概是出国前整理行李的时候不小心掉到箱子里去的。

　　俞子涵看着戒指发呆，它似乎已经没有了初时的光泽，内圈的两个英文字母此刻看来格外刺眼。俞子涵无意识地握起了拳头，将戒指紧紧攥在手心里，硌得他生疼。

　　苏璃，苏璃。

　　其实当初俞子涵在离开上海那天，坐在飞机上等待着起飞的时候，是想给苏璃最后再发条消息的，可看着对话框里闪动的光标，却想不好能说点什么。

　　发“我走了”，有些多此一举。

　　发“为什么不来送我”，感觉就跟撒娇似的。

　　发“好好照顾自己”，好像太亲昵太拖拉了。

　　发“记得要幸福”，又显得过于矫情。

　　俞子涵斟酌再三，不断地打字又删除，直到空姐好几次来催促关机，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发出去。

　　他想，他们都需要新的生活，就不要让彼此成为互相的累赘了。

　　俞子涵本希望他和苏璃可以两相忘、各自安，但此刻他却发现——人只有离开了，才会开始想念。

　　俞子涵搁下行李箱，打开了电脑，突发奇想地打算去看看苏璃的博客。

　　苏璃的这个博客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纯粹是给自己留了一个写日记的私人空间，一直以来更新得也不是特别频繁，大概每个月能有一两篇就不错了。

　　那时候两人还没有恋爱，俞子涵和苏璃一块去自习的时候借用了一下她的电脑，无意中在收藏夹里看到了博客链接，便偷偷地记了下来，时不时就会悄么声地打开来看看苏璃都写了些什么。博客的背景音乐是张悬的《儿歌》，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时俞子涵会知道苏璃喜欢这首歌，并且特意去学了吉他谱，还正好在歌手大赛时为她顺手解了围。

　　俞子涵从浏览器的书签里找出了这个链接，食指在鼠标上方停留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按了下去。

　　直到《儿歌》质朴的前奏响起，俞子涵不知为何忽然松了口气。

　　从苏璃发现俞子涵要出国，到现在为止已然半年多过去了，她期间只更新过一篇博客，时间是半个月之前，俞子涵颤抖着手点开全文，仔仔细细地读着。苏璃写得很简短，也很朴实。

　　“【致桔梗】

　　就这样吧。

　　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有些餐厅不想再去，而每周的星座运势也只要看一个就够了；只不过不用再去超市买新鲜的蔬菜，而床铺的另一半必须要扔满东西才行；只不过没人可以一起买咖啡蹲书店，而逛街的时候看到好玩的东西也再不知道打电话和谁分享。

　　只不过有些习惯必须要改掉，只不过有些号码必须要删除，只不过有些人必须放掉。

　　我只不过是回到单身而已。

　　我们终于成了路人，擦肩而过，不再相关的人生。

　　不知道今年的上海会不会下雪。”

　　这一篇《致桔梗》通篇内容看似潇洒而平和，可字里行间的悲切与消极却让俞子涵看得神伤。俞子涵去搜索了一下，桔梗花的花语是“无望的爱”。

　　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忽然瞄到了博文的最后一行，苏璃用小了好几个字号的浅灰色字体写下一句话——可我还是忘不了你。

　　俞子涵瞬时怔住了。

　　他记得程轶凡说过，苏璃过得很好，每一天都笑呵呵地积极面对生活，让他不要再担心。虽然当时自己嘴上说“我才不担心”，可老实说，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如今看到苏璃真实的情感，俞子涵的心情却更加复杂，他知道这个博客是苏璃的秘密基地，正因为无人知晓，所以她写下的一定是真心话。

　　苏璃果然还是念着我的。俞子涵觉得有点欣慰、得意，又有一丝丝的心疼。

　　可他又能如何，只得继续不闻不问。

　　俞子涵将戒指放在了书架的角落里，任其蒙上尘埃。 恋人心中都有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