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雪下得很急。
裴安坐在厅堂中,向窗外望去,皆是雪白景象,看起来便让人心生寒意。
而厅堂之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厅堂中的窗子都被西洋来的玻璃封住了,景流风还怕一层玻璃不够,硬是装了两层玻璃,加上这庄子每个房间都装了地龙,从根本上避免了寒从脚起的问题。
裴安曾问景流风,这样一来冬天自然是十分暖和的,那夏天呢?
景流风轻笑一声,道:“砸了便是。在你眼里,你景叔就是一年几块玻璃都换不起的人?”
不算服侍的奴婢,厅堂中共有四人。庄子的主人,景流风与李观妙坐在主位上,裴安与君谨分坐两侧。
坐在主座上的景流风与李观妙,看起来又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坐于左侧的李观妙身着灰蓝蜀锦长袍,腰悬一古朴长剑,头上只用灰色布带随意把头发扎起,端的是清清爽爽。
反观右首的景流风,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做派。
景流风身着一件云鹤金银袄,头上金冠上两颗龙眼大的珍珠随着他的动作摇摇晃晃,额上带着一条红宝石抹额,手上一个硕大的蓝宝石戒指简直要晃花人眼。再看他腰侧长剑,更是珠光宝气,直教人怀疑这究竟是富商放在百宝格中观赏的金器,还是可取人性命的利器。只看这人装束,便让人觉得此人必定是纨绔中的纨绔。
但如果再仔细看这两人,便会发现这两人不仅容貌有些相同,连身形也颇为相似,简直如同表兄弟一般。
裴安还看着窗外想着刚刚离开的慕蒹葭呢,便听得主座上的景流风道:“慕冲虚这个人啊,十年前我就看不起他了。说实话,他能做出这样的混事来,我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裴安把视线移回来,诧异道:“景叔你竟认得他?”
景流风撇撇嘴,轻蔑道:“这有什么认不得!从前不提不过是不乐意提一个不是我一合之敌的废物罢了。”
裴安托着腮,看向景流风,问道:“你和我说说那垃圾的事情呗!”
裴安说话时,景流风搂住旁边的侍女,侍女轻啜了一口酒后吻上了景流风,把酒渡了过去。
咽下酒后景流风方慢悠悠地道:“既然是垃圾,又有何好说。说他未免脏了我这庄子。”
“哼!”裴安故作不屑道,“怕不是你打不过人家,又害怕多说多错,才闭口不谈吧!”
景流风轻哼一声后便闭口不言,显然是不想和裴安这小辈一般计较。
裴安也哼了一声,又把头转向窗外,担心着远行的慕蒹葭。
又听得李观妙开口道:“好了小安,专心吃饭。你的朋友既学了《医典》,想必是不会遇到什么危险的。便是遇到了,也必能逢凶化吉。”
说起医典,裴安更是闷闷不乐,埋怨道:“这医典是有多宝贵啊,竟要蒹葭姐姐卖身给你们一辈子方能学!更可恨的是蒹葭姐姐还不让我替她……”
景流风打断了裴安的话语,道:“你之所以不能替那慕蒹葭倒不是因为那医典有多么宝贵,而是因为……”说到这里时,景流风一笑,继续道,“而是因为你这人太过破烂,我不收。”
裴安听了拍案而起,气鼓鼓地道:“景叔!”
李观妙瞪了景流风一眼,景流风自觉没趣,干脆闭上嘴,继续搂着侍女喝酒了。
见景流风安分了,李观妙方抬起手来朝着裴安一压。李观妙手一动,裴安便觉有一股不能抗拒的柔力朝她压来,压着她坐下了。裴安坐下后,仍不依不饶地看着李观妙,想要一个解释。
李观妙无奈地笑道:“这医典确实是宝贵异常。若非你那小友确实是天资出众,又看在你的面子上,她不管为麒麟庄卖几辈子的命都是学不到这医典的。至于这医典有多么宝贵,小安你可知道前朝开朝皇帝的事情?”
裴安撇撇嘴,道:“这哪能不知道呢。不就是那开国皇帝有多么多么了不得,聚集了一帮多么多么了不得的奇人,打完了他的天下以后又害怕这些奇人的技艺失传,就命令他们把自己绝学编撰成书,美其名曰八大天书……”说着说着,裴安回过味来了,不可思议地盯着李观妙看。
李观妙笑着接着道:“那高宗还说,得八大天书者得天下。你现在应该知道那医典的珍贵了吧?”
裴安不说话了。
突然,君谨开口问道:“景流风,你可还记得宁山之事?”
景流风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着君谨,道:“你觉得那个在宁山中死了又复活的人很奇怪便想问我有没有什么头绪?”
君谨颔首道:“不错。”
景流风稍稍坐直,对君谨道:“说到宁山,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我可能找到景家的踪迹了。”
君谨一听,心神激荡之下内力竟然震碎了手中的酒杯。
景流风一边让侍女去收拾,一边道:“数个月前,我卖了一批战马给一个我认为和景家有关系的商人。战马,一听便是他们感兴趣的东西。然后前几天,我看见范家公子骑着那批战马中的一匹在街上走。所以我便怀疑,范家和景家有关系。”
裴安插话道:“可是,范家好端端的一个神医世家,干什么去和要造反的景家掺和在一起呢。”
景流风又从侍女那儿喝了口酒,道:“这我哪知道,跟我又没关系。我就是这么跟你们一说,给你们一个查的方向而已。要我说嘛……君谨这人,就是死脑筋。我们这里四个人,哪个没有受到过景家的迫害?就他一个人,心心念念的都是报仇,忒没意思。”
李观妙还没来得及让景流风少说几句,便听得君谨道:“若是范家和景家有交易,那么他们之间的交易必定有账簿记录。景流风,你可知这账簿放在哪?”
景流风又窝回了侍女的怀中,懒懒地道:“账簿自然是在账房里了。恰好范家的账房先生范飞文最近被人打伤了,又恰逢年关,迎来送往的少不了要记账。那范神医估计是想到要那么多不相关的人要在这个有记录着和谋反逆贼交易的账簿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便吓得要死,把账房给锁住了。你若是要查,便趁早过去,免得那范飞文养好伤了把锁给卸了。若他在,你要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怕是不容易。”
君谨毫不犹豫地道:“那我明天便走。”
裴安看向君谨,皱着眉头问道:“你不带我去吗?”
君谨摇了摇头,对裴安道:“你留在这里过年吧,天寒地冻的,莫要走来走去了。”
裴安气得跺脚,道:“你又把我当小孩子!”
这时候景流风插嘴道:“我倒是觉得君谨说的不错。他要报仇便去查呗,你莫非也想为你那一点印象都没有的父母复仇吗?”
裴安瞪了一眼景流风,道:“我哪里是要为他们报仇!我只是要和君谨在一块儿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景流风闻言大笑,对着君谨道,“君谨你可听到了?到头来,心心念念想着复仇的不过是你一个人!”
君谨淡淡地反问道:“那又如何。我何时奢求过你这个冷血无情之人帮我?只是我既然做了你的下属,也希望你像约定的那样给我一些线索。至于裴安……”君谨看着裴安,方道:“裴安要不要复仇,是她自己的事情。我不会置喙。”
裴安道:“既然你不会置喙,那是不是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了?”
君谨叹了口气,道:“好吧。但是你到时候要听我的,不可自作主张。”
李观妙无奈地看了景流风一眼,道:“你为什么就这么多话呢。”
景流风微微一笑,道:“嘴长在我身上,你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多话。”
李观妙被噎了一下,气得不想和景流风说话。
景流风哈哈大笑,显然是觉得这样说话有意思极了。
君谨看着这一切,嘟囔道:“李观妙倒是越来越像他的师兄了。”
景流风还在笑,裴安便没有听清。她扭过头去问君谨:“你刚刚说什么?”
君谨给裴安夹了一筷子鱼,笑道:“没什么。”
次日清晨,裴安与君谨骑上快马便打算轻装上路,却在山庄门口被李观妙的马车拦了下来。
景流风从这架外表普通至极的马车中探出头来,道:“上车,后面那辆马车是你们的。”
裴安一头雾水,便径直向李观妙问道:“观妙哥,这是什么意思?”
李观妙温文笑道:“我也是时候去祭拜我师兄了,与你们刚好顺路。而且你们早早地赶去,也要花时间查探范家的情况才好进去找账本。倒不如和我们一路,到了范家,你们需要的东西自然也准备好了。”
李观妙这话骗得过裴安,却骗不过君谨。
今日是正月初二,而李观妙的师兄岸青的忌日却是正月十五。从此地赶往高台山,便是像景流风那样耍少爷派头,非客栈不睡,非平地不去,非晴天不行,也不过五六日功夫罢了。
今年李观妙走这么早,恐怕祭拜师兄是假,要为他们打点是真。
君谨只得一拱手,感激地道:“多谢。”
李观妙笑道:“没什么。”
他们很快便来到了范家所在之地,锦城。
在客栈上房中,李观妙又递了一个包裹给君谨,笑道:“打开看看?”
裴安从君谨手中拿过包裹打开,包裹里面放着两套衣服,一份请帖,还有一份范家宅邸的地图。
请帖正是今日范家宴会的请帖。
裴安与君谨换好李观妙赠予的衣服之后拿着请帖上门,果然通行无碍。
在进去之后,范府的小厮尽职尽责地把他们领到厅堂角落的一桌坐下,在离去时,这小厮低声对君谨道:“半个时辰之后,老爷便会进来。你们若要有所动作,便最好在这之前回来。”
君谨微微点头,以正常的音量问道:“我儿子想要去茅厕,请问茅厕怎么走?”
那小厮也会意地一点头,道:“请跟小的来。”
小厮把君谨还裴安带到一个僻静处后又从怀里掏出账房的钥匙,之后便自去忙了。君谨从怀中拿出范府的地图之后再仔细地看了一遍,记熟后手上微运内功,地图便被震碎了。
君谨在震碎了地图之后,便仿佛在这府邸里住了多年一样,熟门熟路地避开路上的小厮,宾客,没有碰上任何人便把裴安待到了账房处。
君谨打开房门后,裴安把钥匙从君谨手中拿来,然后率先进入房间,再把君谨来进来,之后便打开房间的窗户从窗户翻出去,绕到外面去把锁挂上锁好,再翻进来,把窗关上。
裴安再翻回来的时候,君谨已经开始翻看满房的账簿了。君谨翻看的速度很快,一看到不是目标便随手把账簿丢开翻看下一本。裴安快步走到君谨身旁,把他丢到一旁的账簿抚平,放回书柜上。
如此,半个时辰之后他们便已翻阅了这房中大半的账本。
眼见时间流逝,裴安有些着急了,不免向君谨问道:“万一这账簿不放在书架上呢?” 掌刀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