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子时,裴安伪装成普通船工的模样,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那神秘的一层的门前。她的时间掐得很好,这个时间,不论是送饭的还是换恭桶的都已经走了,下一次有人来大概是明日辰时。
裴安把那门上的小窗轻轻推开一条缝,然后便看到那年轻人已经睡着了。裴安满意地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浸满了油的纸团子朝着蜡烛往里用力一掷。
裴安对这一掷其实很忐忑。她不清楚这纸团子上的油能不能顺利地让火势扩大,如果不能的话,她希望这根蜡烛倒了之后能倒到那年轻人的身上,然后火便可以烧得大些,大到要让里面的人开门的地步。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纸团碰倒了蜡烛,上面的油虽然好像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不过蜡烛上的火成功烧到了那年轻人的身上。
眼看着那年轻人就要醒了,裴安哑着嗓子,模仿着她想象中那年轻人的嗓音嚷道:“啊!快来人啊!我身上着火了!”嚷完她便躲到一旁,一边祈祷着别人会把她的声音和那年轻人的声音之间的差别当成年轻人痛极之下的变化,等待接下来事情的发展。
很快的,那房门内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裴安屏息去听的话,还能听到里面的人说的话。
一个年轻一些的声音慌乱地问道:“阿爷,阿爷,这可怎么办啊!”
一个年老一些的声音恨铁不成钢地怒道:“你说怎么办!快去把水提来!我把他放倒了让他在地上滚,看能不能把他身上的火扑灭了!”
那年轻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可是阿爷!这样你也会烧着的!”
年老的声音怒吼道:“你个蠢材!是一个人烧死好还是两个人烧伤好!还不快滚去叫人提水来!”
裴安一听,心都提起来了。
看来火势没有如她预想的那样蔓延到整个房间,而是把那年轻人烧成了一个火人。虽说在裴安看来这年轻人能在里面工作,肯定是和君谨的对头景家有联系的。若裴安只是耳闻此事,不曾亲眼目睹,那么裴安想必只会冷哼一声,暗道一声死有余辜。
可是,这不仅发生在裴安面前,裴安还是此事的始作俑者。而那年轻人看起来又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无辜。他可能只是景家的一个小卒子,甚至他都不知道他在为谁工作,便遭此无妄之灾……
裴安轻轻地叹了口气,把这些无用的念头压下,开始思索接下来怎么办。
若是年轻人死了,或者是严重烧伤,里面的人肯定也要开门把他抬出来。只要开门,裴安就有机会进去。
裴安都想好了,在人出来的那一刹那,便把景流风给她的暗夜销魂弹丢出去。景流风跟她说,这暗夜销魂弹是他自己弄出来的新鲜玩意,除了他自己,李观妙和裴安,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也就是说,一般二般的江湖人士对这个新鲜玩意,是半点防备都没有的。
那么这暗夜销魂弹有什么用呢?据景流风所说,这暗夜销魂弹其实是经过了他特殊处理的强力迷药。有多强力呢?景流风说便是李观妙这样的高手在没有防备的时候中了这暗夜销魂弹都要昏过去一盏茶的功夫。
但是这暗夜销魂弹使用的时候,既不是下到茶水里,也不是用个什么管子吹出去,而是像摔炮一样摔出去。
这个东西,刚刚听到的时候裴安觉得非常厉害,但是听景流风说完以后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不就是换了个样子的迷药吗,用起来还没有你说的那两种方便呢!谁家用迷药还跟放炮一样啊!”
景流风笑着道:“这就是你江湖经验不足了。比如说,你想要进你那蒹葭姐姐的房间,可是你要是用那两种迷香呢,你光迷倒她没用啊,你还得让她给你开门啊。所以这个时候你便可以把她骗出来,然后把我这新宝贝往地上一摔,然后你们便嘿嘿嘿……”
裴安那时候听了之后还是对这玩意不屑一顾,道:“你就跟我老实说吧,这个东西是不是你随手乱做出来,又觉得做出个新玩意之后不给它起一个玄玄乎乎的名字,便堕了你的威名?”
景流风但笑不语。最后在她走的时候,还在她包裹里塞了几个。
可话说回来,若是那年轻人不死不伤,虽说裴安的良心会好受些,她却不知道再用什么方法进去了。
裴安不知道是希望那年轻人伤势严重甚至是死亡好,还是希望他安然无恙好。
在这样复杂的思绪下,裴安虽然想要再凝神去听门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却一直没能集中精力,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见门内一直有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安静了下来。裴安的心再度提了起来————既然门内安静了下来,那么就说明门内的情势有了变化。她紧张地攥紧了怀里的暗夜销魂弹,等着一有人出来便把这玩意往地上一摔,自己趁机进去。
大概是老天爷也站在裴安这一边,不多时,几个人便把那年轻人抬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裴安屏息之后手一扬便把暗夜销魂弹往地上一摔,也不见那黑乎乎的弹丸有什么动静,便看见那几个人身体一软,倒下了。
景流风曾说这迷药效力很强,如果是稍有武功的三流江湖人士,中了这暗夜销魂弹大约会昏倒两个时辰。想到这里,裴安放心地上去查看了一下那年轻人的伤势。
他身上衣服被火烧得不成样子,更不要说他的肌肤,甚是骇人。裴安俯下身去看,想要看看能不能帮他做些什么,但稍一凑近,便有一股毛发烧焦的难闻气味和烤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让人难受至极。
裴安皱着眉站起来,从怀里掏出金疮药往他的创口上撒了许多,然后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条布为那年轻人稍做包扎,希望这样能够让他好受些。
做完这些后,裴安便走进了这神秘的一层。
刚开始,裴安还颇为警惕,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往前走。每当碰到一个转角,她必然要藏起来好好看看,确认没有人才肯继续往前走。每路过一扇房门都悄悄地推开,看到里面没有人都要进去好好地翻看一番,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如此走过了小半个船舱之后,裴安发现虽然这一整层都划分给了这群管理“异兽”的人,但其实这群人人数极少。
因为这层船舱舱房基本都是空的,只有最靠近门口的一个房间里面放了几件衣服,稍有一些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裴安猜想,那大概是那年轻人休息的地方。
既然一路无人,裴安的胆子也渐渐大了些。她的脚步虽仍然很轻,落地无声,但她推开房门的时候已经不若之前那样小心翼翼。现在她都是随手一推,看到里面没人便也不进去查看了,直接再开下一扇房门。
裴安快走到船舱尽头的时候,有一个拐角。裴安正要放心大胆地往前走,却听到人声,吓得裴安倒吸一口冷气,马上退回来,紧紧地贴到了拐角的墙上,手上还捏着暗夜销魂弹,只要稍有不对便把暗夜销魂弹摔出去。
只听得人声道:“唉,大胖这烧伤了,咱们开了门,不会被上头怪罪吧?”
这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这……人命关天的事情,上面应该不会吧?”
这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唉,他们要是在乎这个,就不会干这行了……要我说,我们就不该开门。不开门,死大胖一个;开了门,我们全都得死!”
“二胖,怎么说话呢……”
裴安冷静下来仔细去听,发现这声音的位置是固定的,说话人并没有往她这里走来。她这才谨慎地从墙角走了出来,猫着腰蹑手蹑脚地稍往前走,便看见了她前面的有一个舱房门开着,门里还散发出昏黄的烛光。
裴安走到那扇门旁,打算继续听一听,看能不能听到什么情报。
说话声还在继续。
“我说的有错吗!你们心里也不是不清楚,只不过你们这群懦夫不敢看人死在你们眼前才开门而已!”那二胖似乎是火气上来了,语调越来越高,音量也越来越大!
另一人似乎也被他的态度所激怒,吼道:“二胖你给我闭嘴!大胖是你嫡嫡亲的大哥啊,你就忍心让他死在你面前?那些年大胖带着你跑江湖的事情你都忘记了是吧!”
二胖不服气地吼道:“当年我既然没死,那都是老天爷不让我死!我现在还活着那是老天爷赏我饭吃,跟大胖有什么关系!要是阎王爷要收我,那十个大胖都护不住我!”
裴安只听得“啪”的一声,大概是另一人打了二胖一耳光。又听他吼道:“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玩意!你当年病了,是谁抱着你去每一家药店下跪磕头求大夫救你!你当初病着没法讨饭,又是谁讨到半个发霉的馒头都要掰一半给你吃!你竟然说这跟大胖没关系?我现在就替大胖教训教训你,看你还敢不敢这样说话!”
房内安静了一瞬,裴安就听得二胖吼了一声扑了上去,道:“大胖都没打过我,你凭什么打我!”然后室内便传来了嘶吼扭打之声。
虽然听起来是没法从里面获得什么情报了,不过裴安还是有点挪不动脚。
她还是挺好奇事情会怎么发展下去的。
过了一会,室内扭打声渐息。裴安觉得室内二人只顾着扭打,估计也没有心思往门口张望了,便小心翼翼地探出半边脸,看看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只见得室内,一个白白胖胖的青年骑在另一个枯瘦老人的身上,不住地用拳头捶打着老人的胸口,嘴里还不住地喊着:“大胖都没对我动过手,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老人看起来身体本来便不太硬朗,被这么个大胖子往身上一坐,简直气都要喘不过来了,看起来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
但二胖不知道是已经有些癫狂,还是根本不在意,仍然继续捶打着老人。
裴安皱了皱眉,从怀里摸出一枚铜钱打向二胖背后要穴。考虑到他身上那一身白肉,裴安还特地下了重手。
果不其然,二胖应声而倒。而那老人,裴安觉得他短时间内也爬不起来了,便放心大胆地往前走,打算去看看那异兽到底是不是他要找的战马。
但就在裴安迈开步子的时候,她诧异地看到那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握住了桌上的一把匕首,然后走向二胖,一下一下用力地往他身上捅,嘴里还念念有词道:“我今天,就要看看阎王爷收不收你……没有了大胖,你以为你是个什么玩意……”
裴安目瞪口呆,不知道应不应该进去阻止这老人。但裴安只要想想这二胖刚刚的所说所为,便觉得这二胖死有余辜,实在是不值得去救。
虽然她如此想,却还站在原地,迈不动脚。
那二胖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捅了数刀,黄黄的脂肪同和红红的血便一起流了出来。二胖似乎是痛得没法开口讲话了,张开嘴要喊,也只发出了“嗬嗬”的气声。
以裴安的经验来看,这二胖身中数刀,没人为他止血包扎的话,必死无疑。而那老人呢,看他气色,便知道刚刚他能站起来捅伤二胖,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裴安在心中叹了口气。门口那大胖被她这么一烧,便是能活下来,身上也会有多处烧伤的痕迹。以前君谨便和她说过,那么多伤痕里,烧伤是对一个人影响最大的。君谨还举了个例子,说他以前有一个朋友,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人也很有能力,前途无量。只是有一天晚上他看书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烛火,他的书房顷刻间便烧了起来。后来人虽然救了出来,可是全身烧伤。在这之后,他整个人都垮了,不久之后便自杀了。
刚刚那大胖烧到了哪里裴安也没有细看,只是依稀记得烧伤的痕迹主要在那大胖的身上。
虽然如此,裴安想,应该也会对这大胖日后的生活造成影响吧。便是不说那大胖,这二胖和老人的死,跟她可脱不开关系。
裴安虽然素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可是她无意之下便害了两人性命,内心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裴安掐了自己一把,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继续往前走。如果都走到这个地步了还无功而返,那实在是……实在是太不甘心了。 掌刀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