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执远远望着集市里,他看那个小男孩已经看了许久,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从平静变得欣喜,欣喜慢慢收紧,最后成了肃然。
那个小男孩蹲在地上,被许多孩童用石籽扔着,砸得额头淤青,却不反抗,也没有哭闹,脸上的漠然让人恐惧。
不难想象,八九岁年纪的孩子,心态就已经如此凉薄,他的前生必然多舛,后世也定然痛苦。
王执走到了小男孩面前,宽阔的后背替他挡住了那些石籽。天性染恶的顽童们还在扔,年纪虽小,但下手已经很黑,王执都觉得背上有了不弱的痛感。
“你为什么不哭?别的小孩受欺负都会哭闹。”
王执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发,他的手就像火炭,很温暖。
半晌,小男孩才歪过头,躲避了王执的抚摸,看着自己一身脏破的棉衣,稚嫩的声音撞击着王执的耳膜:“他们都说我不会哭,是笑面鬼投了人胎。”
王执摇了摇头,蹲在了小男孩的面前,注视着小男孩清澈却生冷的眼睛:“既然不会哭,那你为什么不反抗,跑走也比呆着挨打好。”
小男孩摸了摸额头上的淤青,疼得嘴角微微抽搐,最后却咧嘴笑了起来,稚嫩的小手指着不远处的那群顽童:“你看,他们会跳,他们会笑,他们……会死。”
夏末的燥风刮过街道,王执宽阔的身子抖了抖,伸手拉起小男孩的手,小孩的手和他的眼睛一样冷,直顺着手臂凉到了心坎。
“是个好苗子,跟我走吧,以后就没人对你扔石籽了。”
小男孩也不挣扎,顺从的跟着王执回到了王家大院,走时还朝着那群顽童笑了一下,似乎那群顽童不曾欺辱于他,倒是顽童们陪伴了他。
王执带着小男孩回到王家,沐浴焚香,拜了祖庙,小男孩被策名王荼,再请铁嘴卜了一挂,得了一个“蛇”字。
寻常人家,肯定不会接受这样阴寒邪气的名字,但是王家会,王家人的名字越邪性,人才能活得越久。
王家大院从来不曾强盛过,人丁稀薄,也无家底,到了王执这儿,甚至已经连老婆都娶不到了。但他并非是要寻得王荼做儿子,而是要他学手艺。
王荼不曾在院里看过除了王执以外的任何人,偌大的院落空荡荡的,这样阔气的院子,以前应该也是不错的光景,但是很显然他不走运。他能住进这院子时,王家已经只剩王执了……
往后的日子,王荼每日按时吃饭,准时睡觉,也不顽皮,摒弃了所以孩童该有的活泼,这让王执时常觉得,自己带回来的是一株植物,而不是活物。
那天,京城里传来了信。
王荼吃过午饭,照例搬着小板凳坐在院子里,眼神直勾勾的盯着鸡笼子里的大公鸡,公鸡歪着脑袋也瞟着他,两者习以为常。
曾经有乞丐教过王荼怎么偷鸡,乞丐对于吃鸡的爱好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瘾头,可惜买不起也喂不起,便都兴起偷。
鸡的翅膀下有两条红筋,人只要扣住那两条大红筋,鸡就会不反抗,也不叫唤。
王荼回忆以往乞丐的教导,慢慢把手伸进了鸡笼子,大公鸡歪着的眼睛有了警惕,浑身羽毛有些膨胀,王荼准备突然发难,大公鸡准备随时飞开!这应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役。
只在瞬间,王荼把手伸进鸡笼里,大公鸡也是噗的一声飞开,王荼稚嫩的手臂被竹片编制的笼子割出了血,公鸡乱飞,脑袋撞在了笼子顶上。
王荼望着冒着血珠的小手开始出神。
“蛇儿,明日安生待在家中,不要乱动。京中来信,咱们得去一趟。”
王执捏着那封烫着鎏金的信帖,一股从未被王荼感应到过的气息开始升腾。就像画师提起了笔,半仙儿捏起了挂,全身都在发光。
“省得了。”
王荼乖巧的点了点头,然后搬着小板凳回到里屋。在祠堂供奉牌位的桌子上,他抓了许多吃食与供果放进兜里,然后飞快跑出了门。
王执也不过问,拿着信走进祠堂,收拾了被王荼弄得凌乱的供桌,然后揭开许多牌位后面的红布,亮出被遮盖的许多刀具,或者说是刑具。
有个要犯即将秋后问斩,从封城赶赴京中很远,夏日炎炎之际就得上路,到了京城,时间刚好。
精铁打造的刑具,颜色早已经十分斑驳,它们吸足了贪官污吏的脏血,所以身子大片大片的发黑。但也有忠臣栋梁在这些刑具下断了头颅,于是刑具的颜色就更加怪异。
用红包抱着诸多刑具,王执小心翼翼的回到了自己房间,他每一步都走得慢,他能感受到这些刑具在颤抖,在诉说。
每一柄刑具都有属于自己的不朽传奇,它们饱蘸人血,它们也让每一个死在刑具下的人,名扬天下!
王荼揣着瓜果吃食跑到了河边,他并不犯馋,所以没吃,只是安安静静的排在地上。但有人会犯馋,所以很快王荼四周便堆起了人。
那些顽童看见久不出现的王荼又出现了,于是便再次丢起了石籽,准头很好,下手依旧很黑。
久违的痛感如期而至,王荼就像往常,也不反抗也不跑,石籽在他头上敲得砰砰作响,很快又是满脸淤青。
四个顽童丢了半晌,也觉得无趣,不会反抗的对手不能加厚他们的作战欲望,便停了手。
几个顽童歇了手,他们之所以见面就开始扔掷石块,仅仅是为了让王荼找回自己的待遇。他们要让王荼明白,虽然他跟着王执进了王家,但是这并不能改善他的处境。
“想吃便来拿。”
王荼一如往常的笑,就和那次分别时一样,丝毫不曾生气。他和这些顽童年纪一般大,但是却有不输成年人的冷静,这是可怕的。
顽童们丝毫不犹豫,真的就上前准备拿瓜果,但是当他们伸出手时,王荼先一把全抓在手里,然后扔进了河里。
夏末的河水已经很凉,除了在河里做营生的人,普通百姓洗澡都要烧热水,顽童们一时不敢下水捞果子,便气愤的叫骂着王荼。
几人又开始扔石籽,显然用尽全力,王荼被砸得眼冒金星,脸上都出了血。胆大的还有人直接去抓他的头发,他们已经不满足远距离的扔石头了。
血液缓缓流到王荼的眼眶里,他开始看不清东西,抬手想抹一把,又怕把王执给他买的新衣弄脏,就趴到河边洗了起来。
洗了几把脸,王荼指着泡在水里的瓜果,对着几个顽童说道:“水不冷,可以下去捡的。再不捡,它们就要漂走了。”
顽童们看见水流缓缓波动,送着瓜果的确在漂走,心中就有些舍不得,这些东西不是随随便便能吃到的。
最廉价的贪婪开始燃烧,几个顽童试了试水温,还不算太冷,就开始纷纷下了水。
住在河边的百姓,没几个是不会水的,他们的孩子也是一样,天生的本领。
四个小孩子就像泥鳅,水中几个闹腾了便抓住了瓜果,然后喜笑颜开的往岸边游来,手里死死攥着吃食。
但他们转过身子往回游时,看见岸上的王荼有了变化,他端坐在地上,脚下堆着许多石籽。
王荼开始用力的朝他们扔起来石籽,几个顽童被砸了几下后,突然醒悟,他们中了王荼的计划。
这不能算阴谋,这是摆在太阳底下的圈套,除了小孩子以外,不再会有人上钩。
四个顽童在水里被砸得哭爹喊娘,用手遮挡石籽就不能游动,游几下就要挨打,而且捏着瓜果是游不快的。
被砸了几分钟后,顽童不得不舍弃瓜果,开始奋力往岸边游,他们体力开始不支,有一种叫做危险的感觉袭击着几颗脆弱的心灵。
王荼此时也不扔石籽了,往前几步,站在了岸边,看着四个顽童卖力的往自己跟前游。
“扑通!”
第一个想上岸的小孩子被王荼死命一脚踹进了水里,冒了几个泡,然后沉了下去,很久才又再次浮起来。
一脚一个,每一脚都用尽全力,四个顽童反复在河里折腾,没一个能爬上来的。
很快四个小孩都变得绝望,他们都还太小,对危险的认知不太强烈,以为王荼踢得累了就会让他们上岸,可惜并没有。
王荼冷静的脸开始有了笑意,望着在水里瑟瑟发抖小脸乌青的几个小孩子,他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什么东西,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开始在心里膨胀……
多年之后,王荼回忆起这一幕,他理解为,那是他第一对人用刑,虽然手法并不精湛,视觉上的美感并不强烈,但那却是他步上刑手之路的启端。
第二天,王执带着王荼赶赴京城,王执只背着一个大箱子,走起路来,里面叮当作响。
两人是在悲戚哀惨的女人嚎啕声中离开封城的。街上洒满了纸钱,几家女人哭得死去活来,他们的儿子淹死在了河里。
听者伤心,闻者流泪的哀嚎,并没有让王执和王荼有所停顿,王荼心中丝毫不觉愧疚,他只觉得吵闹。 蜀中剔骨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