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御书房一侧,水滴顺着铜铸的蟠龙舌尖坠入正下方的云纹金盆之中。每两滴之间间歇一致,不疾不徐。时间便顺着钟漏的节奏缠绵不绝的流逝。那毫无波澜的音律似乎是在嘲笑赵泓继皇权至上的百无聊赖人生。
上月初七,婕妤陆玉瑾诞下小公主,取名丹霞。这是陆玉瑾入宫四年以来第一个孩子,生得艰难,得来不易。丹霞公主也是皇家十年以来第一个新诞生的婴孩。
赵泓继虽然早年登基,却膝下子嗣稀薄。出生的八个儿子中四个幼年夭折,只得杜昭仪的三皇子、已故鸩妃的六皇子和宫女诞下的八皇子长大成人,因而此番小公主的出生让赵泓继龙颜大悦。他决定大赦天下。然偏偏有不识趣的监察御史孙胜连上三道折子极力反对,固执的称陆玉瑾位份低微,且产下的是公主而非皇子,因此便大赦天下有失皇家体面。奏折一道比一道言语尖利,一道比一道刻薄不留情面。
赵泓继不欲与言官为敌。一是因为大武朝历朝历代有不斩言官的惯例,他不能破了例。二是有些沽名钓誉的言官以死谏为荣,就盼望着死在大殿上留名青史。三是不久前刚有言官陈沫阳的流放至死,已经让朝野之中物议沸腾,无形中割裂了言官与皇帝之间维系多年的默契与平衡。然此次孙胜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公然挑衅着实让赵泓继忍无可忍。他心里亮如明镜,反对大赦天下只是孙胜泄愤的由头,他真正不满的是赵泓继回避陈颂与窦勋的朋党之争,牺牲陈沫阳当做了斗争的替罪羔羊。
赵泓继忍着心头怒火提笔在折子上愤然留下一行刺目的草书朱批:尔欲沽名,三摺足矣。若再琐渎,必杀尔!写罢,愤然扔下手中朱笔,将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狠狠推到一边。
这个皇位,他从二十几岁坐到四十几岁,经历多少勾心斗角,看过多少尔虞我诈,这群佞臣难道当真以为他目瞎耳聋什么都不知道?
他活动一下筋骨,想起大殿外还跪着两个人。
“李焕,什么时辰了?窦勋和林辅仁在外面跪多久了?”
李焕听见皇帝问话,悄无声息的弓着背从门外进来回话:“回皇上,已过了戌时。窦大人和林大人等了有一个时辰了。”
赵泓继阴寒的目光落在李焕的驼背上。这几年,李焕老得厉害,精神头也大不如从前。这掌印大太监的位置也该换一换了。
“叫他们进来回话吧!夜寒露重,窦勋年事已高,别再受了风寒。”赵泓继说这话的时候,满脸带着讥讽和幸灾乐祸的冷笑。这些臣子们个个拉帮结派,心怀鬼胎,动不动就三更半夜的跑他这儿来告密状。打得什么算盘,心里什么主意,赵泓继清楚得很。这几年,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为这些告密状的大人们立了条不成文的规矩。——想告密状的,至少在殿前先跪上一阵子。长则两个时辰,短则一个时辰。道理么,和布衣平民状告官员先得挨上几十杀威棒是一样的。反正长夜漫漫,他有的是时间。
李焕对赵泓继的铁石心肠早已司空见惯。他倒退出御书房,至门外,撩起嗓子喊了句:“吏部窦勋、林辅仁觐见。”
不一会儿,窦勋和林辅仁一身寒气的进了御书房。
进门又是一通三跪九叩。赵泓继端坐在宽大的御座上,冷眼看着两人哆嗦着膝盖行毕礼,并没有赦免二人的意思。
“爱卿夤夜前来,有什么事儿啊?”
窦勋悄悄抬眼,看了下被赵泓继推落一地的奏折,意会到皇帝今晚心情似乎不好。他低眉垂目,向身边的林辅仁使了个眼色。
林辅仁别无他法,硬着头向前皮跪行两步,双手呈上血书:“皇上,陈沫阳血书上表,弹劾陈颂贪赃枉法。”
“哦?”赵泓继轩起两道浓眉,起了兴致。这可是新鲜事儿,陈沫阳死于流放途中,死因不明。如今又出现他的血书弹劾陈颂。两人狗咬狗正中赵泓继的下怀,不过这血书出现的时机着实让人玩味。
侍候一旁的李焕从林辅仁手中接过血书,呈于御前。赵泓继展开仔细观瞧。那血书写得龙飞凤舞,不过确实是陈沫阳的字迹无疑。条条状状证据确凿的控诉陈颂贪墨户部赈灾、修路、修渠银两,勾结朋党,扰乱科举。赵泓继看得两眼冒火,肝胆直颤。血书结尾,陈沫阳顿首叩头道:“吾此番贬谪绝无生还之可能,必遭陈颂暗害。此生无以回报圣恩,唯以此血书揭露陈颂之恶行,为天下之长治久安尽绵薄之力耳。”
赵泓继将那一张肮脏不堪的锦布团在手中,狠狠垂向书桌。厚重的黄花梨桌面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跪在案前的窦勋和林辅仁吓得浑身一哆嗦。
“户部竟贪赃枉法,只手遮天至此?”
赵泓继举起攥着血书的拳头,怒而质问窦勋:“陈沫阳流放是五个月前的事情,你早得此血书,因何现在才来报?”
窦勋叩头如捣蒜:“皇上明鉴,臣等并非有意隐瞒。陈颂户部大员,没有真凭实据臣等不敢妄议。何况户部势力庞大爪牙遍地。此书辗转多时多地,臣等也是昨日方得一睹。”
赵泓继气歪了鼻子,指着窦勋反问:“谁势力庞大爪牙遍地?你再说一遍!”
窦勋和林辅仁都不敢搭话,两人额上的冷汗都下来了,一滴滴落在地上,晕染出一片深青色的水印。御书房里,只有钟漏的滴水声还在不紧不慢的提醒着时间的存在。
沉默,尴尬的沉默。有时候,沉默反而最有利的控诉武器。气氛如绷到极致的箭弦。只差最后一撒手,便向靶子射出致命一击。
半晌,赵泓继忽然怒极而笑,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利,如暗夜里的枭叫。他用力过猛,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直到身体支撑不住,方以双手撑着桌面停了下来。他咬牙切齿,阴冷的目光如渍毒的利箭射向窦勋。半天才从牙缝里恶狠狠挤出几个字:“查陈颂!给我狠狠的彻查!”
窦勋和林辅仁得了令,起身退出御书房。房门外,是皇城无尽寒冷的暗夜。万重宫殿的高大飞檐下,一排排红纱宫灯是地狱里恶魔赤红的双眼,正紧紧盯着人间的生息。 鸩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