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冬,京城的楼宇宫殿都铺上一层薄薄的白芒,街道上呵气成霜。往来行人都穿上了薄棉衣。
这个看似普通的冬天,大武朝发生了几件大事:晋阳王和康王前后薨逝,前后相隔不过三天。宫中颁下懿旨举国同哀,禁止饮酒和丝竹管弦。耗费繁重的祭奠仪式持续了将近两个月时间,朝政停摆。有言官进言劝说,皆因言获罪,从此再无人敢谏言。都盼着两王出了殡,皇帝能放下悲伤重理朝政。于是,在晋阳王和康王出殡当日,朝内文武百官都暗暗松了口气。以为随着丧事告一段落,一切事物终将回归正轨。
没想到宫里又颁下一道废后圣旨。皇后娘娘被贬入冷宫,王氏掳夺一切封号,家产抄没国库。同时,陆玉瑾晋封为皇贵妃,执掌六宫。大武开朝以来从未有过废后,这一道旨意没有经过内阁和六部审议,直接从赵泓继手上发了出来。这无异于晴天霹雳。王氏百年家业,虽然近二十年稍有没落,但在朝廷的势力仍是盘根错节,不可撼动。皇帝这一道手谕无异于要与其切割,更甚至公然向王氏下了战书。随着王氏的衰落,陆家将成为皇帝背后新的势力。一时间朝本动摇,物议沸腾。有反陆派的、有挺王派的,总之各人出于不同的目的掀起了各种大小乱斗。弹劾、参奏的折子如雪花片一样飞来。
这一番折腾下来,皇帝赵泓继终于抵挡不住。他的健康状况终于急转直下,终至病不能起。赵泓继决定养苛深宫将权柄交予太子赵烨统,由宰辅陆慈辅政。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西北地区因粮食欠收,南方因朝廷大肆收缴修建皇陵用的大木,使百姓几无活路,各地纷纷有人揭竿而起。赵烨统监国之初就面对着重重危机和困难。
方儒群谏言停止大木采伐,让南方休养生息。同时开国库向西北欠收地区拨赈灾银粮。赵烨统深以为意,征询宰辅陆慈的意思。一直以来与太子处处为敌的陆慈在此事上既不赞成也不明确反对,只不阴不阳的道:“停止大木的采伐关乎帝陵建设,此事还需陛下许可。”
赵烨统少年心性,冲动道:“本王自然会向陛下请示,不劳宰辅操心。”
翌日,赵烨统向皇帝禀报此事,却遭到赵泓继责骂。
他躺在病榻上不能起身,只能指着赵烨统的鼻子,口齿不清的骂道:“朕还没死呢,尔等就敢如此不敬?停了大木采伐,朕百年之后要曝尸荒野吗?不肖子孙!”
他一边骂,一边大力的捶打着床板。涎水顺着他歪斜的嘴角滴落,沾湿前襟。一旁的陆玉瑾赶紧上前将他扶住,又以锦帕擦去残留在嘴角的涎水。谁能想到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曾经以万乘之尊睥睨天下的帝王,成了今日这般歪嘴斜眼,躺在病床上生活不能自理。
赵烨统苦苦哀求道:“父皇,大木的采伐关乎民生福祉。眼下徭役太重,晋阳王和康王的陵墓修建完毕又要重新修建帝陵。即便是鱼米之乡的南方腹地也有许多民众逃离家园田舍,民怨沸腾。更不要说西北欠收地区的情况了。父皇是否准许暂停采伐一段时间,待百姓休养生息后再行采伐?”
“陛下,不要激动。有话和太子好好说吗。”说着,陆玉瑾以眉眼瞟了跪在床榻前的赵烨统一眼。那双桃花眼里秋波盈盈,雾气氤氲,含着万般滋味和魅惑。
赵烨统被皇贵妃这风情万种的一眼看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抬起头,正迎上赵泓继愤怒扭曲的脸。他心底升起一阵寒意,不由自主的闭上双眼。这个表情在赵泓继看来却是心虚无比的表示。
“滚!滚出去!”他铆足力气推开陆玉瑾的搀扶,指着殿门大声吵赵烨统怒吼。
那些曾经属于赵泓继的鲜红的唇瓣、丰腴的身体和紧致纤细的腰肢,如今都成了刺目的讽刺。陆玉瑾贵为皇贵妃,年级不过二十四五。而赵泓继已是日薄西山,苟延残喘君。比起他这个不只能活多久的君王,自然是十六岁的赵烨统更为可靠、有未来。
太子赵烨统那渐渐张开的眉眼在赵泓继眼前晃来晃去。他遗传了宋家英气逼人的眉眼,长眉入鬓,眼若灿星。棕色的瞳孔又带着丝丝徐徐的忧伤。哪个女人见了这样的眉眼不会心软,不会心生爱怜?偏偏他的鼻又是挺直刚毅、锐气逼人的,综合了眼神里的阴柔之美。一双薄唇线条优美,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长得可真像宋湄啊!赵泓继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地想。那个看似柔弱却性格刚烈,喋血宫前的女人。虽然已经离开了近十年,可是她的存在却并没有随着肉体的消亡而消亡。她附着在赵泓继的记忆里,附着在赵烨统的眉眼里。甚至于她喋血的宫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还残留着清洗不掉的淡淡红色血迹。午夜梦回、梦魇缠绕之时,那个女人总能不经意的从赵泓继心底某个地方冒出来,给予他迅猛一击。
真是个轮回!更是个报应!赵泓继在心里嘲笑自己。他挣扎了这么些年,杀了这么多人,却跑不出自己的心魔。
“滚!滚出去!”他又重复了一遍。
太子赵烨统遭到了皇帝的呵斥,心知不能再多说什么。告辞退了出去。
背后的宫门被人从里面合上,随即传来瓷器砸落在地上的碰撞之声。紧跟着是陆玉瑾低声惊呼和啜泣之声,还有赵泓继含混不清的声音:“你这个贱人!朕告诉你,朕是不会这么容易如你们的愿的!朕要废了你——”
赵烨统站在宫门外听的一清二楚,臊得满脸通红。左右宫人都在偷看他,触碰到他的目光又匆忙的回避,每个人似乎都从这一阵骚动中洞悉了什么皇家辛秘。他快步跑下台阶,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地方。 鸩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