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桢握住陆玉瑾手腕仔细观瞧,见红肿得并不十分严重,心知她伤势无碍,方才只是泄愤而已,柔声安慰道:“我送你东西反而惹得你不高兴,这岂不是我的不是了?再说什么抵命的话呢?都说人命关天,东西再贵重还能贵重过天去?好姐姐快别生气了。让人爱看了笑话。”
陆玉瑾仪态有失,瞪眼鼓腮的不出声,月锦伏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宋桢将陆玉瑾按在座位上不许她动弹,又吩咐莲香:“开了箱笼,把我那件新做的衣裳拿出来给陆姑娘换上。送月锦下去吧,免得她在这惹姑娘生气。”
陆玉瑾顺坡下驴,冲月锦咬牙威吓道:“既然是桢姑娘给你求情,在这便算了。等会子回了府看我怎么收拾你。”
月锦自知受宋桢恩惠躲过一劫,连忙转脸含泪叩谢宋桢。莲香从旁轻拉月锦带她下去安顿。宋桢亲自帮陆玉瑾换衣,拿话好言安慰。悦儿手脚麻利的重新上了茶果。两人一边吃茶一边闲话。
陆玉瑾腕子上烫伤膏起了药效,不多时红肿已消退大半。她拈起一块贵妃红,芍药红的指甲轻轻扣住糕点,并不急着往嘴里送,皓白玉腕勾成一个柔媚好看的角度。
“妹妹可知朝中近来发生了件——大事!”她说“大事”的时候唇角故作神秘的微微翘起。
宋桢跟着“哦”了一声,侧耳贴近道:“什么事情,这样神秘?”
陆玉瑾将贵妃红送入口中,得意笑道:“皇上将武平侯从闽南召回京城了。”比起秘密本身,她更享受这种成为焦点高高在上的感觉。
宋桢嗤笑:“这算什么秘密,全京城都知道了。武平侯回京那日皇上可是派了弘文阁柳大学士亲自出城迎出十里。”
陆玉瑾咋道:“唉!妹妹怎与那看热闹的市井小民一般见识?你可知武平侯回京背后的原因?”
宋桢捧起茶盅,不假思索道:“武平侯镇守闽南多年,劳苦功高。皇上让他回京颐养天年呗。”她才不在乎蒋家回不回京呢。
陆玉瑾着实被这番不经大脑的言论气得不轻:“哎呀呀,你怎么这么笨。皇上召回武平侯那是因为猜忌。武平侯镇守闽南多年,沿海一带兵士只知军侯而不知天子。皇上此番是明升暗降,让侯爷放弃军权。连市井小民都懂,你怎么不明白?愚钝至此,愚钝至此!”
宋桢觉得陆玉瑾的道理着实不通,前一刻还要她不要与市井小民一般见识,后一刻便教育她向市井小民学习。那么,她到底该不该做个市井小民呢?
未等宋桢想明白,陆玉瑾又道“另外,我听说武平侯世子爷也跟着回来了。这不是明摆着要将蒋氏一门全部留在京城么?...不过,听说武平侯世子爷可是个百里挑一的难得人物。”
听陆玉瑾提起蒋怀安,宋桢心中没来由的发虚。那颗东珠还在她腰间的囊袋中,不知该作何处置。她默不做声的低头饮茶,耳畔陆玉瑾越说越兴奋。什么英姿勃发、风流倜傥啦、什么至今未娶啦...
宋桢暗自叹气,忍不住脱口而出:“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看把你们一个两个给迷得...”
陆玉瑾方才美好的笑意瞬间凝固在两颊:“什么叫纨绔子弟?你又没见过?”
宋桢将手上茶盅重重顿在桌上,正色道:“我还就真见过!昨日皇宫内院比试蹴鞠来着,他也上场了。”
陆玉瑾登时两眼放光,探身扯住宋桢衣袖,连声焦急询问:“如何?如何?”
这回轮到宋桢拿乔了。她作势酝酿许久,方老气横秋的道:“不过尔尔!”气得陆玉瑾直啐她。
两人闲话半日散去不提。
宋济回府已过酉时,将军府各处掌上了灯,四处恍如白昼。日常起居的正屋里,宋夫人顾氏静静等候。
伴君如伴虎,上朝面圣并不比出征安全多少。只有丈夫回了府,宋夫人一颗心方可放下。
见丈夫进门,她长舒口气,上前帮宋济宽去紫色虎豹补服,又娴熟的从熏笼上取下银铫子,热热的斟满茶盏递过去,柔声问道:“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
宋济在宫中盘桓了一整日,各种繁文缛节走下来只觉得浑身疲累,精神萎顿:“北境不太平,鞑靼又有动作。皇上召我入宫商量对策。”
听到北方异动,宋夫人眉峰轻蹙,鼻翼嘴角的法令纹跟着深深的陷了下去:“怎么,朝廷…又要打仗了吗?”
幽州南守京畿重地,北接北境草原。这些年来,鞑靼在北境蠢蠢欲动。宋济率领麾下三万铁骑戍守幽州,枕戈旦待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几十年下来,双方大大小小数十次交锋,鞑靼兵强马壮却未能占到半分便宜;宋济挣得铁血荣耀、威名远播,宋夫人却成了每次出征最为忧心忡忡的那个人。古来征战几人回?她怎能不为丈夫的安危提心吊胆?长此以往,不仅美好容颜衰老得异常迅速,还落下了心绞痛的毛病。
宋济接过茶盏半靠着柚木嵌螺钿圈椅坐下,不置可否的慢慢摇了摇头,问:“桢儿和杞儿呢?”
宋夫人低声道:“桢儿早上从宫里回来,下午陪陆家二姑娘说了一下午话,早睡了。杞儿还在书斋夜读。”
宋济就着茶盏喝了一口:“杞儿这孩子懂事,读书也勤奋。将来宋家有他支应门庭,我放心…”
宋夫人垂下眼睑,欲言又止:“听说,武平侯上个月已经回京了…侯爷手上三万将士也被裁撤了。古来武将功高震主为大忌,武平侯此番上缴兵权也是为保平安…”
宋济明白夫人的言外之意。他转眸遥遥望向窗外。暗夜沉沉,泼墨的颜色如一块大石紧紧压在心头,迫得人一刻不的喘息,檐廊下的琉璃灯如鬼魅一样煌煌,盯着宋府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他抹了把脸,眼光缓缓落在宋夫人双眼下,那里有一小块乌青:“你想说的我明白。除了蒋家放眼朝野只剩宋氏兵权最重…可是北境不平何以为家?再加上朝廷重文轻武,这些年能征善战的将士越来越少。武平侯自裁羽翼以求平安,我却不能效仿。”
宋夫人急红了眼圈,低垂螓首,泫然欲泣:“北境不平无以为家,只怕你手握重兵遭人猜忌,还没等平了北境,宋氏已经不保了。济,你总得为杞儿、桢儿考虑考虑…”
宋济无言起身,温柔揽过夫人,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他肩膀是宽阔厚实的,年轻的时候征战沙场,身姿笔直,意气飞扬。那英武潇洒的模样,似乎天下没有扛不起来的事情。如今年过半百,他的肩膀微微向前佝偻,似是被累累政事家事压得不堪重负。鬓发和胡须上也生出几缕白丝,让人不忍细看。
宋夫人止了啜泣,在宋济耳旁缓声道:“中原和北境征战多年,若要谁平了谁,哪能在一夕之间?宋氏的荣辱兴衰却在圣上一念之间。济,宋氏走到今日已是鲜花着锦。我知道你有报国之志,圣上…却不一定这样想。”
宋济默然无语,抚在宋夫人后背的手半悬在空。 鸩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