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表情甚为冷漠，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你何时也学会了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朕却不爱听这些。”

　　“王上是不喜欢奴婢说出天下都想说的话，还是不喜欢奴婢说真话？话虽然是冠冕堂皇，却是奴婢心里的真心话。就算王上不为了天下百姓，也该为了关心王上的人保重身体才是。”

　　王上冷哼一声：“关心朕，只怕她们关心朕却不一定是真的为着朕的这个身体，而是为着她们头上的那顶荣耀，手中的那份权势和身上的荣华富贵吧。”

　　“那么王上今日来这清月阁，却是为何？难道清月阁曾经的主人也是如此么？奴婢虽然愚钝，却也想，王上心情不佳的时候喜欢来清月阁，应当是因为这里的主人曾经真心的关心王上吧。”

　　他黯然道：“真关心朕的人，也只有她了，可惜斯人已去，世上再无一个她了。”

　　我摇摇头道：“恕奴婢斗胆说句心里话，原来王上竟然是如此薄情忘义之人……”

　　他眉毛一扬，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

　　姜公公喝斥道：“大胆……”

　　我微微一笑，道：“若真是有情，人在哪又有何关系？若是无情，朝朝暮暮守在一处又有何意义？奴婢一直敬佩王上和献美人情深意重，即便献美人仙去了，王上并没有一日将她忘怀。若献美人天上有知，自然希望王上龙体安康，她即便不在王上身边，也是安心的。可若她知道王上并不知道她的心意，不知要多么伤心难过，原来王上只在意她这个人是否在这里，并不在意她的心是否在王上心中。所谓心意相通才是真情久远的意思，王上身在其中，连这个也没看明白么？”

　　顿了顿，我继续道：“献美人能得王上如此钟爱想念，自然是因为她聪慧美貌，识大体明大局，懂王上的心，明白王上的情怀和抱负。若她知道王上因为儿女私情而放纵龙体不得安康，不知要多么失望呢。”

　　我一口气说完，静静等待王上震怒发作。也许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我这样直言不讳，毫无顾忌地指责他，王上并没有突然发作起来。他有些不信任地盯着我，愣了好半晌，才缓缓坐起来。姜公公胆战心惊地急忙上去扶住他的胳膊，皱着眉头使劲瞪了瞪我，示意我赶紧跪下认错。

　　我装作没有看见，端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桂圆羹走的更近些，执拗地递了过去。

　　王上冷眼看着我，双手接过碗，默了一会才缓缓搅着喝了下去。姜公公舒了口气，愁眉深锁的脸色也缓和了一点，赞许地朝我点了点头。

　　待王上将一碗桂圆羹全部喝了下去，姜公公才接过碗，顺手递给了趋步前来的小宇子。见王上没有别的表示，他退了两步后静静站立不动，似乎将自己隐在了那里。

　　王上深深吸了口气，坐了片刻，又懒懒地靠了下去，似乎很是乏力的样子。

　　刚才已经不顾后果说了那么多不恭不敬的话，此时此刻我就算再不懂世故也不敢多言语什么，瞥见王上懒怠疲倦的样子，只有关切地表示下恭祝安康的心意。而这些话，于我舞姬的身份来说，也是极容易被人误会我心怀攀附，所以干脆闭口不言了。

　　王上过了好半晌，突然幽幽对我说道：“莫小蝶，你如今可能明白朕的心意了？可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我一愣：“什么？”

　　王上坐起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这么久了，你还不明白朕的意思？”

　　我了然到他要表达的意思，心里一震，慌乱道：“王上……奴婢……奴婢无德无能，不配得到王上的宠爱。”

　　“是觉得不配？还是不愿意？”

　　记得很久以前，王上和我曾有过类似的对话，我已经忘记了当时的回答，可现在依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直言怕开罪王上，也不想伤了王上的心，毕竟进宫这么久以来，王上一直待我很好，可话说得太含糊了，又怕王上存了一点别的心思，牵扯不清最是害人。

　　左右为难想了一会，我斟酌了下，道：“奴婢身份低微，确实不配。奴婢也不愿意，奴婢听闻，自己可能有一丝容貌和献美人相似，奴婢很羡慕献美人，她与王上两情相悦，彼此相爱，虽然早王上一步仙去，可毕竟能和心爱的人相守那么长的日子，奴婢自小也希望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就算一年、一月，只要真心拥有了，也就值了。王上喜欢奴婢，并不是因为奴婢就是奴婢，而是因为奴婢有些像王上心里的那个人。可王上没有想过，您心里的那个人，或许希望王上遇到的，是不同于她的人。并不希望王上将别人当做她的影子，王上即便要忘了她，也是因为遇到的是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一个影子。所以王上明鉴，奴婢不愿意。奴婢不想让清月阁曾经的主人失望伤心，王上深爱这里曾经的主人，她伤心王上也一定会伤心，奴婢不想王上伤心。奴婢希望王上永远开心快乐，将这份真挚的情意放在心底，作为一种念想，而不是一种寄托。”

　　“何为念想？何为寄托？”

　　“念想体现的是王上的重情重义，不因为斯人已去而薄凉不待；寄托则显得太过优柔寡断儿女情长，王上是天子，自然拿得起放得下，不会如此荒废时日的。”

　　王上叹口气，道：“朕初见你时，觉得你像她，可后来又觉得你不像她。你大胆率性，比她勇敢。她温婉柔媚，虽然和你一样胸无城府，却没有你这么机敏聪慧。朕一时觉得你们气韵相似，一时又觉得你们判若两人。”颓废地垂下手臂，他又继续道：“朕老了，若放以前，朕可能就是不这般态度了。可现在，朕不想勉强谁。既然你这般不愿意，朕也不勉强你。不过你在宫中也不遂你心愿。朕知道你当日是为了你兄长的事才心甘情愿进宫来的，现在你兄长没事了，朕……过几日就放你出宫吧。”

　　我原本还在琢磨王上的话，并没有留神细听他后面说的什么，可恍惚中还是清楚地听明白了后面一句，心里骤然大惊，茫然道：“王上说什么？要放奴婢出宫么？”

　　“你不愿意？”

　　我这下真的反应过来，急忙跪下道：“王上当真么？奴婢……奴婢谢王上隆恩！”

　　“看来朕的王宫，还真不是心之所向的地方，”他抬手示意我站起来，“朕以为天下的女子，哪有不愿意入宫，不愿意做朕的女人的。现在才知道，朕的王位、权利，终还是争不过你一颗心啊。”

　　我脑中转过一个念头，想说又不敢说。怕说了王上震怒，收回刚才放我出宫的话，不说又觉得心内不安，挣扎了好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低低道：“奴婢身份卑微，王上自然不用在意奴婢的心，可……可这宫中，据奴婢所知，深爱王上的心，不只是献美人一个而已啊。”

　　王上嗤之以鼻：“她们？她们在意的是自己的荣华富贵和母家荣耀，在意的是朕百年之后的权势，哪里是朕这个人。”

　　我小心翼翼道：“王上许是误解了各宫娘娘主子们，奴婢所知，就有……就有对王上情深一片的人……”

　　“你想说什么？谁对朕情深一片？王后？昭仪？还是谁？”

　　“王后昭仪自然一切以王上为重，奴婢……奴婢曾经无意间见过一个人，她……她对王上就情深意重，虽然现在身体抱恙，可依然不忘王上，日日所念的，也只有王上……”

　　“谁啊？你说的哪宫？”

　　“是……是曾经的……梅婉仪……”

　　王上眉头一皱，“梅婉仪？”

　　姜公公突然尖着嗓子道：“王上，您这身体还病着呢，该回去歇着了。莫小蝶姑娘受伤未愈，王上何不让她先回去歇息，明日再叙吧。王上龙体要紧，王上……”

　　几声清脆的碎裂声将他的话语打断，王上手中刚端起来的茶杯扔了出去，哗啦啦散了一地的瓷片。

　　屋里的人都急忙跪了下去，高呼：“王上息怒！”

　　王上却只看着我，冷气森森道：“哪个梅婉仪？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跪在地上，感受着王上瞬间的震怒，心里微有些凝滞。从他的表现来看，应当是记得了梅婉仪这个人，也记得当年的那些事。许是这几年来，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桩陈年旧案，也自然无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个被尘封在记忆中的罪人。他早已判定，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心爱的女子因她而亡，这个罪过，这份怨恨都是不可饶恕的。因失去心爱而痛至肺腑，对始作俑者便更痛恨至肺腑。只是他或许忘了，这个被他如此痛恨切齿的女子，也曾经是他的心爱之人，纵然不是挚爱，也是枕边人。在这一刻，我才真切感受到腊梅话里的那些刻骨的恨意，也才真正理解她心中那份怨毒。

　　迎着他冷冽的目光，我深吁口气，平静而又不卑不亢地道：“奴婢有罪，无意间遇到了梅婉仪，不……如今她只是个沦落冷宫的罪人。奴婢并非有意冒犯天威，只是奴婢看见她那般样子，实在不忍心不告诉王上，她……”

　　“住口！你以为朕和颜悦色，就可以如此放肆么？”

　　王上眸光凌厉，如一把冰冷的剑，刺入我的眼中。气氛骤然局促凝重，压抑逼迫，乌云压顶般罩住我。这般对峙，周围伺候的人都如临大敌，紧张惧怕。姜公公本想压住我的话，可是见到王上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也不敢出言。

　　顶着头上那团怒火，我镇定下心神，沉静地清了清嗓子，“王上息怒！请容奴婢说完，若奴婢说的不对，奴婢甘愿赴死以谢犯上之罪。”

　　王上怒喝道：“姜世恩，把她给我赶出去！”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