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话说的不痛不痒,丝毫无法开解郡主此时的惆怅百结,又想到莫封一生坎坷,终于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了,可偏偏面临这样的局面,不免心中很是惘然失落。想了想又道:“汶庄主怎么说?”
提到莫封,郡主心中酸楚,吸溜着鼻子哭腔道:“他,不知心中想些什么?也没个好主意。只说实在不行,便让我离开咸城,先去九黎山庄总舵一阵子。可是……”她更是凄惶,抓住我的手愁眉道:“小蝶,我不仅仅是个郡主,我还是侯爷家的荣耀,我也想一走了之,可若我这么走了,王后怪罪下来,我爹爹娘亲都要受到牵连。我,我也左右为难,不知怎么办好?”
此时的合阳,完全不复当初那个意气风发骄横俏皮的模样,楚楚可怜地垂眉落泪,我心中多有不忍,可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她是郡主,若被王后赐婚,赐的还是大将军府的世子。王后的心思不言而喻,从我的角度考虑来,王后不仅是在为自己的儿子找个好妻子,更是想为将来的王上找个好王后。这个王后不但要温婉善良,娴熟稳重,拥有世家风范,最重要的是还要能承担得了她和她儿子的野心。
恰好,侯爷手握重兵。郡主表面看起来刁蛮任性,实则心地纯良聪慧,又生得极为美貌,气度不凡,本就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加之与侯爷成功联姻,就能劝说侯爷站在少将军这一方,于将来少将军的夺位之路,绝对是上上之选。虽然我反应迟钝愚笨,依然能想到这一层,我觉得以莫扬莫封两个人的谋略,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只是他们目前还无法和郡主明言,只能让郡主暂时忍耐,受些委屈了。
郡主垂头丧气在那里抹眼泪。紫芝一股脑地将我们离开咸城之后,郡主发生的这些事都告诉了我们。原来我们离开没多久,王上突然驾崩,王后独揽大权。咸城禁卫军在王上驾崩后,指挥权落入王后手中,护卫军在安平侯爷手中,戍卫军由慕大将军管辖,大将军还有帅印,如此一来,咸城的兵力变成三足鼎立的局面,大家心照不宣地加紧了各方面防卫,咸城一度变得很是微妙。
在这个微妙的局面中,每个人其实尽量采取静观其变的策略,谁也没有公然地挑破那层可能引起哗变的窗户纸。看起来一派祥和平静的咸城底下,却是暗流涌动。其中涌动最为突出的,可能就是少将军慕歆了。他不但召集了更多的江湖人士,招揽了许多门人养在府中,同时积极笼络安平侯爷。
于是突然有一天,王后召见侯爷,赐婚合阳郡主和慕歆。
慕大将军似乎对这个结果也很满意,并未提出任何异议,反而也大张旗鼓地一力促成,还趁热打铁敲定了迎亲的日子。连聘礼都快速而丰厚地送到侯爷府。
合阳郡主不同意这门亲事,可无论她如何闹如何撒泼打诨,安平侯爷都是一声不吭,只道这是王后亲自赐婚,他也无可奈何,作为臣子,不听就是抗旨之类,郡主也是毫无办法。
侯爷自知自己的这个女儿从小宠坏了,任性倔强,被逼急了什么都有可能做出来。为了以防万一,他指派了专人日夜不离地看守郡主,虽然不至于将她软禁在家中,可只要离开侯爷府,必然有大帮侯爷的心腹跟随。
习惯了自由不受拘束生活的人,突然被这么管束严防死守,郡主觉得这段时日真是备受煎熬。可问题是,她备受煎熬的同时还得不到半点的支持,那个他希望可以依靠可以帮她出主意的九黎山庄庄主,基本就难以见到人影。
郡主觉得很委屈。我自然清楚莫封在做什么,看郡主的样子,应该还不知道元州莫府发生的事情,她以为莫封是不重视她才会如此忽视这件事,还真是冤枉了莫封。
好歹紫芝还相对自由,能借口出来帮郡主采买一些女孩子用的东西。紫芝机灵聪慧,总有办法将郡主的口信带出侯爷府,也能打听到外面的许多消息带给郡主。昨日紫芝在街上巧遇了莫扬,一问才知道我们回了咸城,便立即回去悄悄告诉了郡主。郡主思虑了一个晚上,才找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出门,当然,她后面还跟着一队的侯爷府家丁。
陶陶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院门道:“紫芝姑娘的意思,我们莫府外面站着一队侯府的人啊?”
郡主苦着脸点头道:“我没让他们进来,可是他们也不会走,唉,我也没有任何办法!”
我将她手中拧成一股的丝帕抽出来,擦了擦她的眼泪,安慰地笑道:“你姑且忍耐些,这也是权宜之计,你别担心,汶庄主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郡主叹口气道:“他能想什么办法啊?他现在,一点也不在意我,也不在意这个事,他要是真的在意,凭他堂堂的九黎山庄庄主,一定可以说服我爹爹,或者带着我远走高飞。可他什么都不说,小蝶,你说他是不是根本不喜欢我?”
我嗔怪道:“怎么会?他那个人,最认死理,也是最长情的人,从小到大,也没见他对哪个女孩子这么上心过,若说不喜欢你,我都不信!”
郡主有些吃惊地抬头看我,“从小到大?小蝶很早就认识他么?”
我自知口误,尴尬地立起身,从旁边桌上端了杯水来,轻轻抿了一口后,才慢慢道:“那你到莫宅来,外面那些人会不会回去和侯爷禀告?侯爷准许你来这里吗?”
郡主叹了口气,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不妨事,我自有办法和爹爹说。爹爹今日被王后娘娘召进宫去了,说是有要事商议。”
“是商议你和少将军的婚事么?”感觉有些凉意,我招呼陶陶去里面给我抱了件厚实的衣服来,陶陶放下手中的针线去了。
紫芝自告奋勇要陪陶陶,拿眼神望了望郡主,郡主微一颌首,她立时露出开心地笑脸,欢天喜地地追着陶陶的背影跑了过去。
郡主关切地帮我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小蝶还是那么怕冷么?你的病……还没治好么?要不要我找宫中的医师来给你看看?”
我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从小怕冷些,不是那个病的缘故。就不劳烦郡主了。”
郡主有些泄气地在院子里踱了两步,咬着嘴沉吟半天,道:“嗯,相信有莫公子的医术,还有妙一圣手高超无匹的医术造诣,一定能治好你的病。”她突然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香囊递给我,“哎呀,我差点忘了,这个是小柔托我给你的。”
“小柔?”我盯着那个香囊,上面绣的是月下美人的图案,她还记得那个开在深宫中的绝美花容。月下美人,月出而开,月落而败,短暂的生命,绝世的容颜,纯洁的心灵。我突然想起许多宫中的人物:梅姨、献娘、梅婉仪……她们何曾不是开在深宫中的月下美人,拥有绝世的美貌、高傲的灵魂,可是生命却如花一般短暂。
看着香囊,我不觉得泪落脸颊,“小柔,她现在可好?那个颜济对她还好么?“
郡主总算露了点笑容出来,点头道:“小柔很好,我让娘亲做主将她嫁给琴师颜济,现在生活过的很幸福,颜济对她也不错。她就是想你,只是不那么方便出入,前日听说你回来了,她连夜赶制出来这个香囊托我带给你,还让我告诉你,让你一定要多加保重!”
“如此我就放心了!”我稍许宽慰,正好陶陶拿了衣服过来给我披上,我顺手将香囊拴在腰间的一枚绊扣上。
外面响起细细的脚步声,还有几声低低的询问。阳光褪去了些许光艳,恹恹地挂在空中,清冷而又沉闷。一阵淡淡的风来,枯枝上蜷缩着的几只麻雀倏忽一下惊飞起来,叽叽喳喳地冲向高空。
院门开了,莫扬和莫封一前一后进来,后面跟着沉稳安定的安叔。安叔似乎还回头和谁低语了几句,两个人影从门口闪过,我看得不太真切,恍惚觉得像九黎山庄的座前使。
莫扬进来见到院中的我们,眉梢闪过一抹淡淡的复杂神色。
莫封一言不发,眼风环伺周围,然后在郡主的脸上停留片刻,嘴角上扬,微微露了些温情的笑意。
这笑意很快便转到我身上,颌首道:“咸城干冷,气温低下,近日又多风,小蝶的身子可还受得了”
我顺和地紧了紧陶陶刚给我披上的厚实棉衣,面上含笑道:“多谢汶庄主关怀,我觉得还好。今日阳光暖和,这里正和郡主一起晒太阳呢。”
言罢笑意盈盈地看向郡主。合阳郡主一身豪气风云此时消弭殆尽,骤然变得扭捏起来,脸上居然还露出极为羞涩害羞的女儿情态。她一向眼高于顶,疏阔爽朗,性子也活泼开明,似这样的情态却不多见。
我想着她应该是为着这些烦恼的事自己心忧,却又得不到莫封的承诺和肯定,虽然贵为郡主,在面对情感的时候,依然还是胆怯惶惑的。
拖了她一起坐下,莫扬和莫封也从旁边拿了凳子过来坐在旁边。莫扬有随时煮茶的习惯,陶陶一向是在院中正厅和他的卧房都备上一套茶具火炉。这样寒冷的季节,自然更不会疏忽了。莫扬正好坐在放置茶具火炉的桌子旁,便顺手加了炭火,将火拔得旺些,一壶茶水很快便冒起袅袅的白烟,淡淡的茶香味弥漫开来。
茶滚了后,莫扬依次我们倒上,抿口留香。这样的天气喝上一杯滚烫地桂花茶,又暖和又舒爽。
郡主却似乎没有品茶的兴致,一直拿眼神瞟着莫封。莫封低了头慢慢吹气,拂开水面荡漾的细细黄色桂花,热气袅袅,很快迷离了他的脸,看不清楚他是个什么表情。
郡主悲悲切切地瞟了许久未见回应,那股子与生俱来的任性豪气冲上头顶,“啪”地放了杯子,在我们的错愕中起身拉了莫封就往屋内走去。
紫芝亦步亦趋地跟上,我使了个眼色,陶陶一把拉住她。紫芝不情不愿地黑着脸站住。陶陶见她不高兴,便陪着笑脸拉她去一旁问东问西转移她的注意力。两人远远地坐在院子角落,只见得陶陶一边笑一边低声说着什么,紫芝点头应承中不时扭头来看我们。
我和莫扬相视一笑,心知郡主之意,自然也不去打扰。
刚喝了半壶茶下去,便听得外面门板敲击的声音。陶陶正好在院门附近,便起身和紫芝一起去开门查看。不一会,听见紫芝高声呵斥的声音。
陶陶回来说,守在门外的侯爷府护院催促郡主应该回去了。紫芝虽然训斥了他们一顿,却也无法违抗侯爷的命令,只得去房内唤郡主出来。
合阳郡主缓缓从屋内走出来,顶着头上依然明艳的阳光,抬手遮住额头望了回天,嘟囔道:“做什么催催催?我不过出来两个时辰,他们就这么催着回去,这是不把我当主子吗?”
紫芝沉着脸道:“郡主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明着是侯爷派给郡主的护卫,可其实都是侯爷看着郡主你的,能让郡主在外面这么长时间,他们已经冒了风险了,回去说不定被侯爷责骂,自然要催着郡主赶紧回府了。”
合阳郡主瞪着眼呵斥道:“我看你这个丫头现在也被惯得没个样子了!他们怕侯爷责骂,就不怕我这个郡主责骂是吗?”
紫芝今日也不知是遇了什么邪,被郡主这般训斥,涨红了脸,却一点不肯示弱:“郡主要这么冤枉奴婢么?奴婢是觉得郡主还能自由出入,这是好事。我好好地和他们说好了,郡主早点回去,他们也不为难,也不会告诉侯爷郡主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这样下次郡主再想出来,不是更容易些?”
紫芝说着有些委屈,语调哽咽。合阳郡主也觉得自己这通训斥有些没道理,便软了下来,叹气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不该这么说你,你就不要和我计较了。你自小来侯府跟了我,我从未将你当奴婢使唤,我的性子你还不清楚吗?我不过是有些气急,语气重了些,你就别委屈了!”
我走过去攀着紫芝的肩膀,柔声劝慰:“紫芝,你别和郡主生气了,她也是着急才会这样,你多体谅她!”
紫芝抬起一双泪眼,“莫姑娘,紫芝怎么会和郡主生气,我也知道郡主现在心里难过,可又没办法。”说着瞪了一眼莫封,“汶庄主,我们郡主自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郡主一心一意待你,你可要好好想个办法才是!”
莫封站在门口,沉郁着脸没有说话。
郡主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咬了咬唇,又对我和莫扬点点头表示告辞,抬腿向院外走去。很快,外面马车轱辘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我们几个俱都觉得心内空空茫茫,沉默了好一会才进屋。陶陶将一应茶具搬回厅堂,收拾了下便出去忙碌,留下我们三个人喝茶叙话。
我其实不太能理解莫封的态度。凭我对他的了解,我以为他会清晰明了地给郡主一个承诺,或者直截了当地带着郡主离开咸城,毕竟郡主现在还有出入侯府的自由,就算郡主完完全全地被禁足在侯府里面,我相信,凭莫封的本事分分钟也是能将她偷出来远走高飞的。
可从郡主悲悲切切地神色来看,莫封显然没有这样的打算。一切归于寂静,我默默地饮了半杯茶水,又抓了桌上的糕点胡乱咬了几口,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莫封,关于此事他心里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莫封看了一眼莫扬,莫扬却视而不见,低头去拨弄手中的那盏玲珑白玉杯。日光泄进来,随着他手指的捻动,杯子晃出一缕一缕柔和润滑的光影。
莫封沉默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道:“小蝶,此事你就别问了,我心中有数!”
我眼前浮动着郡主失望悲凉的眼神,急道:“我知道封哥哥是有主意的,可是郡主心中那般着急,封哥哥就不能给她句话吗?眼见着成亲的日子就快了,我听说过几日就要纳征,难道你不着急吗?”
莫扬摆手止住我的话,道:“小蝶,你不明白。如今局势胶着难定,我们都无法预知未来吉凶如何?此时不让郡主知道,也不让她卷入这场纷争,莫封也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再则现在我们也确实无法分心来处理这个事,先缓一缓吧,等事情明朗些了再做打算!”
我心知莫扬所言不虚,可是要眼睁睁看着郡主和自己不喜欢的人成亲,又实在不忍心。“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莫封嘴角扯出一丝沉重,凝目远处,半晌道:“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事。所谓得失平衡,盈亏团圆,不过是人们得不到才安慰自己的美好愿望而已。成其大事者不拘小节,若太拘泥于儿女情长,那些道义忠义便很难周全了。如今我们走到这一步,再想退回去别说不可能,就算可能,我们也不能为了这儿女私情,就忘了家仇国恨。往小了说有秋水山庄、九黎山庄、莫府加起来几十条人命冤魂,往大了说,如今慕大将军妄图篡权夺位,危害大齐,小蝶,你说我、莫扬,我们还有退路吗?还能为了一己私情就抛开一切,退避到江湖之外吗?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责任,我既是九黎山庄的庄主,二十几年前老天爷没让我随着爹娘去了,我就必须为了整个山庄,为了那些无辜惨死的冤魂,承担起这一切,无论生死,无论祸福,无论得失,都是我必须承受的!”
莫封脸色黯淡,浮现出一缕悲戚,却眼神决绝而坚定,“我现在只希望我来承受这一切,郡主能平安地活着,远离这些丑恶纷争,就算她恨我,也无所谓!”
莫封的话让我很是感动,陡然生出许多怜惜和心痛来,“封哥哥,都是小蝶见识浅陋,没想到这么多!”
莫扬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胳膊,温声道:“不是你见识浅陋,小蝶,是你太善良,不懂得人心险恶,世道残酷,现在我们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步都不能错。莫封这么做,也是不得已。”他叹了口气,道:“希望有一天郡主能明白莫封的不得已吧!”
我抬眼笑了笑,没有言语。
莫扬踱了几步,挥着手豪气干云对莫封道:“就算不为了我秋水山庄和父亲母亲,我也义不容辞要和你一起承担这一切的。当年我们一无所有也能并肩在元洲能打出一片天地来,如今我们拥有了比那时候多得多的东西,有我们共同面对,还怕不能成事吗?”
我知道如今状况,早已不是他们想退就可以退的,就像海中巨浪,身不由己地被推着前进。只希望他们能在这场惊涛骇浪中能够平安吧。我相信爹爹娘亲,还有那么多无辜枉死的魂魄,一定会保佑他们的。
莫扬莫封迎着洒进来的几缕光芒相视一笑,脸上浮现出明亮的光辉。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