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日上三竿。晨光透过窗棂洒下一屋的和煦,陶陶早已备好了热腾腾的粟米糯粥和清脆爽口的腌菜,并着一碟盐焗青豆诱惑着我饥肠辘辘。莫扬已经出门,陶陶看着我喝下半碗粟米粥,才关切地问我:“小姐,你觉得头还疼么?”
我看了看她,不像被莫扬惩罚过的样子,宽了宽心,道:“不妨事。陶陶,昨日你怎么把我弄回来的。我怎么记得还上过一辆马车,你是怎么弄到的呢?”
陶陶“啊——”了一声,咬了咬嘴唇,默了一会才回我道:“奴婢——奴婢也是凑巧了,小姐喝的醉醺醺的,奴婢也弄不动,刚好见一辆马车经过,主人——主人是个——是个很好的小姐,我就央了她帮我送回来的。”她突然提高音调道:“哎呀小姐,你以后可不能这么喝多了。公子昨日灌了你好大碗醒酒汤,才让你安静睡了的。你可吓死奴婢了。”
我含着一口粥,模糊道:“公子昨日没有为难你?”
陶陶摇摇头,道:“公子顾着给小姐醒酒,没顾上奴婢,”说着一脸欣慰的笑。又道:“公子对小姐真是好,说要动家法,见小姐醉得胡言乱语的,便也顾不上了。”
我愕然抬头:“胡言乱语?我说了什么?”
陶陶抬眼回忆了一下,摇头道:“也没什么,左不过是什么跳舞练剑的,奴婢也听不明白。都是小姐的醉话,奴婢吓得心都要跳出来,哪里还顾得上关心小姐说了什么。”
“呵呵”一乐,又道:“不过小姐醉酒的样子,也挺好看的,迷迷糊糊,美目顾盼,自己个甩着袖子跳舞,跳的还特别美。小姐,你生的这么好看,以后不知道谁家公子有福才能娶了你去呢。”
我微红了脸,戏谑她道:“怎么最近你老提娶啊嫁的,陶陶,莫不是你真的思春啦?”
陶陶顿时红脸,低低叫着:“小姐,你怎么又来取笑我了。”
我笑着道:“如果你给我拿杯茶,我便饶了你。”
陶陶望了望我已经吃空的碗,忙去斟了杯热热的茶水来,又将碗碟收拾了送下楼去。我愣愣地坐着,突然想起昨日“第一楼”中的那个约定,心思便有点恍惚,闷闷地,如同窗外触及的青瓦红墙,密盖的青葱碧树,有点透不过气来。
接下来两天,我过的很是悠闲安静,镇日无情绪,镇日无聊中。客栈中庭郁郁葱葱几株古槐,枝桠茂密如一柄大伞遮盖住一围假山鱼池,养着一些红鲤,水面浮着几朵碧绿莲叶,未到莲花时节,花梗上顶着一团青绿,池子周边,沿着石头砌成的池栏攀着细细的绿色蔓草。百无聊赖中,我便躲在树叶繁盛的古槐树下观鱼,陶陶收拾了一篮衣物在后院淘洗。少了她碎碎的唠叨,我正好乐得清静,慢慢理着连日来的一些琐事闲杂。
中间合阳郡主来过一次,带了据说是家中厨子做的精美糕点,莫扬依然面无表情,却很难得的陪着坐了坐。郡主一脸开颜,说起试剑大会的趣谈。她说慕将军府的少将军已经确认参加,并已入册。据说这慕将军还很是避嫌的样子,因为自己是今年试剑大会的主司官,他亲自去见了王上,由王上钦点加入的名册。少将军一派英武,武艺胆略自小不必常人,又有王上看大的情谊,将军府的嫡亲妹妹还是王上的妃嫔,这层关系更是让王上对少将军寄以厚望。少将军愿意参加试剑大会,自是增光添彩的事情,所以王上大笔一挥,添上了他的名字。自然,有了这层关系和少将军自小挣来的光环,他的赔率已经超过了五十倍。
莫扬似乎很是不屑,听闻这些的时候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眼前浮现一个冷峻却俊武的面容,想起“枫林客栈”那夜听到合阳郡主说慕少将军如何粗野无匹,不禁暗暗看了一眼莫扬。莫扬抬起眼皮似笑非笑瞄我一眼,我忍住唇角的笑低头不语。
想起那日送走合阳郡主后我忍不住揉着心口乐了好久,一时有些走神,手中的鱼食顺着全部落入池中,引得一群鱼儿争相跃来抢食,一片水花飞溅。
回过神来,莫扬已经立在我身后好久,悠哉悠哉地一副嘲弄表情。背对树荫,莫扬的身影显得颀长挺拔,光影交错,于枝叶间洒下他一身的明灭斑驳。他很耐看,我赞道。
莫扬却兀自不动,和缓如高山流水的声音很是耐听地传来:“小蝶,你在发什么呆?”
我有一刻钟的恍惚,觉得那充满了磁性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空旷而渺杳。摇头哑然失笑,这个声音我都听了快二十年了,怎么会让我迷糊呢。我笑笑,很是清脆地招呼他:“兄长回来了,你来看这鱼,很是可爱!”
莫扬气定神闲地缓步踱来,斜身坐在池栏上,默默看了会鱼,抬头对我道:“小蝶,我——我想去夺武魁!”
“什么?”我一惊,刚伸手从水里掬出来的一绺子碧莹莹的水草和着水珠重新滑入水中,呆楞楞地看着他:“兄长——是说要去夺武魁?我以为,以为兄长不甚在意这个虚名,兄长是要直接挑战武魁?兄长的名字不在名册里?”
莫扬清清淡淡地说道:“一级级打过去太过麻烦,我决定到时候直接挑战武魁,如此更加简单快捷。”
我急惶道:“可,可小蝶听说,直接挑战武魁,生死不论,虽然兄长剑法高超,可参加试剑大会的人,俱都是各地高手,小蝶担心——”
莫扬很是自信地深视了我一眼,道:“你怕我打不过他们?”
我辩驳道:“小蝶自然相信兄长,可万一,万一——小蝶是说万一,那怎么办?兄长还是再考虑一下再定夺可好?我知道,兄长去夺武魁,便是为了那把轩辕剑,兄长想用轩辕剑换那颗能救小蝶的珠子对么?小蝶不要那颗珠子,小蝶的病也不妨事,再说,再说,我们还可以继续寻找妙一道长,对不对?”
莫扬眉目凝重,深锁额头,低低道:“小蝶,就算找到妙一道长,也不能根治你的病。你忘了那静云师太的话了,你身上的蝴蝶胎记每加重一分颜色,病情便会加重一分,只有那颗玄珠能彻底让你摆脱疾病缠绕。这些天我找遍了,这几年我也找遍了,都找不到那颗珠子的下落。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
我急红了脸,道:“兄长,小蝶的胎记好好的,颜色并没有——”
莫扬避过我的眼睛,黯然道:“你就不要哄我了,那日你醉酒,我无意间看到了,比之以前,颜色又重了好些。”
我默了一默,想起最近沐浴时,陶陶也曾忧心忡忡地叹息说颜色愈加深了。以前只觉得隐隐浮现,不过比肤色略浓了些。因我自小肤色白皙细腻,即便稍微深一点的颜色,看起来也不过一片轻褐色而已。胎记又长在肩头,平时衣襟严实,我却不甚在意。随着年龄增大,那轻褐色慢慢攒集,却开始变得轻红,最近,这一朵轻红,又开始显示出深红色的色晕,周边略淡,渐进愈深,恰如一只振翅的蝴蝶活灵活现地自肩头翩然欲舞,如果不是静云师太说这颜色愈深,愈代表我的心痛病加重,我倒觉得这胎记就像刻意彩笔描绘一般,甚为美妙好看。
因为怕家人担忧,我一直不曾实话告知,也不让人碰触看到,没想到自己醉酒失态,竟然让莫扬无意间一观。他若是我血亲的兄长到也罢了,可我明知他和我无半点血亲关系,这一份尴尬好生严重。想到此我脸红了红,半晌,幽幽一叹,说道:“小蝶自己知道,其实那也不妨事。好歹也死不了对么?即便是真的要死了,小蝶也不愿意让兄长为小蝶犯险。”
莫扬拧着眉头,面色沉痛地执着我的手,很是自信坚定地安慰道:“小蝶,你放心。我对自己有信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有我在一天,我就要治好你的病。我对自己发过誓,我这一生,只为小蝶!”
我泪眼盈眶,感动地靠在他身上,说道:“兄长对小蝶这样好,小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是,就算兄长看在兄妹情谊,要去犯险,小蝶也是不愿意的。”
莫扬眼神迷离,喃喃道:“傻话!放心吧,兄长不去犯险,定能夺得轩辕剑。”
后来有一天,我再次回想起当时莫扬的眼神时,颇有些疑惑。觉得自己当时可能有些糊涂,或者干脆是神志不清吧,怎么就觉得莫扬的眼神迷离呢。莫扬一向眼神清冷,就算对着爹娘和我,攒集了些许温情,可也绝对是清清亮亮主意坚定,深邃中似乎有无数话语含在里头,猜不透想不明白,那种栖栖遑遑的迷离,实在有悖于我对他的认知。可当时,我只顾得他说要去试剑大会夺魁的事,没仔细去深思当时的刹那错觉。
我只记得那时,我很是担忧很是伤感,对于他的话的琢磨远远甚于对我的病的关注。我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很不祥的人,出生自带异象,爹娘说那是吉象,以前我以为是真的,所以很高兴地就认了这个理。可是后来,这吉象没有给我、给家人带来任何的好运,我记忆里唯一的印象便是年年爹娘忧郁的眼神,蕊珠偷偷的眼泪,莫扬固执地拜师炼药,如今,他为着我这个病,又要去身涉险境。
这一切的一切,让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躲在自我营造的幻境之中,可面对莫扬,我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来打消他的念头,因为我知道,他是个多么执着的人。当然,莫扬还有一个想法也打动了我,至少那一刻,我信了。他说,夺得了武魁,他也能发挥一技之长,获得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机会。我想,也许对他说来,也算一件好事吧。
这样忧心忡忡一会,又自我宽慰一会,纠纠结结恍恍惚惚熬到次日凌晨,莫扬用过早膳便拎着剑出门了。安叔一如既往地寻不到人影。来到王城,安叔的行为有些反常,按理说他是遵爹爹的吩咐来保护我的,可我两日里头到有一日半不见他的踪影,即便见了,他也是漫不经心问候一下就去伺候马匹马车,半晌,又不见了人影。陶陶没心没肺,安叔作为男的,本来也不能随便进出我的闺房,即便是在客栈也一样,她自然不会关注安叔的动向。乐得天天打听各种八卦,不厌其烦地和我唠叨各种八卦。
这日凌晨,我目送莫扬的身影消失,一边坐在房中托腮发呆,一边听她的八卦。陶陶的本事就在于,她可以干活的时候不停说话,真不知道以前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她是如何折磨府中那些丫头的。
她说听客栈掌柜的讲,还有七日便是试剑大会开始的时间,从前几日开始王城大大小小的客栈俱都满房,许多客栈为了多赚些银两,竟把马厩杂物房都改成了简易的房间出售,我们住的“槐林客栈”这么高档的地方,也把杂物房改了好几间房间租出去了。
她又说转过去两条街,我们曾经在那里遇到那个浪荡御史公子的地方,一家客栈硬生生将一位欠了不过两日房前的代考文人赶到大街上去了,那文人狼狈不堪仰天怒喊“弃文从武,儒家之恨焉”,结果被巡视的兵丁拉走关进了牢房,末了感叹一句“好歹算有个住处,也好”。
转了几圈,实在没有东西可以收拾,她坐下来又说早上听客栈的剑客们传,近日王城来了一个剑法尤其高超的灰衫剑客,扛着一把黑不溜秋、不见经传的铁剑,连着挑战了好几个扬言要挑战武魁的江湖高手,还都打赢了。且这人手法极为精准,只打得这些人半月不能拿剑便止住,也不伤人性命。连日来被挑战的高手还未曾有一人看清楚他的长相。只因这人从来都是黑色云篷遮面,打赢了也不留下名号便扬长而去。
这人到也奇怪,我琢磨,既然剑法如此高超,想要成名直接挑战武魁便可,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私下里去打败别人却又不留姓名,倒也算一件奇事。
陶陶还想饶舌几句,却听得门外“啪嗒”的叩门声,开了门,两个侍从打扮的人精神抖擞地立在门外。
不容陶陶把话问完,两人抱拳道:“我家主人说与小蝶姑娘先前有约,这是差属下前来接姑娘的。”
陶陶满脸疑惑回头看我:“小姐和谁有约定?”
我想起那日之约,只当他已经忘了,却认真派了人来接,却不知道要将我接到何处。可是既然答应,必然不能爽约耍赖。便吩咐陶陶拿了我的云缎斗篷随着那两个侍从出去,简单和陶陶说了几句那日“第一楼”偶遇慕少将军,因一时酒醉迷糊许下的承诺。
陶陶听了,脚步顿了顿,恍然大悟道:“哦,怪不得那日——”她突然停住,我扭头道:“那日怎么了?”
陶陶“啊”了一声,有点慌乱,道:“没,没什么啊?奴婢是觉得那日怎么这么巧,奴婢出去那么一会,小姐就应了别人承诺。看来小姐以后,确实要听公子的话,不能多饮酒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跨出门,一辆暗红色流苏布篷的马车已经稳稳停在客栈外,待我和陶陶提裙踩凳做好,那两个侍从便一左一右护着扬鞭穿过喧闹的街头。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我见马车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掀开车帘看出去,却见得一片碧油油的田野,远目青山隐隐,近看碧树葱笼,压得紧实地泥土道旁开着一些零零散散的各色野花。风光尤胜,情景更佳。我暗道这还真是很美丽的地方,只是觉得人烟稀少,却不知道来了何处。
正犹疑间,马车却停了,扶着车辕迈步下来,眼前又是一亮。话说这王城地处西北方向,干燥少水,不如元州那般秀丽俊隽,给人空旷辽阔感。这里却全然有点元州的模样,触眼地亭角回廊,烟水画楼,一汪曲折婉转的清澈湖水沿着假山秀石蜿蜒而去,水面浮着绿绿的蔓草和睡莲叶子,周边古树参天,洒下一地清凉幽静。
我回头问那两个侍从:“这是何处?”
其中一人答道:“回姑娘的话,这是镜心亭,是我家主人的别苑。”
我点头,将军府的别苑,怪不得如此精致秀丽,自然一格。陶陶满目惊喜道:“这里像元州的味道。”
另一侍从答道:“姑娘说的对,我家少主人幼年在元州住过一段时日,很是喜欢,主人就命将此别苑建得和元州的风格一致。”
我想起莫封说的那个故事,默默点了点头,道:“你家少主人呢?”
侍从面含恭谨,道:“少主人本来已经出门,要亲自接了姑娘来的,无奈主人临时将少主人叫了回去,所以少主人吩咐属下先将姑娘接来,请姑娘稍候片刻,少主人随后便到。姑娘若累了,那边不远处有打扫好的厢房可以休息,里面备好了奴婢供姑娘差遣。若姑娘想要逛逛园子,这里往前还有一片牡丹花圃,此时正好开得好,少主人说姑娘可以随意玩赏。”
我左右看了看园子,如此美景,若不仔细欣赏岂不辜负,于是打发他二人道:“既然如此,我就先逛逛吧,你们随意,不用跟着我,我身边有陶陶即可。”
陶陶乐颠颠地昂了昂头,跟在我的后面。两个侍从对看一眼,点头应允着退了出去。我见园子里异常安静,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觉得很是自由,便着了陶陶一路闲逛了过去。
正是四月下旬,牡丹花开的时节,我瞅见那一圃的各色牡丹,很是惊异。原来以为牡丹是在洛城,王城甚少,却不料,将军府也养得这一水的好牡丹。牡丹为花中之王,花朵硕大富贵,绚丽而不失典雅,连绵成片,如一片云霞锦缎,吸引了几十只蝴蝶争相飞落。
我一向爱蝶,也甚招蝶的喜爱。但凡一舞,蝴蝶四面八方地都会飞过来在我身边盘旋,爹娘曾说我前世或许是一只蝴蝶仙子,这世才如此招蝴蝶喜爱。虽然我觉得此话很是无稽,但是蝴蝶喜欢漂亮的东西,这也说明我的舞姿优美,终归是好事,所以见到蝴蝶扑来,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此时我一袭青紫罗裙,外罩纱质云披,见到如此熟悉的景致,心情极为放松。那几只飞过来扑落我肩头的蝴蝶,更是让我多日来郁郁寡欢的愁肠纾解了不少。着陶陶前后看了一遍,确信此处无人,我想索性那少将军还未到来,不如先舒展一下筋骨,在客栈憋屈得很久了,也需要好好的放松一下。想到这里,我缓慢伸展腰肢手臂,和着蝴蝶的舞步轻轻飞扬起来。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