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冷道：“别的地方我不知道，不过浣衣监，我还真能一手遮天。”

　　“是么？你还能一手遮天，你好大的胆子！”我低垂眼光，瞪视着那个坐着慢悠悠说话的薛主司，正想说点什么，却突然被一个冷漠威严的声音一震。缓缓移目过去，门口阴影处，站立着一男一女两个影子。因是逆光看不清楚面容，只觉得那一团阴影甚是威仪。

　　薛主司闻言一震，立起身往门口的方向稍微一撇，只那么一撇，脚便软乎乎地跌了下去。两个宫女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没有动弹。

　　人影缓步移动进来，随着他们移动的脚步，后面呼啦啦拥进来一群人，小心谨慎低眉垂手。

　　合阳郡主满脸惊惧和心痛，扑向我虚弱的笑颜。

　　姜公公一柄拂尘一扫，尖利的嗓音刺耳响起，听在我的耳中，却是再亲切动听不过。“大胆，王上在此，还不跪下。”

　　两个宫女天塌了一般软软跌跪下去，齐呼“叩见王上！”

　　合阳已经在内侍们的帮助下将我放了下来，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此时骤然一松，我软软地伏在她怀中。

　　合阳凄厉地叫了声：“小蝶……你怎么了？”

　　姜公公喝斥道：“你们……你们吃了豹子胆，竟然敢动私刑。”

　　王上从合阳郡主怀中将我接过，半蹲着身体抱着我，眼神温和关切，道：“你怎么样了？”

　　心口涌起一股暖流，骤然觉得很是委屈，眼泪刷地掉了下来，身子也跟着一抽，愈发疼的难以忍受。

　　王上急喝道：“叫医官！”

　　姜公公着急忙慌地道：“还不快去叫医官。”又恭顺道：“王上，这里环境不好，还是先将莫姑娘移到别处去吧。”

　　王上低眼看了看我，点头吩咐道：“挪回……清月阁！”又目光幽冷扫了扫早已吓得死过去一半的三个人，极冷漠绝情道：“给我好好的查清楚了，都有哪些人参与，交由暴室全部凌迟！”

　　眼波弱弱一撇，感觉地上的三个人俱都一震。合阳郡主恨恨地盯了半晌，抬起脚踢了薛主司一脚，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太合适，又收了回来，只凄恻恻凝目看我。

　　被王上打横抱起来迈出黑屋，日光毒辣，头晕目眩晕过去的最后一眼，我看见的是，齐刷刷贵了一地的宫女中，碧云惊诧瞠目的偷偷一撇。

　　合阳郡主说，我足足睡了两天两夜。这两天两夜里一直高烧不退，说着胡话，水米不进，最后还是医官用个勺柄硬撬开我的嘴灌了药汤下去，才慢慢好起来。

　　合阳郡主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后怕的样子。那个时候我刚刚醒过来，眼皮沉重，头脑昏沉，动一下都觉得全身的肌肉筋骨被拉扯着疼。虚虚打量了一下所在房间，雅致考究，素雅中不失贵气，富丽中淡淡朴华。顶上天水蓝萝帐，被褥是丝绸锦绣，光滑柔腻。

　　这装饰，这张床的感觉，让我有一刻钟的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元州家中。凝目远处，似乎下一刻就是蕊珠的身影，还有莫扬的脚步声。

　　合阳郡主俯身关切地望着我，“小蝶，你终于醒了。”有哭腔道：“你吓死我了。”

　　默默凝视她一会，神思清明，感觉灵台慢慢恢复了神智，终于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慢启干涩的嘴唇，弱弱道：“这是哪里？”

　　合阳含泪一笑，道：“这是清月阁。是……以前献娘娘的寝殿。”

　　我不解，“我为何会在这里？”

　　合阳解释道：“小蝶你忘了么？你被那个薛……那个恶毒妇人关起来，王上救了你，是王上吩咐将你挪到这里来养伤的。你受了好重的伤，那些人下手这么重，我们晚去一会，只怕你就……你就……，小蝶，万一你有个什么事，我可怎么和莫公子交代啊？”

　　莫公子，我终于彻底醒悟过来，抓住她的手问道：“我兄长现今如何了？”

　　合阳郡主帮我掖了掖被角，刚要回答，却听得外面一把尖利嗓音：“王上驾到！”

　　合阳郡主急忙敛衣下跪。王上气宇扬昂、威严赫赫地迈步进来。姜公公跟在身后。我撑着身体要起来见礼。

　　王上一把按住我的肩膀，矮身坐在床沿，温言道：“你受了伤，无须多礼。可感觉好些了？”

　　不待我回答，又转头望着别处，道：“莫姑娘伤势如何了？”

　　顺着他说话的方向，我才发现那还跟着一个医官模样的人，见王上发问，跪地道：“请王上放心，臣早起来看过了，莫姑娘伤势已无大碍，只是受惊过度，原本身体就有些虚弱之症，所以现在还体虚不调，需要好好调理几天方可见好。”

　　似乎宽慰一笑，道：“嗯，那你就好好调理，调理不好，朕不轻饶！”

　　医官惴惴应了，慢慢退了出去。

　　合阳郡主慢慢移到一边，幽恨道：“王上，那个女人太可恶了，你定要重重惩罚！”

　　王上看了她一眼，目光移向姜公公，沉吟不语。

　　姜公公急忙弯腰答道：“奴才已经交由暴室查验清楚了，那浣衣监的薛罪奴跋扈嚣张，原是因着莫姑娘无意间救了她打骂的一个疯老婆子，她怀恨在心，便设了这个局诬陷莫姑娘偷盗，又想掩盖这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便动用私刑。按照惯例，诬陷、私刑，加起来原也是要罚做一辈子苦役的。只是……这事涉及到莫姑娘，王上可是有其它旨意？”

　　王上语气幽微，却带着一股寒气，“你这差事做久了，倒愈发不会做了，这样的事还来讨朕的旨意。”

　　姜公公一头冷汗，急忙跪下去请罪道：“奴才该死！奴才明白！”

　　王上沉吟了半晌，道：“一概人等，为首的凌迟，其余仗杀。”

　　我心里一惊，深觉得此罚得太过了些，虽然她们折磨我的时候，我诚然巴不得立即让她们死，可现在我毕竟只是受了些伤，没有性命之虞，凌迟仗杀，还是太残忍了。

　　我努力欠起身，恳切不忍道：“王上……”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摆手止住我道：“勿须多言。”缓缓对姜公公又道：“这宫中乌烟瘴气的事够多了，有她们几个做榜样，看以后谁还敢造次。现如今这宫中王后、昭仪，管束得越来越不像话了，这种事还要让朕来操心么？你去告诉王后，若她无心无力，朕也可让别人来帮帮她的忙。”

　　颓然躺下，心知多说无益，便不在开口。

　　姜公公道：“是，王上，奴才明白！还请王上保重龙体，不要为了这些不懂事的奴才气坏了身子。”

　　王上转头看我，见我凝目深锁，一改刚才严苛态度，温和道：“你不要怕，有朕在，不会让她们再伤害你！”

　　有种莫名的战栗，都是当今王上老谋深算，阴谲难测，为人不是那么和谐可亲，耿介冷漠，今日这般柔情密语打的又是什么算盘？

　　我挤出一丝轻笑，感激道：“小蝶多谢王上。”又好奇道，“可是王上怎么会知道我被关在那里？”

　　他眉头一皱，怒意凝结，恍眼间，变了神态，眼底似乎攒集冷漠的杀机。

　　合阳郡主急忙答道：“算你命大，我那日正好进宫，便求王上允我见你，王上说你在司乐监。我求了王上恩典，去司乐监找你，可司乐监的人也在找你，说你失踪一夜未归，可把我吓坏了。我带着人到处去找你，正巧碰见一个宫女，惊慌失措地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跑，好像在找人帮忙。我看她手上拿着支蝴蝶步摇，那步摇我认识，见你戴过好多次，便拉着她问是否知道你在何处。她便告诉了，求我去救你。我想着我虽是郡主，可王宫里头，终究也不妥当，怕她们找借口不让我见你，我就去求王上了。”

　　原来是碧云，果然那枚步摇是落在梅姨的屋中了。想必她定是偷偷去看梅姨的时候发现了，正好拿着这个信物去求助，没想到阴差阳错遇到郡主，更没想到这个郡主刚好还是我认识的。或许她最没想到的是，我这个小舞姬，居然还惊动了王上亲自去营救。唉，刚拔了头筹舞，现在又惹上这么个轰动的事，只怕以后想低调点都不行了。不知道崔姑姑和小柔她们此刻作何感想。

　　想到崔姑姑，我灵台上又是一阵冰水浇灌，急忙道：“哎呀，我忘了大事了。”话一出口，突然感觉这是王宫，王上还稳稳端坐旁边，自己这样冒失太是不妥，急忙闭住了嘴。

　　王上却微微一怔，道：“出何事了？”

　　见王上询问，我自然不敢隐瞒，便一五一十将自己拔头筹舞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很是内疚道：“还有几日便是太子殿下的生辰，我必须要回司乐监，不然姑姑会急死的。”

　　说着就要翻身起来。刚才躺着不动，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们的对话上，还不觉得疼，这一动，筋骨牵扯，尤其是皮肉，像被钝刀拉了一把似的，疼的龇牙咧嘴一抽。

　　王上皱眉按住我，轻声道：“你自请去司乐监做舞姬，朕只当你玩赖，你却去拔了头筹舞。”若有所思地点头，“唔，以你的本事，拔个头筹也不是难事。算了，无妨，朕让她们重新选个舞就是。”

　　我急忙摇头：“不行！”惊觉失言，又低声诚恳道：“小蝶既然选择去了司乐监，就是司乐监的一份子。崔姑姑待我不薄，我如果放弃了，我们春和院就没有机会了，我不能让姑姑失望，也不能让春和院因为失去这个机会。我不能对不起姑姑！”

　　王上淡淡道：“你倒重情重义！”默了一会，又道：“太子生辰还有近十日的时间，若你这十日内能好起来，朕便许你跳这支舞。”

　　我浮出一缕笑意：“当真么？王上不食言？”

　　姜公公一旁低斥道：“王上金口玉言！”

　　又失言了，我觉得自己实在不会说话，总是犯错，心里叹了口气，面上颇自责道：“小蝶失言！”

　　王上默然一笑，“你性格率直，无妨。朕一言九鼎，自然不会食言！司乐监毕竟条件不好，你就在这里养伤吧，待你伤养好了，再回去也不迟。”

　　我掂量了一下，觉得再推辞的话，就实在太不懂事，于是诚恳道：“多谢王上！小蝶遵命！”

　　王上抬头看了看一旁默然的合阳，道：“合阳，你若愿意继续在这里陪着莫姑娘，便留下吧。”

　　合阳敛衣屈膝道：“谢王上。”

　　王上坐了坐，终究国事繁忙，着人起驾去了明光殿。合阳终于放开一直拘谨的身子，往我身旁床沿上一坐，揉着胸口道：“娘哎，我还没这么长时间和王上一处，紧张死了。亏得你胆子大。都说王上杀伐决断，威严不可冒犯，我看今日王上还好么。”

　　看着我道：“小蝶，你为何要去做舞姬？”

　　我抓着她的手，没有回答，先问了刚才那个话题：“郡主，快告诉我，我兄长如何？他在哪里？”

　　合阳郡主安抚地笑笑，拍了拍我的手，道：“不要担心了，莫公子挺好的，他现在莫宅。”

　　“莫宅？”我急道：“他为何会在莫宅？我不是让他回元州吗？我不是让他离开王城么？”

　　合阳郡主急忙道：“别急别急，小蝶你别急。你听我说。莫公子出了天牢，安叔本来是将公子送出王城了。可是……没过几日，莫公子又回了。他来找我，问你的情况。我那时也并不是很清楚你现在如何？虽然我是郡主，可是如果没有召令，也是不能随意入宫的。而且，你的事，我长姐也不知道，王上居然谁都没说。我也是前两日才知道你去了司乐监。”

　　她幽幽叹了口气，道：“莫公子放心不下你，他不肯离开王城。不过他还好，虽然没有武魁职品，身体是没事的。就是清瘦了好多。他是王上亲赦的，所以倒没有什么别的事。你放心吧，他现在很安全的！”

　　莫扬再次回到王城，必定是为了轩辕剑和他受诬陷的事。来了王宫这么久，我还没有机会打听明光殿的事，轩辕剑现在何处也是悬案。日后要找机会问问王上，他一定知道轩辕剑的下落。也许这事本来就是他的阴谋，听说王上爱剑如命，最喜欢收藏天下名剑，难保不会对轩辕剑动了心思。莫扬如果流露出不肯敬献轩辕剑的意思，他会不会设局陷害。可是如果是他设局陷害的话，他完全可以不用赦免莫扬，杀之以堵其口。可若和他没有关系，那谁有那么大的本事，能买通宫中的内侍。而且若和王上无关，莫扬谋逆，以他的性情，又怎么会凭借我几句话，就大方赦免了莫扬的死罪。记得当时合阳郡主让我以舞接近王上，也只是说求王上准许见莫扬一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到底哪个环节上的问题？陷害莫扬的人，到底是谁？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或许王上和那个人一起？

　　合阳郡主见我脸色阴晴不定，看着上方某处发呆，道：“小蝶，你在想什么？”

　　我淡淡摇头，合阳郡主是个没有心机的人，而且这件事和她毫无关系，不能告诉她。我想了想，道：“郡主，你今日回去吧，不用陪我。我没事的，这里有宫女，有医官。你帮我带个口信给兄长，让他放心！还有，你告诉他，让他离开王城！”

　　她点头。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我又叮嘱道：“不可将我这次的事告诉兄长。”

　　她悲戚将我望了，道：“你怕他担心？”又担忧道：“唉，小蝶，你这个性格，在王宫里只怕要吃亏。我一直以为，王上封你个名位，再否则，定让你在御前伺候的，王上……怎么把你送到司乐监做舞姬了。那是最没有权势地位的地方。”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怎会不知，司乐监听起来好听，是个集攒才艺的地方，在王宫却是地位最低，名位最次的地方，那里的乐师舞姬歌姬，有些本事的，还能得脸获得点青睐，若没点本事的，低贱得连一般宫女也不如。

　　可是，舞姬却是个相对自由的地方。正因为它的地位不高，反而不受重视和约束。只要掌事的姑姑同意了，禀告了内廷司，放出宫去也没人理会。可宫女却不一样，不熬到二十五岁以上，断断没有出宫的先例。做王上的姬妾，那才是我最不愿意的事。进宫前，我已经打听得很清楚，是以才强烈要求做个舞姬，这也许才是王上听了我的要求后那般愤怒的原因。

　　见我不言语，合阳郡主以为我必然是在感叹自己落到个卑微的地方，便劝慰道：“小蝶，你不要担心，等以后有机会了，我求王上将你从司乐监接出来。”

　　我默了片刻，终究没拿定注意告诉她实话，便淡淡笑着敷衍应了。突然松懈下来，身子总觉得更加疲软，零零碎碎的疼痛切割着躯体和灵魂。医官和王上钦点的侍女进来一回，端了碗红褐色的药汤给我喝了。侍女看我的眼神有些怪，想来她觉得我这么一个低贱的舞姬，突然得王上的厚爱，住在这玲珑玉璧的屋子里，还有郡主来陪着说话，必定是施展了什么媚术的，还劳动地位比我高一点点的她来伺候，心里有所不甘。合阳说过，宫中最是拜高踩低、人心难测的所在，是以我也不在意。只是觉得那药汤实在比莫扬帮我配的药汤差远了，苦得难以下咽，眉头便皱得更紧些。

　　躺着说了会话，恹恹犯困，合阳郡主便起身去芳美人宫中，说好今日要回去，她自然报个到后，在宫门下钥之前得赶紧出了正阳门。

　　听见她吩咐侍女好生照顾我的话，我闭着眼默默盘算。总觉得还有好些事需要完成，可是凭借自己的微薄力量是很难办到的，或许我可以想想别的办法。这支舞我是必须要去完成的，崔姑姑虽然面冷，也不算个仁慈宽厚的人，可是她终究待我们还不错，想比那个薛主司，她真是有如家人般的亲切了。我不能对不住她。

　　薛主司，我在心里冷冷笑了下，她差点杀了我，却没想到自作孽不可活，王上金口已开，我就算觉得她罪不足死也没有办法了。碧云救了我一命，待身子好些，我必定要去感谢她的救命之恩。薛主司被关进了暴室，梅姨的日子估计要好过些，过几天我却要好好的去看看她才行。还有小柔，现在估计也会想念我的，不知道她现下如何？

　　我这个人一向清懒惯了，以前在元州的时候，一日里总有半日是斜倚熏笼或是半靠椅榻度过的，有个什么事，开口便是蕊珠或者陶陶，自己伸手的日子不多。自入了宫，在司乐监里，不但事事要靠自己，还要帮其她人做好多杂活，提着那点子精神气倒也混过去了。突然这么躺着不用干活，如同江海之中的一叶扁舟失去了桨橹，索性随波沉浮，懒怠得没有半分力气。

　　吃了睡睡了吃，浑浑噩噩耗了两日，终于觉得神智清明不少，身体也不那么疼了。躺久了便觉得酸乏，总想着要动动才好。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