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日,莫封冒着雨去买碧玉糕和烧鹅。因为下雨,他买完了就急急忙忙地准备回家。为了不把碧玉糕打湿,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揣着碧玉糕在怀里,撑伞的那只手指上,挂着捆烧鹅的绳子。莫封当时的样子很像丐帮的长老,他形容自己其实当时很得意,很佩服自己这么打扮的英武。
莫封撑着伞,低头滑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城中的青石板路上。青石板拼接的很细致,中间的泥缝很小很小,所以雨水渗入得很慢,下水口估计被什么堵住了,水下的也很慢,结果好好的青石板路就涌起了打旋的积水。水漫过他的鞋子,浸入到鞋子里面,濡湿的鞋子裹在脚上,走的很不舒服。他不舒服的走着,走着走着不小心就被撞了一下。
莫封停下了脚步,伞被扔到了一边,他很冒火。冒火是因为那人撞开了他撑着的雨伞,雨水直直地流过他的头顶,肩膀,衣服。他从怀里掏出碧玉糕,雨水已经将包裹碧玉糕的油纸打湿,碧玉糕软踏踏地成了一坨湿泥糕。莫封眼睛里闪着无法抗拒的火点,在雨幕中灼灼跳跃。
他一把抓住那人的衣襟,很生气地吼道:“你干什么不好好走路,你把我的碧玉糕弄坏了。这是今天最后一包,你赔我。”
那人深深地盯着莫封,他的雨伞被莫封纠扯的时候扔掉了,雨水哗哗地落在他的脸上身上,一片茫然。莫封无所谓,他本来也没打算看清楚他的模样,他就是心里窝着一团火,他只想要这个人陪他碧玉糕。虽然他心里明明知道,这个碧玉糕是今天王家最后一包,因为下雨,王家关门歇业了。烧鹅还挂在他的左手指上,被雨淋了个透,他却不甚在意,他就在意碧玉糕。明知道这个人怎么也赔不了他,但是他心里却有个小小的希望,或者他发发火,那人就能变出碧玉糕来。
所以莫封咄咄逼人地直视着那人,那人刚开始还很淡然,一脸的风平浪静。虽然那一脸的风平浪静都被雨水冲刷得很淡很模糊,但莫封从他身体的随意散漫还是感觉到了。这让莫封无法忍受了,他觉得如果这人道个歉,或许就没事了。可这人撞坏了他的碧玉糕,居然还很无所谓的样子,这分明就是一种挑衅,从小和莫扬混在一处的莫封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挑衅。
莫封出手了,他一拳头挥过去,手里的烧鹅直直砸向那人脸上。莫封等着听那沉闷的一声,等了好一会,却没听见。莫封感觉自己的脊背一阵疼痛酸麻,他有点不确信地摸了摸积水后变得异常光滑的青石板路,心想这石板太滑了,滑得我都没站住。我打了他,居然把自己也反推这摔倒了,这真丢人。这么丢人的事,还好莫扬不在,莫扬如果看见了,准备笑的直不起腰来,然后添油加醋地和莫小蝶描述一番,然后莫小蝶美丽的眼睛明明闪闪。
莫封两手撑地,想要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谁知道青石板在雨中真的很滑,他双手一松,没站起来,反而又跌了下去,屁股狠狠地摔在地上,雨水濡湿了裤子和衣衫,他咧了咧嘴。然后他看见一双眼睛在雨幕中,很不真实地靠近他的脸,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雨水从他的眼皮上流下去,那人眼睛却眨也不眨一下。莫封心里颤抖了一下,他觉得那双眼睛即便在昏暗的雨幕中,也那么清晰透明地流露出那人的心思。那人凛厉狠辣的心思。
其实一直到这个时候,莫封才真正看清楚那个人的样子,一袭在雨幕中辨别出来眼神的深色衣衫,一顶硕大的笠帽,一把滴滴答答流着水的铁剑。莫封第一反应是骂人,他心想你戴了笠帽还打什么伞,你戴了笠帽又打把伞,你当然会撞上我啊。
但是聪明的莫封没有骂人,因为那人的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在雨幕中乌漆墨黑的铁剑从他的胸前收回,然后光亮一闪,又从高空劈落下来,剑气剑身扫着雨滴劈头盖脸地浇灌在莫封身上,他感觉有点疼。心里真的开始惊了,他想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口角,你他娘的竟然想要我的命。
莫封还是很聪明,不愧和莫扬一起练了几年剑法,他孤注一掷,双手在地上一使劲,顺着就翻了几滚,躲开了那把剑。可那人的剑确实很快,快到莫封虽然身体躲开了,衣服却没有躲开,那人落下的剑尖划拉一下,将他背后的衣服撕开一条口子。莫封望了望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雨下的越来越大,城南是比较僻静的地方,这里原本是个菜市场,因为下雨,所以没有人来卖菜,因此这里一派寂静,只听见雨水哗哗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莫封终于站了起来,他顺手捡起刚才落地的雨伞,收了伞面作为抵当的武器。他做好视死如归的心态,莫封和莫扬,从来打架的时候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很英雄很侠义。莫封心里念叨了几遍“小蝶,你吃不到碧玉糕了”,然后他睁着血红的眼睛瞪视着那个人。那个人却也瞪视着他,仿佛莫封是个怪胎。
那个人的身法奇快,莫封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转到莫封的身后,将莫封撕破的衣衫又挑开一点,莫封心想,你看我后背干什么,我后背又没有花。莫封不是个爱说话的人,所以他其实什么都在自己心里自言自语,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个人却说了出来,那人像见了鬼似的,惊异地道:“你后背上的花?——”莫封心道完了,你还真看了我后背上的花,这人可丢大发了。
莫封这次开口了,他大声骂道:“你奶奶的,我后背有花关你——”
莫封话没说完,那人突然贴近他,一掌拍在他后脖子上,莫封来不及“唔”一声,就晕了过去。
莫封一直保护得很好的一朵花,他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让人看见了,而且那人看见后,毫不留情地就将他打晕抗走了。莫封多年以后的今天说起这事,眼睛里居然还会很神伤的样子,居然还会想,如果——如果当初,那人没有看见他背上的花纹,今日,又是个什么光景?
莫扬凝目思索:“你是说你后背上的那个剑柄纹身?”
汶啸天干咳一声,道:“那纹身,是九黎山庄庄主特有的。应该是当日我娘亲生下我后,父亲在我背上留下的。我后来听掌史说过,那纹身是在确定为接任庄主后才会留下的,只有庄主才能留下这个纹身。也许我父亲当日情急,所以我刚出生就匆忙刻上,为的就是日后有个相认的标记。也就是这个标记,我才被左掌史认出,才没有被他一剑杀了。”
原来是这样。我和莫扬恍然大悟,对他生出诸多同情。觉得他其实很是不幸,贵为天下最神秘山庄的少庄主,刚出生就要忍受剑刻加身的痛,又曲折辗转,命运多舛,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却又要背负如此深仇大恨。我更是同情他,心里早柔软温情的一塌糊涂,哪里还顾得上指责他,只恨不能帮他分担一点,唯有陪些眼泪了。
虽然我心中还有很多疑问,可是知道失踪多年的莫封就是汶啸天,他还如此平安的活着,这份欣喜暂时让我把这些疑问抛在了脑后。汶啸天不想因为九黎山庄的事连累元州的爹娘和我们,所以希望我们能暂时保密他曾经在莫家生活过的事实。我和莫扬很是赞同。这里相认之后,又说了一会话,情绪上也平稳了不少。
莫扬自然是要留汶啸天畅饮把盏,于是吩咐陶陶准备午膳,让安叔去打些好酒。吩咐停当,汶啸天又打发幽冥掌史回了黎楼,他独自留下,我们三人重新移坐到厅中茶几旁边,煮茶论话。陶陶很是奇异我们三人突然之间的亲密和谐,又记着汶啸天说她煮茶的手艺不精,很是苦脸了一会。
汶啸天不再是当年那个不爱说话的莫封,他变得机智很多,话也比以前多了不少。见陶陶有些意见,借着陶陶送水果的机会,狠命夸奖了几句陶陶选的水果又甜又新鲜,陶陶很聪明伶俐长得好看之类的话,哄得陶陶心花怒放,一个劲表示午膳要做拿手的翠果焖鸡。想了想,发现家中今日无鸡,她又急急忙忙跑去市场买鸡去了,惹得我和莫扬一阵惊叹。
大家叙了好一会前尘往事,感叹一番从前的单纯幼稚。又追忆当年两个人一起打架一起挨骂的英雄事迹,嘻嘻哈哈打闹一会。莫扬提及当年凤凰山那个求医的少年,就是今日慕少将军的时候,汶啸天又是唏嘘感慨。说着说着,又回到了汶啸天背上的剑柄纹身,莫扬笑话他少年时不意被我看到的尴尬,我脸色绯红,羞涩得骂了他几句。汶啸天却不若当年的扭捏,一脸怀念的模样。
听着他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追忆往昔,我故作小聪明地把话题引到了试剑大会提前结束的问题上,两人高深莫测地对望一眼,似乎看穿了我的小心思。不过却都未明显表示出来,还很合我意的谈论起来。虽然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得很不集中,但凭着我编故事的超绝能力,我还是理了个大概脉络。
原来这试剑大会之所以提前结束,据猜测依然和灰衫剑客有关。只是这一次,灰衫剑客并不是明目张胆地挑战打伤选手。而是有两位看起来很有可能夺魁的选手,突然宣布身体抱恙,无法继续参加决赛。其中就包括那个异军突起的燕复明。另外一个选手便是那个青洛剑客。因为两位选手同时抱恙,按照顺序递进选手,武魁就提前产生了。
武魁产生后,两日里今日也无人上台挑战,眼看着慕少将军就要毫无悬念地成为最后的赢家。这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曾经与灰衫剑客平手的莫扬身上。可莫扬一派从容淡定,似乎毫无上台的意思。一直陪在莫扬身边的合阳郡主,似乎很是失望。最后时刻,大家都以为好戏结束了,莫扬却突然移向比赛平台。这个时候,最高兴的莫过于合阳郡主,最不高兴的,可能就是慕大将军和九黎山庄了。按照汶啸天的意思,幽冥两位掌史其实一直就密切关注莫扬的动向,当他们也快要松口气的时候,莫扬却突然宣布要挑战武魁,两位掌史自然立即前去委婉劝阻,只是他们劝阻的方式不是说话,而是暗中使了些绊子。可惜莫扬聪颖异常,一眼就看透了他们的用意,反而激起了斗志,越挫越勇,一举打败了少将军。不过他觉得少将军剑法确实了得,虽然他胜了,也不过险胜而已,受了不小的内伤。不过对少将军,他并没有下毒手,只是打得他没有办法继续抵抗就罢手了。
夺得武魁,慕大将军显然没有表示出极大的欣喜,但是也没有明显的敌意,还很大度地赞许嘉奖了一番。合阳郡主不知为何,高兴得有些失态,她几乎立刻就要着人将莫扬弄回安平侯府疗伤,不过莫扬很坚决地拒绝了。这也不怪莫扬,以莫扬嫡传辛提子道长的医术,只怕侯爷府的那些医官也未必能赶得上他。在安叔的协助下,莫扬自己给自己疗了伤,坚持提着一口气回到莫宅,他便一口黑血喷了出来。好在他带着调理内伤的良药,忠心的安叔又用自己的内功帮他调息药力,所以他恢复得还很快。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不管不顾,还惦记我会担心,至晚来我房中,结果刚好遇到我做噩梦,也是那么巧,我刚好醒了。
俗话说,计划再好,也架不住现实的千变万化。莫扬这一手出奇夺魁,便是九黎山庄最为失算的变数。他们千算万算,还亲自前来拜访了莫扬,以为莫扬不过就是来凑热闹的,而且汶啸天自认了解莫扬的性格绝对不是一个追求功名利禄的人,虽然他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做了些防范,结果还是被莫扬打乱了所有计划。
不过事实既然已经这样,也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他们认为,既然这个人如此急切想得到轩辕剑,即便现在武魁落到了莫扬的身上,只怕也不会轻易罢手。那就只能看他们如何出招,这里才知道如何布局接招。
只是,莫扬想置身事外,不卷入这场纷争,只怕就很难了。因为武魁一旦产生,三日后必会收到当今王上的亲自召见。王上会根据这次召见,决定给新的武魁封个什么官位。莫扬本意只想取得轩辕剑,以此寻找玄珠的下落。事到如今,只怕也要身不由己,如果不想接受王上的封赏,他要想出合理的、能说服王上、还要不惹怒王上的理由。这个理由,莫扬本来早就想好了,在寻得玄珠之前,他打算接受封赏,一旦得到玄珠,便立即请辞。如今这个情形,他得要重新筹划。
我静静坐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虽然莫扬至始至终表现得若无其事,一派淡定从容,我默默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声音,心里不觉难受不已。汶啸天,他有着追查父母被害真相和寻回庄中至宝的双重使命,这是他无法逃避的命运,无论愿意与否,无论前途凶险与否,他只能接受这一条路。可是莫扬,他不一样,他本可以有安逸舒心的日子,快意自由的人生,诗酒山水的情怀,他可以娶一房妻,生几个孩子,享受平稳幸福的生活。可是他为着我的病,为着心中的那一点执念,一步步迈入这江湖纷争的腥风血雨,一步步将自己推入险地。这不是他该受的,这是我的命数,却让他来为我承担。自小,他就如同呵护自己的心脏一样呵护着我,保护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着我,莫小蝶,你这样的人,还要拖累他多久呢。
重逢莫封的喜悦没能彻底消散我心底越来越沉重的阴霾。将两个畅怀过去、感慨近年的男子留在厅中,独自拖曳脚步来到院中,陶陶收拾得很是干净整洁的竹榻被移到了树荫底下,我慢慢过去斜着坐下,日光幽浮,树影参差,几只麻雀在树梢上欢快地跳来跳去,拖着叽叽喳喳的清脆鸣唱,空空荡荡地飘在空中。看情形阿叔在帮助陶陶准备午膳。陶陶自后院灶房中拎了壶热水给我送来,我抬手遮挡住眼前一片光晕,招呼陶陶坐下。
我问陶陶:“按理公子夺了武魁,今日却这般冷清,这是为什么?”
陶陶道:“小姐不知么?公子得了武魁,可是也受伤了。郡主一早就遣人来问候,还派了人在宅院百米外守候,不让人来打扰公子修养。”
像是郡主的做派,我点头道:“那……郡主怎么没见亲自来看望公子呢?”
“来了啊!”陶陶干脆地说道:“昨日黄昏就来了,公子……”,她回想了一下,道:“公子和郡主说了几句话,就让郡主回去了。公子得了武魁,郡主看着可高兴了。不过奴婢觉得,郡主好像有心事。奴婢偷偷听紫芝提了一句,好像是和侯爷有关。不过奴婢没听得太明白,只说郡主的姑母做主,要给郡主说门亲事,郡主似乎不太乐意呢。”
隐约记得,郡主姑母是少将军继母,似乎一门心思想纳郡主为少将军妻室,想来郡主是看重了莫扬,心里不乐意,所以生气的吧。我模棱两可地“嗯”了声,又问道:“昨日公子要去夺武魁,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故意瞒着不和我说。陶陶,你也学会欺瞒我了?”
陶陶急忙辩白道:“小姐,不是奴婢想瞒着你,公子说小姐身体不好,不让奴婢说。怕小姐知道了担心。公子说如果奴婢说了,要家法伺候,奴婢也没办法。”
我瞪着她道:“你怕公子的家法,就不怕我的家法么?难道我就行不得家法?”
陶陶吓白了脸,道:“哎呀小姐,奴婢知错了。奴婢以后什么都告诉小姐,好不好?”
不忍心吓唬她,我摆摆手,笑道:“和你开个玩笑呢。我知道公子不想让我去亲眼看他送死,不是你的错。”颓然躺下,没有心绪地道:“没事了,你去准备午膳吧。汶庄主要留下用膳,只怕和公子要饮酒,你多备些下酒菜。”
陶陶扮个鬼脸,答应着离开了。我躺在竹榻上等到午膳时间,被陶陶拉起来用了膳食,又和莫扬一起送走了汶啸天。看得出莫扬精神焕发,虽然身体还有些伤,却毫不掩饰他内心的喜悦。这次重逢是意料之外,却是他盼了很多年的场景。三日后觐见王上,未来不可料知,他却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被我逼着去床上休息了几个时辰,晚上独自清风明月,他又扶笛一曲。我一整日心思倦怠,想着明日无论如何要去镜心亭看望一下少将军,一时对莫扬夺了他的武魁之位表示歉意,可莫扬夺武魁的理由,却是要好好编织一番。再则作为朋友,他受了伤,我也应该去慰问一下,既代表我也代表莫扬聊表关切。这样想着,又是一晚不安稳的睡眠。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