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娘奇道：“莫姑娘近日不开心么？”遂又恍然大悟，以手抚额道：“瞧我这记性，年纪大了就容易忘事。曾听郡主提过，莫姑娘进了宫，这就难怪了。世人都说那宫中荣华富贵，挤破脑袋挖空心思也想跳进去，我艳娘却不觉得，那王宫不过一栋栋华丽的牢狱而已，有什么好的，那里面哪有我们自由快活，莫姑娘说是不是？莫姑娘既然进了宫，还能有机会出宫，自然是值得庆贺，值得开心了！”

　　我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莫扬却是眉头舒展，阔然一笑，“好！就凭艳娘你这句有见识的话，我莫某就要敬你一杯！”

　　莫封也道了声好，给莫扬斟满酒。艳娘早已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空杯，倒了满满一杯握在手中，“今日虽说是无意间听了几位的话，可几位能如此看待我艳娘，我就必须敬你们一杯！”

　　艳娘说着，一仰脖子灌了下去，抹了把嘴，“先干为敬！”

　　我挪了挪凳子，腾出一个空位，“艳娘何不坐下一起喝几杯？”

　　莫扬莫封也各自饮了一杯，我虽然心内豪气，却不能由着性子喝多，便饮了半杯。艳娘也毫不在意，只和莫扬莫封碰杯，不多时半壶酒便没了。

　　艳娘是开酒肆的，酒量自然不会差。莫扬莫封自小便偷爹爹的酒喝，后来又一起打遍元洲无敌手，其中一项便是饮酒，自然也不在话下。可艳娘喝了几杯后，脸上泛起红晕，神情却有些黯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心事，看着在笑，眼睛里却没有半点开心。

　　我们都不好去打听人家的心事，便装作不知，招呼继续喝酒。艳娘抬眼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我沉默半晌，终于没忍住，问道：“艳娘是想说什么么？若信得过我们，尽可道来！看我们是否能帮得上你？”

　　艳娘使了个眼色，旁边倒酒的小厮便会意地垂首走出去，并顺带着给我们关上了门。我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艳娘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神秘起来。

　　艳娘叹了口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脸上浮现出一个凄然的笑来，低声道：“莫姑娘，其实，我今日确实有件事想要和姑娘打听打听，只是，又不知方便不方便？”

　　我点点头，道：“艳娘有话尽管说，若我知道，定知无不言，绝不会有半分欺瞒！”

　　艳娘又是一声长叹，语调低沉道：“郡主说莫姑娘进了宫，我还以为凭着姑娘的姿色才情，此一去恐怕就再无机会出宫。可今日见姑娘还能出得宫来，便觉得姑娘是个有福的。我不知莫姑娘在王宫中，可否有听说过先王上有个美人，叫做献娘的？”

　　“献娘？”我怔了一怔，“艳娘知道献美人？你说的可是那个洛城‘玉香楼’曾经的那个第一舞姬献娘，后来被先王上带回宫中册封为美人的那个献娘？”

　　艳娘眼睛一亮，拽住我的胳膊，手指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莫姑娘你知道？”

　　我缩了缩手臂，点头道：“听说过她，只是，她很多年前就已经暴病而亡，王上，哦对，先王上很喜欢她，她去世后，曾经住过的寝殿清月阁一直原样空着，也不许别的嫔妃去住，有专人日日打扫得很干净。王上得空或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常会去坐坐！”说完，我惊异地注视着神情痛苦的艳娘，问道：“艳娘……认识献美人？”

　　艳娘又起凄然一笑，几欲落下泪来，她强忍住起伏的情绪，“那献美人，原是我的亲姐姐！”

　　“什么？”我唬得差点跳起来，“你，你是献美人的亲妹妹？那，那你……”突然想起曾听人提过，艳娘本是洛城人，来自洛城最有名的风月坊‘玉香楼’，献美人也是王上去洛城的时候一见倾心带回王宫的。看艳娘的年纪，三十有余，和献美人的年纪相仿，她们认识也在情理之中，可她们竟然是亲生姐妹，这到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莫扬莫封不动声色地停了酒杯和筷子，也凝神看着艳娘。

　　艳娘微微苦笑道：“莫姑娘也很吃惊么？这个事，原本也没几个人知道。我原本姓吴，爹娘是洛城的一个小商贩，做点走街串巷的小本生意，虽说不富裕，可凭着爹娘的勤劳，一家四口过得也算其乐融融。我姐姐吴献长我三岁，自我出生，因爹娘为着生计忙碌，我一直是由姐姐看护。在我五岁那年，”艳娘说到这里顿了顿，深深吸口气，眉目间攒起一股幽恨，“我娘亲姿色出众，一次在街上卖东西的时候，被洛城恶霸看上，欲强行掳回家中，娘亲拼死不从，当街被杀，我爹，我爹听说后，想要报官，那恶霸却早已和洛城府衙勾结，反诬陷我爹偷盗，将我爹下了大狱。我爹一口气没上来，在狱中气绝身亡。我姐姐那个时候也只有八岁，只能带着我投靠堂叔，可堂叔为了霸占我家房子，竟然将我们姐妹一起卖给了‘玉香楼’的妈妈，我们姐妹人小言微，没奈何只能在那样的地方相依为命。后来，姐姐凭着绝世容颜和她勤学苦练来的舞技，成为洛城第一舞姬。那年先王上到洛城，洛城青阳公的夫人，也就是郡主的姨母，奉命接待，便命我姐姐献舞，没曾想被先王看上。姐姐本不想进宫，她放不下我，可后来觉得这样能报我吴家大仇，便同意了。”

　　艳娘冷笑一声，端了桌上的酒壶直接灌了几口，继续道：“也是这样，先王上帮我们报了家仇。后来，姐姐求了先王。先王看在姐姐的份上，让青阳公夫人去找了‘玉香楼’妈妈拿回我的卖身契，还了我的自由身，我才能跟着姐姐到咸城来开这个酒肆。也是因为姐姐暗中相助，很多人才能给我几分薄面，我才能撑到酒肆扩大。可是几年前，我却突然得到宫中消息，说我姐姐暴病而亡了，我，我不相信，我姐姐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毫无征兆暴病而亡？我一直知道，王宫中的女人，为了争宠争名无所不用其极。我想知道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可惜，姐姐只是个身份卑微的美人，我没有机会进宫，姐姐死后，宫中曾有人带过消息给我，让我千万小心。我与姐姐的关系，咸城一向没多少人知道，再则我从不利用姐姐的身份给自己脸上贴金，所以这些年到还没人找我麻烦。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让姐姐莫名死在宫中，莫姑娘，你在宫中可有听说过什么？我姐姐是不是被人害死的？是谁害死她的？”

　　莫扬莫封都转眼看我。我迟疑地望了眼莫扬。莫扬嘴角弯出一个安慰的笑，我咬了咬唇，想起宫中见过的那些人和事，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如何与艳娘说个明白。

　　先王上刘哲对献美人用情至深，以至于献美人去世多年，她居住过的清月阁依旧保持原貌，就是王后也不能随意出入，宫中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宫中对外宣称献美人是暴病而亡，可宫内却传言是与之交好的梅婉仪下毒害死的，先王上震怒之下，却并未将梅婉仪赐死，而是打入了冷宫。梅婉仪被打入冷宫不多久，却又被人下毒，虽然腊梅拼死保全了一条命，她却从此疯癫了。按照腊梅的意思，她求了人才能让梅婉仪挪到冷宫旁的允梅馆，梅婉仪最喜爱的一院腊梅花，也被悄悄移入允梅馆。一向视宫中规仪如天的王后，权倾王宫，掌管六宫，应当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可她却容忍至今，一直到我进宫误闯误撞遇到梅婉仪后，她却又大张旗鼓地追究起来……一切地一切，在我看来完全没有逻辑，可又看不出任何破绽，梅姨疯癫死亡都和真假太子有关，可若梅婉仪是被冤枉的，真正下毒的人又会是谁呢？是王后？还是秦昭仪？或者其她人？更或者王上自己也有干系？

　　我心里叹了口气，若王上还在世，或许能知道一二，如今王上驾崩，知晓内情的那几个人不是死就是疯，就算真是王后，没有证据，又能如何？就算有证据是王后所为，艳娘又能如何？王上驾崩，如今的宫中太子地位尚且岌岌可危，王后一宫独大，谁又能将王后奈何？

　　我思索良久，终究觉得还是不要和艳娘说的太多为上策，免得将她卷入危险之中。便对艳娘道：“我在宫中时，被分配到最低下的司乐监做舞姬，除了宫中宴饮能离开，其它很多时候都在司乐监排练，自由出入的时间极少。关于献美人的事，我虽然听过一些，却也不多。只知道先王上对她确实用情至深，她一直住在清月阁中，死后很多年，王上也不让别人进入清月阁。献美人淡泊名利，待人宽厚，从不苛责下人，在宫中也甚少与人交恶。当时与她要好的各宫娘娘们也不多，宫内传言她确实是突然风寒急症，虽然王上下令用最好的药，可最后还是……”说到这里我握了握艳娘拽成拳头的手，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献美人只有你一个亲人在世了，她若泉下有知，一定希望你能放开过去，好好活着！”

　　莫封举杯对艳娘道：“艳娘，我觉得小蝶说的在理，你应该放手过去，为了你姐姐好好地，开心地活着才是！”

　　艳娘苦涩地叹了口气，“不弄明白姐姐的死因，我如何对得起泉下有知的爹娘？放下过去，说的容易做起来难啊！汶庄主，莫公子，你们可有遇到过亲人死得不清不楚的事，你们哪里明白活着的人心里的痛，虽然我知道莫姑娘说的是真的，可我还是放不下。姐姐的死，一直是我心头的一块巨石，这些年我孤苦一人撑着这家店，为的就是查清姐姐的死因，若不是这样，我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姐姐不在了，我守在这个破王城做什么？”

　　莫扬深以为然，道：“艳娘说的也在理，各人都有各人的放不下！来，为了我们都有各自的放不下干杯！我相信，无论何事，总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你们说是不是？”

　　莫封和艳娘举杯饮尽，异口同声道：“干杯！”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