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在辛提子的老茅草房中,我过得很无聊,也很沉闷。日思夜想爹娘的音容笑貌,连带着夜晚频繁多梦,总是梦见一些奇奇怪怪地场景和人物,梦里万般熟悉,梦醒万般心痛。以前我做那些梦的时候,总是缥缈而又虚幻,模糊的人影、模糊的场景、断断续续的场景,梦里欢欣或者沉痛,醒来也不那么真切,不过是心中留下隐隐的抽痛而已,倏忽一下就过去了。这次回了元洲,那些梦里的情节和人物突然变得鲜活起来,我梦见自己能在梦中飞舞,恍如天外飞仙,轻盈灵动。总有那么一个熟悉的人影,在我的梦里若隐若现,让我的心骤然疼痛,梦醒后,疼痛的感觉一点不减,有时候眼角还会有残留的梦里的泪。
这样频繁的梦境,让我很是心力交瘁,没几日便让我形神俱疲,迅速消瘦下来。陶陶以为我是因为突遭家中变故难以承受而造成的,每每看到我的时候,她便很惆怅,凉凉的看着我。
莫封已经离开了凤凰山,他还有很多九黎山庄的事需要处理,还有家仇未报。莫扬和他,殊途同归,十年过去了,他们的目的变得比以前更加一致。莫扬近来有些沉默,似乎有无数心事。每日晨起,他会吩咐陶陶准备好我的早膳和汤药,待我起床后,亲自盯着我用完,然后将我裹得严严实实,拉着我去凤凰山闲逛,一边逛一边和我说些他们十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事。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他便望着远处的树木或者天空、或者某个空洞,默然无语,脸上锁着沉郁的烟气。回到屋中,他便一管竹笛,吹彻满屋满院的风雨。有时候他一曲罢后,会摆上一局棋,让我陪他下几局,我们都心不在焉,棋局走得零乱错落,他便抬头笑笑,或者如常揉揉我的额发,眼神深邃冷峻。
十几日后,安叔说家中一切收拾妥当,官府那边也处理得差不多了。我这才知道,原来这段时间,莫扬一直低调地陪在山中,山下家中事故,全部交给安叔去处理。毕竟莫家也是元洲商贾名家,突然出现这么大的变故,官府循例过问是很正常的。然而官府确实没有任何线索,将莫府里里外外勘验了无数遍,最终只能当做悬案。然莫府,实实在在是可以不用去了。
我们简单收拾了下,终于再次回了莫府。家还是那个家,里里外外还是熟悉的院落、房屋,沿着院墙和园中花圃栽种的那些花草树木,在冷风中瑟瑟,凋零了树叶和花朵,却依旧傲然,迎着细碎清凉的日光,绽放一层朦朦的情意。那株紫荆花,落完了花朵,顶着枝叶稀疏的树干,萧索而凄惶。
竹榻还在原来的位置,洗涤得很干净。我摸着它光滑的边沿慢慢躺下去,用一方绸帕挡住脸上的光亮,仿佛还听见蕊珠在耳边细细碎碎地叨唠、娘亲温和慈爱的话语。眼前一阵恍惚,恍如又看见那些虚幻缥缈的场景,一只五彩斑斓的鸟、一只金光闪耀的凤凰,立在紫荆树下,眼神悲凉地将我望着。
不知为何,这一次,我却突然觉得,那只五彩鸟和凤凰鸟,似乎前世曾经相遇相处一般,熟悉亲切,那悲凉的眼神,也似能望到我的心底深处,将我的心事一览无余。
莫府很大,莫扬封了后院,只将前院留着我们居住。我本不喜欢太过热闹,莫扬便没有再请下人,还是陶陶一人陪伴在我身边,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好在我在王宫的时候,也干了不少粗活,不再是以前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莫府大小姐。伸出手也能帮着陶陶干些零散的活,倒是陶陶,每次看见我挽着袖子去帮忙,便使劲摇头嘟嘴,将我赶到一旁,只说我干活也是给她添乱,怎么也不肯让我插手。后来见我我锲而不舍坚持要和她分担,她也觉得,或许我做点事能分散些精力,漫漫也就同意我做点洒扫的小事。
莫扬和安叔依然早出晚归,寻访莫府出事当夜的蛛丝马迹,虽然收效甚微,但是他似乎还是找到了一些线索,从他脸上凝重的表情来看,此事必定牵扯甚广。他不和我说,我也装作不知,不想分了他的心。
半月后的一日夜间,莫扬第一次早早地回了府中,陪我们用过膳食之后,他独自在院落里呆立着,望着那株早已掉落了花朵的紫荆树,昏暗阴沉的天气沉沉地压在上空,凝重而闷滞。
夜晚风凉,陶陶早将我的银狐大氅取来给我披上。我裹着厚厚的衣服,捧了杯亲手煮yu好的枫露茶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望了回天,将手中的热茶递给莫扬,我轻声道:“莫扬,天冷喝杯热茶吧。这是我学着煮的枫露茶,你看看可还有几分你的手艺?”
莫扬接过茶闻了闻,和声道:“小蝶悟性好,这茶清香甘醇,已经有八分的神韵了。”
我将半张脸埋在银狐的毛中,闷声道:“与你煮的茶相比,只怕三分也赶不上。你煮茶的手艺,可是爹爹亲手教的……”
莫扬闭了回眼,沉声道:“爹爹煮茶的手艺,确实很好!”
我叹了口气,道:“莫扬,你接下来到底打算如何?这些日子,你也不和我说,我,我……”嗫嚅半天,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心中的疑虑。
其实我想问他,莫府之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而他似乎也没有任何处置莫府产业的念头,虽然他不说,可我也听陶陶絮叨了几句。
莫府绸缎铺、茶叶铺在元洲有好几处,还有爹爹生前购置了两家药铺,本来是看莫扬喜欢钻研医理,医术又高明,想着以后能交给莫扬打理。莫府变故一出,铺子里的掌柜和伙计们人心涣散,完全没有头脑。虽然爹爹生前厚待他们,可毕竟利益前程面前,大家都怀着各自的心思,有直接树倒猢狲散另谋高路的,也有且行且看观望的,还有想着趁乱为自己谋点私利占点便宜的,总之就是毫无主心骨,生意也一落千丈。
莫扬虽然去各个铺子看了看,却并没有给出明确的指示,不过不痛不痒地交代几句,完全没有办法归拢人心。毕竟是爹爹毕生心血,我还是希望能有个好的归属。可是莫扬的脾气,原来因为意不在家族的生意没少被爹爹责罚,此时他更是一心寻仇,哪里顾得上这些。我是个没心没肺地人,也是没有任何生意头脑,又不想此时此刻为难莫扬,这话更是问不出口了。
莫扬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转身,拉着我的手慢慢道:“小蝶,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是在想莫家的产业吧?你放心,我这几日已经处理妥当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你办事,我历来放心,我也相信你。莫家这些东西,我本来也不在意,只是毕竟是爹爹的心血,希望你能给它们安排个好归属,不至于就此落败了就好!”
莫扬道:“安叔推荐了一个人,就是以前经常来家中的,爹爹很是信任的韩掌柜,此人有才有德,堪当重任。我已经将莫家所有产业都交给他代为打理,小蝶意下如何?”
我点头道:“此人我见过几次,确实很有才能。你这么做,很好!我没有什么意见。”
莫扬抬手理了理我额角的一缕头发,柔声道:“小蝶,莫封来信了,他已经去了咸城,我们,后日便动身回咸城去,你觉得可好?”
回元洲前,我们都曾经答应要早些回咸城,因家中变故,已经是耽误很久了。是该回去了。
莫扬顿了顿,像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却又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拢了拢我的银狐大氅。回头望了望,道:“还记得那时候,你喜欢在紫荆树下跳舞,落英缤纷,舞姿曼妙,满院的蝴蝶飞舞,真美!”
我鼻子一酸:“你喜欢,等天气好的时候,我再跳给你看!”
莫扬眼睛里亮了亮,伸手将我揽过去,“小蝶,终有一天,我会给你安稳的一切。”
安稳的一切。我苦涩地笑了笑。何谓安稳?如何安稳?经历了这许多事后,我早已不是那个被莫府上下捧在手心里不谙世事的傻女孩了。秋水山庄的家仇、九黎山庄的家仇、莫家的血仇,还有我们不意间卷入的王朝争斗,哪一件都不是顷刻间能解决的事。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怕我们这一生,都要在这样的动荡和腥风血雨中挣扎了。而我的一生,也许不过是须臾二十年,我已经虚度了十九年了,剩下的这短短可看见尽头的日子,又如何安稳呢。
莫扬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搂着我的肩膀进屋,边走便对我道:“小蝶,你还记得我曾经和娘亲学过一段时间画画,用来描绸缎的花样。今日得空,我给你描一副丹青吧。”
我穿的有些厚,过门槛的时候绊了一下,听见莫扬这么说,我顿了下脚步,扶着门框道:“你从来没有做过人物丹青,你会吗?”
莫扬俏皮地扬了扬眉毛:“你不信我,那且试试?”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