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我常常做梦。梦中出现的每个人物，都来自采司和薇薇的闲谈八卦。

　　譬如奇相，薇薇说奇相真是个奇女子。

　　与奇相的梦境，是在震蒙氏部落的五羊墟。她是震蒙氏部落一户普通猎户的女儿。人如其名，稍胖的身材，细长的眼睛，嘴唇微厚，皮肤粗糙，放在人堆里，属于两种极端中的一种，都是最打眼的。最好看的和最不好看的，她属于后者。

　　成仙之前，我是一只蝴蝶。虽然大千世界的蝴蝶缤纷多彩，可我们的世界没有嫌弃美丑之分的观念。遇到奇相之前，我并不知道凡间其实是个看脸的地方。不但是男子，就是女子自己，也喜欢好看的。好看不好看，是人类自己定的标准。人类根据这个标准分别对待。不好看的，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

　　我遇到奇相的那天晚上，她正因为容貌而被人欺负。

　　奇相长相平平，却心灵手巧，不但识得许多草药，每次上山都能采来许多别人完全不知道的植物，并加以活用，或煮水浆衣、或研磨为药，有些植物的藤蔓还能编织成家中可用的器皿。人心是很奇怪的，她们自己不会或者是不愿意去受苦受累做出这些灵巧的东西，却还要怪责奇相的智慧勤劳抢了她们人前的风头。所以看奇相这么晚独自一人又满载而归，她们心中的不忿再次爆发，找了个借口将奇相团团围住。

　　我一直觉得凡人有时候其实是很可笑的。她们从不喜欢看到别人的长处，却往往用自己的长处去对比别人的短处，尤其是这长处还不用费力就可以得到，譬如容貌。爹娘白给了她们，她们觉得这便是自己与众不同的资本，虽然也不能和那些绝代风华的人相比，可是比比不如自己的人，尤其是还不如很多的人，总还是感觉很欣慰的。所以她们对付奇相，自然而然地就引到容貌上去了。

　　奇相并不在意自己的容貌，自然不在意她们的话。她平心静气地听完，心平气和地拨开她们，面无表情地准备离开。这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她们，至少让她们的尊严受到了伤害，于是更紧地逼着奇相，甚至开始抓扯。这样的情景不是一次两次，奇相不屑于争辩，当然她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也无法争辩和离开。所以她便抱着头蹲在地上，任由那些人慢慢变得激动，甚或有人开始抓扯她的头发。

　　我落在她们面前的时候，她们震惊地忘了还蹲在地上的奇相。我知道她们震惊的，并不是我如何飘落眼前，因为我是在她们看不见的情况下落下来，快步走到她们面前的。我想，她们一定是在奇怪，我这样打扮的人，实在不像要为奇相出手的人。

　　我虽不会什么法术，但是化身成人的时候，忽悠几个不良少年还是可以的。三下两下将她们打乱，趁他们不备的时候，我拉着奇相的手狂奔而去，一直到了他们追不上的地方才咯咯笑着放开奇相的手。

　　奇相的惊异更多于感激，她虽长相一般，声音却好听，如司园的小鹊仙，清脆明亮。她被我的容貌震惊，更被我无视她的打扮容貌和卑微的表情所折服。

　　第一次相见，我骗了她，我说我孤独一人四海为家。她心疼得将我搂住，全然忘记了自己刚刚才被几个人欺负侮辱的委屈和难过。

　　我觉得她是和采司一样可爱善良值得信赖的人。

　　因为神女的一道禁咒令。她说我容貌太出挑，又有一颗极不安分的红尘俗心，所以给我下了这个封咒，若我下凡，白日里是不能为人的，只有日落时分到次日太阳初升之时的这段时间，才可以化身为人。

　　所以后来我下凡去找奇相玩耍的时候，都是黄昏日落之时。

　　我常常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奇相初时还很惊奇，却从未问过我一句好奇的话。

　　然后有一天，奇相当着她善良憨厚的阿爹的面，告诉我说已经和阿爹说好，不要我再四处漂泊，可以永远住她家中，他们将我当做他们的亲人。

　　我实在无法再欺骗下去，便说我是仙。

　　奇相和阿爹楞了一下后，相信了。

　　我说并非是我刻意隐瞒，实在是神女千般叮嘱，我们作为天上的仙，与凡人终归有别，无谓挑起他们的好奇和贪婪。

　　在凡人眼中，天上的仙都有点石成金的本领，或者呼风唤雨的能力，可以相助他们不用费力就得到想要的东西。

　　而我这个仙，却真的没有这些本事，除了我作为仙最基本的法力能飞升上天，其它什么都不会。

　　后来我告诉她，我之所以能成仙，是因为我得到了一颗玄珠作为心脏。这颗心，落入凡间可掀起腥风血雨。

　　奇相惊叹：“那该是多么神奇的一颗玄珠啊！”

　　这颗玄珠集牛郎织女的万般相思、得饮牛津仙泉千年滋养，还有神女的仙泽修炼，它是有人性的。

　　神女说，它有凡俗执念，若我还这般贪玩流连凡尘生活，它会指引我历经红尘最苦的情之一字。

　　这个，我没告诉奇相。

　　我伸开双手去抓空中飞舞的紫荆花，吸气的时候，感觉每一寸肌肤都弥漫了紫荆花的香味，那是我最熟悉、最喜爱的味道。

　　我笑着回答奇相的话，“神女说，玄珠会指引我的方向。可我必须要做出自己的选择，不能跟着玄珠的感觉走。”

　　奇相蹒跚着腿追了上来，和我一起捕捉漫天飞舞的花瓣。这里是我的妙境，我出生在这，成仙在这。永远不会枯萎的紫荆花，是乐游湖畔最迷人的风景。

　　奇相咯咯笑着，“所以，你才叫玄珠的么？”

　　我旋转着彩袖彩裙，脚尖轻盈地飞舞起来。奇相知道了我的秘密，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惊讶和变化，依然沉稳内敛的笑意，温良和顺的态度。她说人心很贪，若让人知道我的秘密，确实会招惹很多人的觊觎。

　　奇相很英雄很认真地对我说：“珠珠，我不会让人伤害你。在凡间，我保护你！”

　　虽然我心里明白，作为一个凡人，一个凡人中的弱女子，奇相并不能保护我什么。然而奇相的话让我很感动。

　　那以后许多年，我带着她无数次在轩辕谷中快乐地徜徉乐游湖，赏飞舞的紫荆花雪、和她讲那轮明月中的嫦娥和吴刚，还有采司和薇薇。

　　时光如梭，从奇相的梦境，我又被拉入了女节的梦境。

　　晃晃悠悠来到一条河边。姜水河波光潋滟，月色明朗。姜水沿岸，是方雷氏部落。

　　一个女子在姜水边踯躅徘徊，她落寞孤寂的背影吸引了我。

　　我敛了蝴蝶原形，化身为人落在她的面前。

　　她说：“我叫女节，方雷氏部落酋长的女儿。”

　　女节相貌俏美，身材瘦削。最疼爱她的阿姊前几天刚刚随了修道化仙的师父一同隐归，她阿爹阿娘又擅自做主要将她许给一个小部落的酋长。

　　女节没见过那个酋长，不想这样随便地嫁了不喜欢的人。

　　神女一直告诫我，不能随便将我的神仙身份泄露给凡人。凡间我最熟悉的地方，除了五羊墟就是轩辕谷，所以女节问我的时候，我随口说自己来自轩辕谷。

　　听说我来自轩辕谷，女节眼神亮了，她苦苦哀恳要和我同去。

　　我心软，答应了她。若我知道，这一次心软的后果，是让我付出比死还痛苦的代价，我肯定不会带她去的。

　　然而，天上人间，没有后悔药可卖。嫦娥的往生水，也不过是让人忘记，也无法让人回到从前。

　　女节偷偷回家收拾了几件衣物，便随我一同去了寿丘山。她是个勤快贤惠的人，一到轩辕谷，便里里外外收拾得很干净。

　　我告诉她我还有个亲戚，在五羊墟，所以并不常在这里住。我说的那个亲戚家，便是奇相的家。

　　即便是夜间去，我依然被女节所震撼。

　　我在轩辕谷种植了许多洞冥草，夜间也可以将方圆一里的地方照得如同白昼。在洞冥草柔和的光亮下，轩辕谷那座草屋被修葺得无比结实干净，沿着草屋往外的田地，都被她开垦成了整齐平坦的田地，种了各种粮食和蔬菜，还有有娇国君祭庙外的黄菊也移植了不少过来。

　　寿丘山原本不叫寿丘山。只因为山上多吃人凶兽，搅扰得方圆百里的民众无法休养生息。有娇国君便派人来剿灭凶兽，还了大家安全太平的日子。民众们感念他的恩德，便在山中修建了许多纪念他的庙宇，种植了无数高大挺拔的树木，也为祝愿有娇国君长寿绵延，便将这座山命名寿丘山。

　　祭庙外，层层叠叠的，都是黄菊。

　　轩辕谷有灵气，紫荆树得了玄珠灵力护养，四季花开不断。谢了开开了谢，随时纷纷扬扬，如同飞舞的花雪海洋。

　　我原来不觉得单调，有了黄菊的衬托后，才突然觉得以前只有紫荆树的轩辕谷，有些单薄了。女节，勤劳贤惠又有生活情趣，很不错。

　　奇相却不是很喜欢女节。虽然她从未明白对我说过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出来。

　　女节是个胆大的人，一个女子独自守在轩辕谷中，却从未流露出任何胆怯恐惧，也从来不曾有离开的念头。

　　她那么执着地守在轩辕谷，不肯回去过酋长女儿的锦衣玉食生活，这让我和奇相都很佩服。

　　女节和奇相不同，她对我总是夜间出没感觉很好奇。

　　她的话也比奇相多，叽叽喳喳像极了瑶灵台的小鹊仙薇薇。

　　记得第一次离开后，我几日后才再次回到轩辕谷。

　　女节正在紫荆树下抱膝望月，见到我后满脸洋溢着欢欣鼓舞的灿烂笑容，“这几日都没见姐姐回来，姐姐这是去哪里了？难道姐姐平日不住在这里吗？”低声嗤嗤羞涩了几声，四周张望了一下，眼神探寻地看了看我，“姐姐这里环境清幽，风光美丽，就是清冷了些，我便做主改变了下，姐姐不会怪我吧？”

　　我笑笑，“怎么会怪你，你这么细心周到，倒让我不好意思了。”迟疑了下，又道：“这屋子我也是借住的，本不是我所有，你如何整理如何居住，自然都是可以的”

　　女节眼光柔媚一转，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姐姐这是笑话我，”想了想，又惊异地呀了一声，“可是……姐姐住在这里的时候，是怎么生活的呢？这里……好像一点没有烧火的痕迹。”

　　我干涩地笑了笑，掩饰着脸上的表情，按照小鹊仙教我的那些话说道：“咳，我……我其实，并不常住在这里。我有个远房的亲戚，在山那边的五羊墟中，一般我住在那边。在这里的时候，我吃些野果便可以了，所以并没有准备灶具。”

　　女节似乎信了。她开心地拉着我的手，前前后后将自己的成就指点给我看。田畦收拾地很平整，杂草被仔细地拔过了。草舍周围用干枯的树枝挡了一圈篱笆，里面也收拾打扫得很干净。那张床，其实是附宝娘娘留下的，我用仙法护着不至于霉烂，却从未真正使用过。

　　床铺干净整洁，这是女节认定我确实居住在此的原因之一。

　　我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变出来的粟米，还有一些野菜瓜果。在我去之前，她已经做好了晚膳，粟米野菜粥。简单却清新，温香软糯很是可口。不得不说，女节的厨艺很不错。她长相娇美，身材纤瘦，还会这一手好厨艺，实在让我佩服。

　　简单用了晚膳，我们坐在乐游湖边仰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和一弯淡月。晚风轻拂，紫荆花落在我们肩头，夜色中弥漫着一股氤氲的气氛。

　　花香迷人，几只蝴蝶循着香味翩翩而来，绕着我的身体盘旋飞舞。我伸出手臂，两只蝴蝶便轻盈地落了下来，扑扇着翅膀，清亮纯粹的眼睛在淡淡的月光下，蒙上一层幽幽的光泽。

　　蝴蝶的目光，只有我能读懂。它在期冀我与他们一起舞蹈。可我不能，至少今夜不能了。

　　黯然了片刻，它们又翩翩离去。

　　女节惊异地看着我，“这里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夜晚也有蝴蝶飞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这么有灵气的蝴蝶呢。还有那株紫荆花，开的那么灿烂，和别处的总感觉不一样。”她漂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姐姐，你不会是个仙吧？”

　　紫荆花在身后摇落一地的花瓣。

　　女节默了片刻，又缓缓地回头看向夜色中黝黑的峡谷，“所以，轩辕少皇那样的奇才，才会出生在这样神灵护佑的地方。”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是为了轩辕才来到这里。

　　可轩辕，并不住在这里。他是有熊国的少皇子，住在有熊国城邑上邽。

　　奇相说轩辕那样的男子，天下的女人都想成为他的妃子，女节也不例外！

　　女节常常去上邽，拿寿丘山的一些奇异特产去交换些生活必需品回来。轩辕谷到上邽，骑马半日的路程，走路却很远。所以女节去上邽的时候，需要好几日才能回来。

　　我并不在这里常住，所以也并不在意。

　　奇相似乎很不信任女节，她不让我告诉女节，我是一个仙，也不许我说出我那颗玄珠心的事。

　　我觉得奇相想得多了。这颗心，对女节来说毫无用处，她只是为了轩辕而已，没必要觊觎我的心。

　　我告诉奇相，我拥有这颗心，不是那么容易被夺取的。只有被玉泉神水淬炼过的天上的神物才能夺走我的心。

　　奇相却说，实心不易夺，情心却可取。

　　我知道奇相是想保护我，所以听了她的话，没有告诉女节这一切。

　　女节知道我是仙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细节我已经记不住了，只知道和轩辕有关。

　　飘飘忽忽地游离在梦与现实之间，我越来越觉得空白和茫然。仿佛记忆中有许多的事，如同玉泉池旁那株黄金柳的丝绦被风吹起，缠绕纠结，难以理出个头绪。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有顶上那一片蔚蓝的天和洁白的云，以及周围祥瑞环绕的美妙景致。

　　园中飞舞着仙鸟，神女和采司站在最前面，面容忧戚地望着我。瑶灵台是没有风的，可我却有种被风扶起的轻灵感。

　　神女说：“珠珠，你的时机到了，希望你此去能修得正果！”

　　我不明白神女要让我去哪里？想问，想跪在神女的面前求神女别让我走。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采司和薇薇红肿着眼睛，我觉得她们不愧是瑶灵台最漂亮的仙鸟，流泪的样子也那么好看。

　　神女抬手在我的肩头点了什么，感觉有点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肩上游动。我想看，却无法转动脖子，便只能着急地瞪眼。其实那瞪眼，也不过是我自己觉得瞪眼而已，因为我从她们的表情里，看不到任何回应。

　　听见采司的声音，“神女，这是什么？”

　　神女叹了口气，“这是来世，我们相认她的标记，我施了法术，这个标记还能为她挡住三次性命之忧。”

　　薇薇的声音传来：“那她还能记得发生过的事吗？”

　　神女道：“我在你喂她的紫荆花露中加入了嫦娥的往生水，这是天上的规矩，下凡为人，必得将前尘往事忘个干净，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寻回自己的本心。”

　　采司道：“可是玄珠都失踪了两千年，神女确信珠珠此去能找到吗？”

　　神女说道：“一切都是定数！”

　　我想问神女，什么叫定数？什么是我的定数？可没有机会了，神女做个捏诀的手势，我便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又沉沉地落了下去。

　　眼前一片黑暗，脑子轰然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