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许多水后,才解了喉咙的干渴。侧耳听着外面的淅沥声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一阵更比一阵大了。夏末了,雨一下便觉得凉意微微。我是只怕冷的蝴蝶呢,做了仙,也抵不得半点寒气。懊恼地抱住手臂,听着外面的风雨,不知何时才能停歇。
轩辕甚体贴地拿了件薄衫给我披上。我感激地冲他一乐。
轩辕沉着声音若有所思地道:“你很怕冷?”
我咬着牙齿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只蝴蝶变的,便会明白,蝴蝶最是不禁寒冷的,你可见过秋日里有多少蝴蝶在,你可在冬日里见过蝴蝶。我们虫类,生命都很短暂,不过一个季节而已。”
这话说的有些伤感,为那些成不了仙的虫类叹了回气。轩辕将我的手握在掌中轻柔地哈了口气,“至少,你已经是仙了,你可以活得比我长。”
他那口气哈得我掌心热乎乎痒乎乎的,我捏了捏拳头,缩回手,“我不过是个小仙,没有任何本领的小仙而已。不是神女的恩泽,我此刻早就已经尸骨无存了。”耸了耸肩膀,我摊开双手轻松地道:“不过其实也无甚关系。我们虫类,虽然活的时间不长,可我们每一天都活得很自在很充实啊。蝴蝶家族的每个蝴蝶,为了短暂的生命,能忍受蛹壳中无边无际的黑暗,破茧而出时撕心裂肺的疼痛,活着的每一天,都那么漂亮,光彩照人。它们的一生,都是值得的!”
轩辕沉吟了下,“你说的正是!人类虽然活的时间长,却常常把光阴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之中,琐碎忙碌半天,最终不过毫无意义的活着而已。所以我们要向你们虫类学习,把每一天都活出光彩,要活得有滋有味!”
我凝视着他道:“什么叫有滋有味呢?你们凡人的光彩是什么?”
轩辕两眼冒着光亮,灼灼道:“大丈夫自然要顶天立地一番作为。要心系天下,心系庶民,平天下安部族,要让天下少些战祸纷争,庶民平安快乐,部族统一,语言相通,此一生才算没有白活一回。”
轩辕有海一样宽广的胸襟、山一样高大的情怀,令我好生敬佩!
酒醒了,又喝了不少水,我并不犯困。夜晚本是我的时间,可轩辕似乎没有半分睡意。我索性好奇地问他我如何会到他的营帐,这一点,他还没有给我一个比较信服的原因。
轩辕眉毛好看地挑了挑,“也无甚好奇的。”
我喝多了,轩辕一曲骨笛挑起我的兴致。轩辕吹得一手好骨笛,在乐游湖畔就已经见识过了。他也见过我跳《鸣里凰》。除了我,轩辕还见到另一个人跳这支舞。附宝娘娘梦中得到凤凰仙姑的指点,学会了这曲舞。我并不知道神女为何要将这支舞传授给附宝娘娘。神女这么做,自然有她的理由。我知道神女不是一个随便传授凡人舞曲的神仙。
可那曲舞让附宝娘娘颇为震惊。她觉得和我一定有些渊源,虽然不知道这渊源是什么,但增加了她的好感。神志不清醉眼迷蒙的我,被附宝娘娘细心照顾了一会。蚩尤想带我回他的营帐,轩辕没同意。附宝娘娘出面将我带走,遂轩辕的意思安置在轩辕的营帐中,自然,轩辕对附宝娘娘说,他犯困就去常先的帐中休息。
轩辕是少皇,爱慕几个女子很正常。附宝娘娘并不在意。这一点,我很明白。民风开放,本就是凡间的状态,只是,她并不了解我们神仙的心态。
天上的神,喜欢谁就喜欢谁,不会同时喜欢这个又喜欢那个。就是天神,一生也只有西王母一个妃子。轩辕的身边有他们选好的嫘祖,我并不想夹在他们中间。虽然我不得不承认,我喜欢轩辕。每次见到他,我心里都会有与别人不一样的感觉。
采司说,我身上带着沾染了相思之情的玄珠,极容易受它影响,辨别不了自己的真心。可我知道,连接我和轩辕的,正是玄珠的灵力。
轩辕撑额捂了捂嘴,“你想什么呢?”
我回神道:“天快亮了,作为凡人,不是应该很困吗?”
轩辕诡谲地笑了,“我以后可以晚上不睡白天睡。”
我差点跳起来,“如此你可不是要耽误许多事,你晨昏颠倒,可不是应该做的。你阿爹阿娘定会骂你的。你是有熊国未来的上皇,要统帅有熊国大大小小十几个部族,如何能这样颠倒黑白日夜,这万万不可以。”
轩辕并不与我争辩,只淡然道:“今夜让我陪你说话吧。明日有雨,狩猎也去不成了。再有几日,狩猎期就结束了,你还回原来的轩辕谷么?”
我走到营帐门口,凝望着外面漆黑的夜幕,滴滴答答的雨声敲打着树叶,溅落在泥土之中,万籁和鸣,这是最令人惆怅的时刻,清寒温润的潮气扑面而来,我拢了拢衣袖,突然好想念神女和采司,还有奇相。
第一次觉得凡间好生麻烦,各种束缚各种交代,远不如天上来的自由自在。皱眉沉思半晌,没留意轩辕早已站在我的身旁,与我一起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沉默无语。
狩猎结束后,我安心在乐游湖畔住了大半个月的时间。轩辕没有食言,几乎日日前来轩辕谷与我作伴。女节总是默默跟在我们后面,安静而淡然。聪明如女节,她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对于我能让她常年住在轩辕谷更是感激不尽,她说:“珠姐姐,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果然是仙女下凡来的,凡间有哪个女子能有你的美貌呢。女节能和你住在一起,真是女节三生修来的福分啊!”
轩辕是个外热内冷的性子,女节没有挑破少年时候那誓言,他自然也装聋作哑闭口不谈。女节有礼有节地和他相处,就像从来未曾发生过什么一般,泰然自若。这点倒让轩辕很是刮目相看。
轩辕有一次将少年时候的那段往事说与我听。那时候正好和轩辕独自骑着马下山。轩辕说要带我去上邽吃上好的甜食。我素食,喜欢蜂蜜调和的凡间食物。他说上邽郊外有家阿婶很会做。
到那之后我才知道,阿婶的丈夫和孩子都被猛虎咬死了,她也是被轩辕所救才侥幸活过来。轩辕常常去看望她,顺便吃一次她做的蜂蜜粟糕。
阿婶的手艺确实不错,咬一口软糯酥松,香甜四溢,里面放了桂花,花香沁润心脾,撩人味觉。
我一口气吃了三大块,到第四块的时候才有空听轩辕说话。阿婶笑眯眯地望了望我,打着手势离开。我这才知道她从见到我开始就一直笑不说话的原因,阿婶是个哑巴。
轩辕微眯着眼,一脸宠溺的表情,我转了转眼珠,不好意思地舔了舔手指上的糕屑。静静地听他说女节。
我咂摸着嘴道:“女节挺不错的,好看又能干,你为何不愿意娶她?唔,嫘祖那么优秀的女子,你当真不娶吗?”
轩辕的眼睛黯了黯,皱眉看着我。我心虚地吐了吐舌头。不留意一口糕点噎住了,使劲咳嗽。
轩辕递过来一杯水,看我喝下去,顺了顺喉咙才放心地道:“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贪吃的神仙。”
我猛然抬头,“你见过不贪吃的神仙吗?”
轩辕哑然失笑道:“天上的神仙,岂是我相见就能见的。像你这么贪玩的神仙,估计也不多吧。”
我吃吃笑了。小鹊仙其实比我贪玩,常常溜到凡间来玩的,只是她每次下凡,都是一只鹊鸟的模样,凡人不知道而已。她比我幸福的就是,神女从来不限制她的行踪。神女就不许我私自下凡,她说我心性太过纯良,又有一颗沾染了尘俗之情的心脏,容易受人蒙蔽,更容易因情而伤。
轩辕说他小时候梦到过神女,凤凰的身子,五彩的翅膀,头顶五彩霞光,脚踏雪白祥云,一张美丽精致的脸庞,眼神锐利犀和。
我确信他梦见的就是神女,因为神女出门的时候,确然就是他形容的那个模样。
轩辕对神女的话半信半疑,他撑着手肘,贴近我的脸低语道:“珠珠,我绝不是那个骗你的人,我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我抚着手低头道:“我相信!”
我确然是相信的。自从我来到凡间,遇到的这些人里面,竟无一个如神女所说。神女说凡人大多贪婪,善于欺骗诡辩。但是奇相对我是真心所待,并未因为我的仙女身份就动什么坏心思,她甚至都不曾告诉她的阿娘和阿爹我的真实身份。女节虽然并未给我奇相那般的感受,可也没有做出一件让我感到威胁的事。她只是安静地住在轩辕谷,淡定从容地开垦农地。
还有蚩尤,他总是让我觉得安全。和他在一起,他也未曾有过丝毫对我不利的举动。至于狩猎时候遇到嫘祖,不过是个意外而已,轩辕最终救了我,他喜欢我,更没有一点让我觉得不妥。
我觉得神女有些危言耸听。其实凡人,都是很可爱很勤劳的人。阿婶的蜂蜜粟糕做的这般好吃,也是让我惊喜不已的。我觉得凡间很好,除了打猎和战争,其它都挺合我意。
只是女节,她和轩辕竟然有这么一段故事,却是我不知道的。女节没和我提过,当然,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提它也无任何意义,也许女节真的已经忘了呢。我为自己的小肚鸡肠感觉羞愧!
轩辕和女节终究是心中有个梗,相处得便不那么自在。都有些拘谨,轩辕更是注意自己与女节的距离,见了面尽量只礼貌点头,其余的一概不言。我甚感苦恼。每次他来轩辕谷,女节也都在一旁,如此漠然总是不大好的。
女节倒很无所谓,但看我这般忧烦苦恼了许多次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对轩辕道:“少皇可能还记挂着年少时的那桩事,女节那时候不懂事,年少好强,出口没有遮拦,还请少皇不要见怪,忘了我那时候的窘态吧。”
轩辕自然也是气量大度的,听了后微微一笑:“我那时也少年气盛,说话太过直接,若有伤了姑娘的面子,还请姑娘见谅!”
我很及时地拍掌笑道:“一笑恩仇泯!如此便好了,大家都是年少不懂事,现在长大了,小时候的事还记得它干嘛呢?”我一手挽起一个,疏狂地道:“我们去喝酒,正好女节酿的紫荆花酒可以开坛了,今夜不醉不归!”
那夜我们喝了不少的酒。不用在他们面前隐藏身份,我觉得轻松畅快,不知不觉醉得有些迷糊。说了什么话我已经全不记得了,只记得趁着酒兴,我跳了一曲又一曲舞,轩辕的骨笛悠然地在耳边环绕,彻夜不停。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月,沉浸在凡间的烟尘琐事里,逍遥又快活。然而我终究还是个白日里只能化身蝴蝶的人。每到白日,我便飞向寿丘山下,见到各色各样的农户开垦荒田。凡间的食物太少了,他们不得不不断开垦新的农田,种植新的作物。这是个野兽横行的凡间,时不时便有恶兽冲进村庄伤人,轩辕很忙,他要组织人学习如何抵御野兽,还要训练部下,安抚子民。他确然是个好少皇。
一日黄昏,我游荡完正赶回寿丘山,日落之后,我刚好进入寿丘山的山谷口。飞了一日,刚刚落地变成人的样子走了没几步,便被一人拦腰掳走了。
正要惊恐大呼,熟悉的声音却自头顶传来:“别乱动,摔下去我可不负责任!”
许久不见,蚩尤依然改不了他那一贯的霸道习气。
蚩尤的武艺愈加精进了,轻功更是上升了不止一个层次。一手拦腰抱着我,还能纵跃得如此轻盈,脚尖点着树梢,身姿很是狂放。当然,为了不被他摔下来,我暗暗用了点仙法,借着一阵风烟,我的身体几乎是没有重量的。
碧树从脚下滑过,云烟在身边环绕,越过山腰,半晌后,我们终于停在了山腰的一处巨石上。
我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他完全没有一点上皇的态度和矜持,更没有轩辕的沉稳与厚重。每次都是以个人心意为转移,霸道而又不讲道理。
蚩尤抱着双臂笑眯眯地看着我,眉梢挑出一丝戏谑:“看你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又没摔了你。再说,真掉下去,你应该也摔不着啊?何必那么生气呢?”
我打量了一下这个地方,前面是斜坡,一片望不到头的碧树青草,背后是笔直往上的山脊,高耸入云。左边能看到远处黝黑的山峦田野,右边是乐游湖,月色下闪耀着幽幽的白光。我们所在的这块巨石正好凸显出去,是个望风景的好地方。
蚩尤眼力不错,这般夜色之中,居然还能看到这个落脚的好地方,着实不容易。我挥了挥手,巨石边闪烁出点点柔光。
蚩尤眉眼的笑意更浓:“你竟然还准备了洞冥草,是知道我要来么?”
我瘪瘪嘴,“我既然要在这里长住,自然要想办法弄点洞冥草来照明,该是你想多了!我虽是个仙,却真的没甚法力,不会那些掐指卜卦的玩意!并不会未卜先知你大首领的到来。”
蚩尤眼神黯了黯,背靠着山坐了下来,望着远处一片清幽发了会呆,“许久不见你,我以为你至少会想念一下我的!原来真是我想多了!”
我愣住了,没料到蚩尤突然冒出这般惆怅的话来。他一向是个放荡不羁的人,治理部下更是严苛清明,行事率性而为,何曾这般愁肠过。我与他虽无深交,可也是共患难过几次的,便不想让他觉得我不看重他。况且我也实实在在地将他当做了朋友。
想到此,便急忙开解他道:“我不过与你开个玩笑。怎么说我们都是历过几次患难的朋友,和别人自然是不一样的交情,许久未见,我哪有不想念的道理!那日寒渊大师说要亲自与你要落月弓,我还想着何时去寻你一寻,问问你落月弓是否交给寒渊大师了。若没有,我便和你一道送去崇吾山给他,免得他说我们不重承诺!”
蚩尤抬头轻轻嗤了一声:“你和那轩辕如今可如何了?”
轩辕?我眉头一皱,想起来有半月未曾见了,“他有半月不曾见来了,你打听他做什么?”
蚩尤一向快言快语,此时却有些婆婆妈妈地叹了口气,“没什么,不过随口一问!”
蚩尤拍了拍身边,示意我坐过去。在崇吾山的时候,他便喜欢这样和我打招呼。
我挪过去坐下来,抱着双膝,下巴顶在膝盖上默默地望着半空那轮明月。今夜的月色很明亮,我算了算日子,是嫦娥姑姑每月出门的日子。神女说,嫦娥姑姑自上了广寒宫,被西王母禁足,若不是天宫哪家仙宴特请,只每月十五那日可以出门。每月出门的时辰,嫦娥姑姑便会很开心,她开心便会打开光月门,光月门放射出来的强光可以驱散云朵,凡间便可以看见最大最圆的月亮。
蚩尤与我一同去看那朗月,半晌突然喟然一叹,“珠珠,你随我去九黎部落吧,我一定会给你最快乐的生活!”
我懵懂地扭过头去,半晌没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什么?我现在生活的很快乐啊!”
蚩尤继续叹气,今夜他就像个幽怨的妇人,让我很不适应,“你,很喜欢轩辕么?你可知道,我,我对你的心意,远远多过他对你的心意!”
这下我彻底呆住了。蚩尤刚才说的意思是,他喜欢我吗?可是,他作为九黎部落九大部族的大首领,有千千万万个比我好的女子等着他挑选,他却为何喜欢我这么一个只能夜间变成人的蝴蝶呢?
我很尴尬,不知如何回答才算委婉,不至于伤了他。我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好得都有点不像大首领。
蚩尤却不需我回答。他往我身边挪了挪,我往旁边挪了挪。他幽怨地将我望着,“你这样,是要和我生分么?”
我挠了挠头,“这个,没有的事。只是,只是,实在不明白你今日……”顿了顿,我又改口道:“你今夜,来和我开这个玩笑是何用意,你也晓得,你惯爱开玩笑的,我得好好思量思量,你们凡人心思多,我跟不上!”
蚩尤突然提高音量,蓦地吓我一哆嗦,“你是装不知还是真不知,你这个笨蛋!”
我哑着嗓音,涨红了脸,“这个么,采司也说我很笨。唔,采司就是我和你说过的,瑶灵台上的五彩鸟仙,她是我最好的姐妹!”
蚩尤终于无奈地放弃了,他恨恨地道:“你呀……你记住,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你都要来找我。我不管你是装不明白还是真不明白,我只要你记住一点,珠珠,我喜欢你。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是我真心喜欢,真心想要的女子。”
这话说的我很感动,眼泪汪汪地点头道:“你这么说,让我好生感动!我一定会把你当做自己最好的朋友!”
蚩尤冷冷地笑了笑,“爱人也罢,朋友也罢,总之,你记住,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我笑了,“谁会伤害我呢?你们都待我这样好!” 蝶仙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