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宜嫁娶、订盟、祈福。
一月前,海棠院中,奚远山居高临下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质问道:“我只问你,是你一人之事重要,还是整个奚氏一族重要。你是不是真的想看到奚家屠刀悬颈、血流成河的那天?”
奚言一言不发,正当他心灰意冷之时,他感到父亲用手握住自己的肩膀……这本是安心和有力的动作,可此时的奚言,却只感到无力与桎梏。
“当年,你长兄与辽王被困于镇远隘口内,与叛军血战三日夜,粮尽援绝。可你知不知道,为何辽王最后毫发无损,你长兄却身负重伤,生死未卜?”
奚言默默点头,却仍听奚远山道:“当时,叛军向辽王袭来,辽王还未曾察觉,你长兄却先行发现。他明知若替辽王挡下那一击,自己必然非死即伤,可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做了。为什么?”
奚言沉默着……他当然知道那是为什么,可他却没办法在此时说出来。
“因为他是奚家的长子!因为他的背后还有奚氏一族!若他活着,皇子却死了,皇帝会怎么对待奚家!”奚远山语重心长,他仍旧想劝导自己的儿子屈服,“你以为他不想毫发无伤地回来?你以为他愿意究其一生都只能坐在轮椅上?身为奚家的男儿,就要负起该负的责任!因为你身后是奚家百年的基业,是手无寸铁的奚氏妇孺!”
言毕,奚远山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话就是那么多。你若仍不想娶,那为父以后绝口再不提此事。”
奚言缓缓合眸,向奚远山深深叩了一首,如释重负般:“孩儿不娶,请父亲原谅……”
“你!”奚远山怒视着他,双手微颤,“也罢……只希望你以后不悔。”
“谢父亲成全,”奚言再次叩首,父亲难得地通情达理,倒是让他心中生了几分愧疚。只是……他真的做不到像一颗棋子那样被操纵着穿上婚服,去迎娶一个面都未见过几次的女人。
“成全?”正当奚言稍微放松之时,奚远山却忽而敏锐地察觉到,“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奚言一怔,想不到父亲竟能如此敏感地捕捉到自己的心事,稍微定神后,他沉声道,“是。”
“是谁?”奚远山想到那日他假借密诏私出海棠院,逼问道,“你当日私自出门,也是为此?”
“命中注定之人!”奚言并没有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而是掷地有声地说。
“放肆!”奚远山暴怒的声音让奚言的眉头顿时紧皱起来,“父母之命,岂容你自己做主?我告诉你,这桩婚事不是你自己的事,是奚家的事!何氏下月过门……你若是再顽冥,休怪为父动粗。”
“父亲要如何?”
奚远山并没有回答,只是在之后的一个月中,奚家的所有人都对奚言进行了轮番的劝说,包括向来偏袒自己的母亲,这次也旗帜鲜明地站在了父亲那边……无论如何,奚言最后还是屈从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身上牵扯到的是整个奚家,若是若飞要怪,就怪他一个人。
父亲当年迎娶母亲时,是不是也像自己现在这样,有一种莫名的心绪?
看着父亲渐渐离去的背影,奚言转过身,慢慢走回房中。
数月前,奚云和自己玩笑的声音还犹在耳边,“别到最后安大人娶不着,倒是娶了那位何小姐……”
想到这里,奚言不禁自嘲,“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初七,天刚蒙蒙亮,奚府上上下下便都开始忙碌。早在三五日前,海棠院内便用茜色的红绸装点起来,好一派祥和贵气。
奚言方起身,几个婢女便手托婚服鱼贯而入,纷纷跪下恭敬道:“请公子更衣。”
他一言不发,面上露出漠然的神色。当奚远山进来时,奚言仍旧身着寝衣。
一身死一样寂灭的黑色,在漫如潮水的茜红的包围下,显得是那么势单力薄。
奚远山看着乌发披散踞坐在地上的奚言,不紧不慢道:“怎么,你想反悔吗?”
“既已答应父亲,我便不会食言。”
说着,奚言站起身来,坐到案前,示意婢女替自己束发。
婢女心知自家公子这段时间火气颇大,不敢有丝毫大意,精心将奚言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好后,婢女转身从托盘中取出一个十分考究的金冠,正欲固定,却听奚言道,“戴那个玉的。”
奚言下巴一挑,指向案上的一个白玉冠。
“公子,这个金冠才符合婚娶仪制。”婢女一边小声回答,一边悄悄用眼神向站在奚言身后的奚远山求助。
奚远山此时倒是很通情达理,“罢了。一个发冠而已,随他去。”
听家主如此吩咐,婢女方如释重负。
待奚言更衣完毕,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奚言看向镜中衣着雍容的自己,心中却是冰凉如雪,只仿佛被桎梏在一方深不见底的寒潭中。
奚府门前,一众仪仗早已等候多时,奚言跨上为首的飒露紫,还是面无表情,率迎亲队伍往骠骑大将军府而去。
因两座府邸都在崇都内城,故而一路上行人稀少。可奚言慢慢悠悠,愣是多走出一倍的时间来。
奚云虽明白奚言内心十分不愿,却因为家主事先叮嘱,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公子,再这个速度下去,肯定要耽误吉时!还有,等到了何府,您可不能再是这样一副表情。”
“还要如何?”奚言漠然道,“你还想让我哭出来吗?”
“不不不,”奚云只以为他又在开玩笑,急忙制止,“再不情愿,您也要表现得开心些。”
奚言却将奚云的话当作耳旁风,仍旧自顾自走着。当仪仗来到骠骑大将军府门前时,何方平早已率家眷等在门前。
见何方平亲自出来,奚言便下马躬身道:“大将军久等,奚言心中有愧。”
何方平心下虽有些恼火,却还是客套道:“贤婿哪里话,为免误吉时,老夫就不与你多叙了。走吧。”
奚言拱手道谢,见两个红娘将何妍扶上轿辇,随即领人而去。
本想直接回奚府,可奚云又说:“公子,家主说您成婚是大事,当广而告之。所以……所以吩咐接到少夫人后,要取道外城绕路回府。”
奚言面露不悦,冷哼道:“多此一举!”
喧嚣的鼓乐声飘过崇都上空,隐隐落到那颗不太安宁的心中……
晔园,安若飞和孟清晔正在手谈。忽听外面隐隐传来锣鼓声,安若飞便随口道:“吹笙鼓簧,想来定是有人娶亲。”
孟清晔的笑容忽而变得有些凝滞,眼中划过一丝慌乱,随即低下头去,笑应:“左不过是娶亲,你一定是在这里憋久了,听什么都觉得有趣。”
安若飞眉间微蹙,薄唇一撇:“我可不觉着有趣,反倒有些烦躁起来。可听外面如此阵仗,想来结亲的不是普通百姓。”
孟清晔心下一慌,忙道:“管他是谁,反正与你我无关。”又手指棋盘,嘟哝着,“现在局势正胶着,你倒好,竟说起外头的事来,好好下棋!”
奚言率迎亲队伍经过晔园所在的那个街口时,担忧地向里面望去。生怕下一刻,安若飞的身影就出现在自己视线中。
晔园角楼,安若飞怔然望着马背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不觉间,一滴泪从她的脸颊划过。
“清晔,你为何要瞒着我呢?你昨夜说今日有宴,也是为了这个是不是?”安若飞婉转道,“他怕我知道是不是?”
孟清晔不敢去看安若飞的眼睛,侧过脸小声辩解着:“不是,你要相信他。他……他有苦衷的。”
安若飞凄然泪下,“谁都有苦衷,可他要瞒我做什么?我们早已说好,我……”安若飞心中酸涩,一时竟不能语。她本想说,“她不会怪他。”
安若飞虽忍不住地流下泪来,但她心中仍执拗地不相信眼中所看到的这些……她本是个懂事的女子,早在之前,奚言就告诉过自己,若是皇帝赐婚,他也无法阻拦……自己也好好的答应过他,可当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中还是难免酸涩。
可安若飞更知道,自己与奚言之间的身份有云泥之别,更何况……现在自己是大赵皇帝亲自下令搜捕的余孽,而他却是奚家的嫡公子……纵使两人心意相通,可又能如何?
孟清晔见她如此,一时手足无措,只好扶住她的肩膀,温声劝慰道:“我们下去吧,别看了,好吗?”
外城不比内城,街上行人熙攘,前行本就十分艰难。再加上是门阀娶亲,规格远比一般要高的多,奚言又十分俊朗,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更是寸步难行。
好不容易行至内城,还未到奚府所在的街口,奚言便听身后有人高声呼喊:“传陛下圣旨,金吾卫左司阶奚言下马听旨!”
奚言连忙勒马,一行人除何妍外,纷纷跪下听旨。“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沔水民变,朕封你为金吾卫右将军,率军前往沔水平乱。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臣,接旨!”奚言的语气极少如此振奋,他挥手扬鞭,飒露紫嘶鸣绝尘而去。见奚言离去,轿中的何妍一把扯掉盖头,掀开轿帘吼道:“站住!”
可奚言毫不留念,何妍随即从轿中冲出来,抢了队伍为首的一匹马,紧追而去。 朝露未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