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庆问了一句后,也没继续再聊关于配套处的话题,指着一处处房子给他介绍。赵国庆领着他直接去了喷涂车间,走道两边是两间厂房,一边是塑料件喷涂流水线和彩条组,一边是金属件前处理和喷涂房,面积比洛南涂装部也小不了多少,里面一派繁忙景象,每个工序都有若干工人在忙活,怎么林冬又说产量不行呢?
暂时按下心中的疑问,他跟着赵国庆走马观花的看了喷涂车间,出来后又去冲压车间。冲压车间的半边,几台高大的冲压机正在哐铛哐铛的压着油箱。
一片铁皮放进去,冲压机床慢慢压下,橡胶冲头将铁皮压进模具,橡胶冲头达到极限的一刻,发出哐铛一声巨响,附近的地面都在跟着震颤一下。打开磨具,带着裙边的油箱大致就成型了。再经过剪切,上下箱体配件焊接,就成了摩托车油箱,涂装之后,发到洛南厂里,验收合格,就可以等着收钱了。
冲压机旁边围了一圈人,地上摆着几个刚冲出来的油箱壳子,在讨论技术问题。一个有些秃顶,个子不高的老头,正蹲在冲压机床的大坑边,全神贯注的看着冲压机慢慢压下,赵国庆悄悄绕到老头身后,抓住他的肩膀作势要把他往坑里推的样子,老头吓了一跳,手臂快速的挥舞着,又被赵国庆拉了回来。
老头站起来之后作势要打赵国庆,嘴里骂骂咧咧起来:“草,啥几把人,吓我一跳。”
“老向,有啥问题不?磨具修好之后还行吗?”赵国庆嘻嘻笑着,蹲下去看着冲压机问。
“咋不行?有我老向在,你们这些领导就放心吧。”老向说着话,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看了看站在一边的魏启明。老向一头花白的头发,面色红润,五十多岁的年纪,脸上胖嘟嘟的,好象还带着婴儿肥,白白的皮肤,脚上的皮鞋又是灰又是油,脏兮兮的。
老向说着一口地道的洛南话,身边那些身穿工衣的很多工人,也是说洛南话,久违的话语让魏启明有回到了洛南的时空穿梭感。
赵国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给他俩简单介绍之后,领着魏启明又去车间另一边看,那边是焊接组,压焊点焊氩弧焊,蓝茵茵的亮花此起彼伏,工人们都在忙碌着。
洛南厂里附近就有很多小工厂做这些配件生产,远在广东的林冬能给厂里供货,他还是厂里出去的,有马处长之类的人关照,价钱和利润里面的猫腻就多了去了。看着车间,听着赵国庆边走边说,魏启明脑袋里想着各种想干不相干的事儿。
赵国庆没领他看车间员工宿舍,宿舍建在厂区围墙的边上,魏启明远远的瞅了几眼,一整排砖砌的平房被分隔成一间间宿舍,铁皮屋顶,墙上刷着白灰。从房门间隔来看,里面面积不大,肯定很拥挤。有亮灯的房间可以看见里面晾着密密麻麻的衣服,赵国庆说一间房里面住八个人。
魏启明上大学时候的宿舍也是住八个人,可比这里的条件好多了,起码那是楼房,房间也比这些宿舍高大很多。
看完车间往回走,赵国庆朝他们住的小楼瞄了一眼,嘴里低声的说了一句:“草,这么早就黑灯了,也几把不嫌累,出去跑一天了。”魏启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二楼一排房间都黑着灯,林冬和王丽英早就上楼了,俩人去从化跑了一天,还有精力折腾。
赵国庆帮他拿了背包,魏启明扛着自己的行李,来到办公楼二楼中间那个房间,里面摆着两张单人席梦思床,进门处有一台冰箱在嗡嗡作响,里面的床有被褥,显然是赵国庆在睡了,魏启明就把行李铺开在挨着冰箱的床上。
房间两边都有窗,也没打开,玻璃都被报纸贴上了,刚进屋就能闻到一股很大的饭菜的味道,是那台冰箱发出来的,他打开冰箱看看,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各种剩菜,咸菜,半成品,让人作呕的味道扑面而来,他赶紧关上,打开门通通风,赵国庆哈哈笑着看他皱眉的样子,说他自己都习惯了,闻不出味道来。
一条日光灯管在对着床的墙最上面,不是很明亮。
林冬和王丽英住最里面那间,和魏启明的房间挨着,挨着楼梯的房间是老向和一个男会计住,林冬办公室正上方单独的房间是老付住。
老付请假回洛南了,老付是拿三成股份的,跟林冬是老朋友了。赵国庆主动跟魏启明介绍着。
坐了一天的车,魏启明很累,拿了换洗衣服去楼下洗手间洗澡,赵国庆告诉他热水器坏了,反正现在天气热,也就没修,等天凉了再说。他还说王丽英已经跟他说了好几次赶紧修热水器,他没搭理她。一个是股东,一个是合伙人,谁都不服谁,不过凭王丽英和林冬的关系,赵国庆这么不鸟王丽英,必定是有其历史原因的。
这个几把地方,没几个人,还整得这么复杂。魏启明站在花洒下面,用冰凉的水洗着澡,暗自开始咒骂起来。乡下的水可比滨海宿舍的水凉多了,连他都觉得有些冷,何况王丽英呢。由王丽英又想到了李非,等回滨海,抽空还是买个热水器吧。
回到楼上房间,跟赵国庆简单说了几句,抽了根烟,他躺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魏启明就在厂区里四处转,有时是自己,有时跟着赵国庆,尽快了解这个工厂的基本情况。林冬给他的分工是质量部经理,其实就涂装车间两个成品质检员归他管,别的暂时还是赵国庆统一管理。
厂里的工人主要分为两派,一派是人数过半的洛南人,是林冬或者赵国庆带来的主要力量,另外一派就是以湖南人为主的外省人,包括湖南、湖北、四川、广西等省份来的打工仔打工妹。为数不多的几个广东本地人,不参与任何一派,自己做自己的事情。
出于天然的亲近心理,魏启明也愿意跟洛南的这些人在一起说话,毕竟大家有相同的背景,聊天的时候都开心的说着与西北摩托车厂有关的事情。跟车间工人搞好关系,这是他在洛南就有的经验,到了滨海,本以为从此远离了车间工作,没想到半年之后又重操旧业。
针对林冬说的产量低的问题,他一个工序一个工序的看了看,原来问题出在工序安排和打磨工艺上。底漆、腻子、底漆、面漆、清漆,这是林冬工厂里的喷涂工序,而洛南厂里的工序是底漆、面漆、清漆,根本就省掉了两道最耗时的工序,当然这是为了赶产量采取的可行办法,正规一些的应该是林冬厂里的工序。
洛南厂里也根本没有底漆打磨这一道工序,因为那里的环境是封闭的,空气杂质少,平时又严格保养生产线,基本不会有落尘、滴油等问题,这就体现出了正规厂家和乡下工厂的区别了。
他观察了一下不合格品的打磨工序,发现他们安排了七八个人进行打磨,而打磨的结果是把涂层全都磨光了,甚至露出了油箱金属底层了,这简直是乱来。
打磨,只要把凹凸不平或者凸起的灰尘、棱角打磨平滑就行了,几秒钟就可以完成的事情,他们要花几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完成一个油箱的打磨。过度打磨,不但消耗了时间,占用了人力,而且本身前处理和底漆腻子的工序,就是为了增加面漆饱满度和附着力的,全打磨掉了,这些性能就无从谈起了。
他把看到情况和解决办法写了一页纸的报告,拿给林冬看,又到现场跟他讲了一些基本原理,他当场把质检员臭骂了一顿,说浪费他的人力和物料,让他们以后工艺的事情都听魏启明的安排,算是他来厂几天小小的露了一手。
冲压车间的生产很快,做好的油箱堆积在空地上,无法快速转移到涂装车间喷漆,涂装车间这边就是卡在了打磨工序上出不来活儿,造成整个工厂的产量上不去。没几天,堆积如山的油箱开始一点点消化了,喷好漆的成品油箱也一批批装进了纸盒,包装成箱,等待发货。
工厂的环境还凑合,他又综合考虑了一下,在冲压车间和涂装车间来回走了几趟,建议林冬在保证油箱冲压饱满成型,达到西北摩托车尺寸要求的情况下,砍掉了一道底漆和腻子的工序,在没有特别的凹陷和拉伤的工件上,涂腻子只是个自找麻烦的事情。
打磨工序现在就只要两个人了,魏启明告诉两个极其认真的质检员,底漆只要用眼睛观察和手去稍微触摸,没有明显毛刺和颗粒就行了,后面还有面漆和清漆,底漆要求那么高干什么呢?
简单的整改,林冬省了两道工序的材料费,又省了几个打磨工人的工资,产量也上来了,话里话外的对魏启明感到比较满意,不过也没有特别表示什么。
赵国庆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平时他不苟言笑的,好象很严肃,其实他是个特别好相处的人,和他一个房间睡,没两天他就把厂里的情况和心里的想法都告诉了魏启明,可能是他在这里憋得太久了,实在没有可以交流的人。
魏启明原以为王丽英是林冬的老婆,李非没跟他提过,他就想当然了。老婆当合伙人,多自然的组合。
赵国庆跟他说不是那么回事。王丽英以前是洛南一家广告公司的副总,在飞机上认识林冬的时候,林冬已经来了广东开厂。林冬把自己的钱都砸进了这家厂,却没有了流动资金,其余三个股东,包括赵国庆,根本没投什么钱,所谓的股份也是林冬当初拍着胸脯保证给,他们三个才跟着林冬来的。
王丽英被林冬的花言巧语和俊朗外表所迷醉,辞去了公司副总,离开了老公孩子,把自己的的积蓄投给了林冬,人也跟着来了厂里。
因为其余三个股东没投钱,而王丽英和林冬是实在投了钱的,厂里的话语权基本都落在了王丽英手里,所以才有林冬想要更改股份的说法。
赵国庆一再强调当初是林冬答应给他股份,他才辞职来了广东的,本来在洛南他是车间技术员,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没有股份的条件,他才不会跟林冬来广东创业呢。但魏启明想赵国庆自己应该也明白,没有公司章程,没有入股证明,就凭一场酒后的空口白话的承诺,想争取股份落实,是个不可能的事情。
连他们这些创业时期的元老,都斗不过资本的话语权,魏启明这个半路加入的人,想争取点股份,更是痴心妄想了。魏启明没跟林冬提过股份的事情,不至于象他们相处那么尴尬敏感,他的期待是年底的分红。
不过,具体怎么分红,分多少,也没有个具体说法,他就是听李非那么一说而已。魏启明现在感觉到,自己离开滨海是太冲动太粗心了,没有任何事前谈判就听了李非的话,来了这里。他自我感觉良好的想:凭借马处长和李非的双重保证,林冬无论如何,哪怕是面子上,也不会太亏待自己吧?
他们住的小楼的一楼把头是财务室,里面有两个中年妇女坐着,听赵国庆介绍,是村里领导安排的关系户,当出纳和文员,基本是无所事事,钱都掌握在王丽英手里呢,也不可能让她们接触厂里的账目。
另外有个货车司机和采购,也是村里安排的人,魏启明和他们基本没有交流。
老向和赵国庆在中间的屋子里,一人有一个办公桌,魏启明和他们一起坐那间办公室,连个办公桌都没有,不过也用不上,有什么事都是当面说,总共就这么几个人,他就没提配办公桌的事儿。当年在洛南为了能坐在办公桌前当个技术员,他眼睛都要盼绿了,现在就窝在沙发里天天跟赵国庆抽烟聊天,他也没觉得有啥。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得到了,也就那回事儿。
厂里管一日三餐,有个专门的河南妇女给他们几个管理人员做饭,车间员工厨房在宿舍那边,跟他们不在一起,也算管理层的特权吧。
河南人做个烩面羊肉汤什么的吃食还挺有特色,对人胃口,可让一个乡下妇女每顿都做炒菜,她没那个手艺,三餐菜色也没什么特别的,有鱼,有肉,炒蛋,炒青菜,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熟了,能吃。
目前就他们五个人加上做饭的妇女一起吃,老付不在,男会计也不在。魏启明对河南妇女做的咸菜情有独钟,是胡萝卜白萝卜等切丝腌制的,咸酸的口味,他每顿都把咸菜当主菜吃。
有一天林冬和王丽英出去了,中午不在厂里吃饭,魏启明禁不住天天一样的乏味菜式,跟赵国庆说道:“人多的时候炒菜,人少的时候,是不是让梁姐做做烩面、焖面啥的,总吃这些太单调了。梁姐会做烩面吧?”做饭的姓梁,比魏启明年纪大,他就叫她梁姐了。
“会,河南人还能不会做烩面?不过要吃,得王总安排。”梁姐说完瞟了赵国庆一眼,低着头捧着碗。平时梁姐都会请示赵国庆一周的伙食安排,尽管也没什么可安排的,可她还是毕恭毕敬的请示赵总,在她嘴里,所有人都是总,还叫过几次魏总呢。
“甭几把提这事,草,说起来闹心。”老向吃完了,把碗一推,起身站在了办公桌边上,打了个饱嗝,没等赵国庆,他先骂上了。
“你说就这几个鸟人,吃点烩面,焖面多好,又省钱又实惠,还合口味。那个几把女人,明明是个洛南土鳖,整天装个西洋景,非得要吃炒菜米饭,日她dei嘞。”老向这是在骂王丽英,梁姐脸上陪着尴尬的笑,不做声。
“她要吃米饭炒菜就给她做,咱们自己吃面不就得了?”魏启明有点想不明白。
“上次国庆让小梁买了一袋面,要给俺们做面,结果那个岐蛋货把小梁骂了一顿,说再买面让她自己掏钱,不给报销。”老向说得脸红脖子粗的,不许洛南人吃面,确实难以想象。林冬是东北人,吃啥都行。
“那咱自己买面,小梁给做不就行了?”魏启明自以为聪明的说到。
“草,那油钱煤气人工费咋算?你几把是不了解她,慢慢就明白了。”赵国庆拿牙签剔着牙,含糊不清的对他说道。
听了他们的控诉,魏启明算是开始了解一点王丽英为人了。
他后来跟赵国庆午饭时间去过员工宿舍一次,员工的饭菜就是几片肥肉炒青菜,豆腐,条件很艰苦。望着他们的饭碗,他的情绪很复杂。
资本本身的目的就是要利润的,如果大家都和老板一样吃好喝好,那工厂的成本就高了。本着力所能及的同情心,对员工好点,好象也没哪个工厂的老板愿意这样做,连国营的西北摩托车厂,都把正式工和民工分出了不同的待遇。
受得了你就干,受不了你就走,纯粹的交易模式,在广东的经济发展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美其名曰双向选择。
晚上没事的时候,赵国庆就背着手在各个车间巡视,林冬和王丽英很少到车间里面来,要么开车出去了,要么就窝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
魏启明在办公室坐得无聊了,就去车间转转,车间也没什么事儿。车间主任小郭是个很年轻帅气的小伙子,看到他或者赵国庆,都会过来跟他们说说车间的工作,没啥工作好说的时候,就一起胡聊八扯。
小郭有个女朋友,就在彩条组,好象是江西的妹子,彩条组一般是有些姿色和小关系的打工妹才能去的。 天南地北雁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