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以后，许生从香港过来了。当魏启明进了他办公室，把辞职申请拿给许生的时候，他显得非常诧异，不明白魏启明为什么干得好好的忽然要辞职。

　　他皱着眉头看完了表格，然后问他：“为什么要辞职呢？你出去是要自己创业吗？如果自己创业，我不拦着你，也可以有机会帮帮你，如果不是自己创业只是去打工，我建议你还是留在东升。”他坐在魏启明侧边的单人沙发上，身体前倾，用诚恳的语气和姿态跟魏启明说话。

　　“是有个朋友在佛山开了间工厂，缺个技术人员，让我过去。”魏启明一时有点不太自然，刚刚和许生混熟了些，就要离开，仿佛洛南的一幕又再上演，只是眼前人从李总换成了许生。

　　“朋友？没听说你在这边有朋友啊？你原来不是做技术的吗？能有什么朋友在佛山。是李小姐的朋友吧？”没几句，许生就猜到了，魏启明低头不语。

　　“你这边的业务已经上了轨道了，做的也很不错，我和廖生都觉得你是个人才，而且你也知道，很多客户都交给你独立处理，现在换人比较麻烦。”许生强调了几句对他的培养，魏启明也知道这都是实话。

　　“我已经答应李非过去佛山帮忙了，她的朋友也在等我过去。”他答应了的第二天，李非就当着他的面给林冬打了电话，总不能出尔反尔不去了。何况辞职的话已经说出了口，许生尽管是真心挽留他，魏启明也觉得不能再留下了，年轻人的自尊心在无谓的膨胀，他自己也无法理解这种心态。

　　“你呀，当初从洛南过来，就是跟着李非来的，说实话那个时候，确实不了解你的能力和为人，多一个人公司养得起，也就无所谓。不过现在大家都这么了解了，我很看好你在东升的发展。”许生语重心长的说着，也难为他这么短的时间组织如此多的语言，平时他都是简短利落的交代事情，绝没有多少废话。

　　“稍晚一点公司会给你配部新手机，也会跟大家商量下业务提成的事情。你们工作辛苦，我和廖生都很知道，毕竟公司走上正轨也时间不长，制度还在逐渐建立之中，我希望你能留下来跟我一起打拼。”许生说了半天，终于不说了，身体坐回到沙发里，看着魏启明。

　　阿伟和郑经理上个月已经换了新出的摩托罗拉9900型手机，比以前的大砖头漂亮小巧多了，拿在手里很有风度的。魏启明还暗自抱怨过，为啥不把他们不要了的大砖头给自己用呢，怎么说也是个手机嘛？原来很快也要给他买一部了。

　　那时一部9900手机要一万多块钱呢。

　　“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和教导，我辞职不是因为钱的问题，东升目前的待遇已经很不错了。我是觉得跟李非一起在工作不是很方便，别人也会有看法。我也不太适合做业务工作，性格的问题吧，我这人比较内向，又不会喝酒，不会聊天，再做下去也会耽误您的业务，我还是去做技术工作比较适合。”魏启明踌躇半天，自己说着违心的话，眼神里透漏着无可奈何。

　　“叉，做业务一定要喝酒聊天吗？我和廖生也不一定和客户喝酒呀，我普通话都说不好，不也一样在大陆四处做生意。业务主要是产品和价格，认真和坦率，你的价格没有竞争力，产品质量不行，再会喝酒聊天又有什么用呢？”许生还是在挽留他。

　　“至于别人怎么看你，那是次要的事情。没记错的话，你也有二十五岁了吧，应该成熟了，做自己的事情，让别人去说吧，我和廖生觉得满意就行了。给我的感觉，你很在意李小姐的意见，尊重老婆，这是对的，但也要分什么事情，在人生职业规划上，要有自己的主见。”许生和李总，同样看出来了他过于在乎老婆的想法了，都指出了这个问题。

　　说实话许生是个很不错的老板，不小气，肯放权。

　　“上次去郴州，货物少了，公司里有一些说法，说是我弄丢了货。许生您以后要防止这些漏洞。”魏启明对于公司这个问题，还是耿耿于怀的，尤其是李非跟他说起来，他尤其的觉得公司里小人多。他说出这个话，一是表明自己关心公司的态度，二是坚定了自己离开的决心，想必许生听得出来他的意思。

　　“这个我心里有数，谢谢你的提醒。”许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了，那些人都是他的亲戚和关系，怎么处理，还不必向魏启明说明。

　　“好了，强扭的瓜不甜，你既然不愿意做了，那就把工作交给李非吧，她是你老婆，一直在跟单，也熟悉业务，以后让她接手你的业务好了。出去有什么困难可以给我打电话，能帮你的我一定会帮。”看魏启明不怎么吭声了，许生也不再挽留，说了些场面话，把他送出了办公室。

　　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心乱如麻，不到一年的时间，面对两次不甘心的换工作，他知道问题都在他自己身上，可又下不了决心反对李非的意见。说到底，他去洛南，来滨海，都是在跟随李非的脚步，去佛山，也是李非的安排。他的方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还是性格太懦弱随和了？

　　东升公司的门前，都是来来往往的人们，和热闹的店铺，他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特别的孤独。

　　当天下了班，魏启明和李非，阿伟和刘未，又聚在一起吃饭，也算是给他送行。

　　“到佛山好好干哈，多回来几次，小心你的漂亮老婆被人拐跑了。”几个月相处下来，魏启明对刘未的大咧咧性格已经习惯了，也不在意她乱开着这类玩笑。有时候他甚至羡慕刘未的性格，好象什么事情都能看得开，不象他这样总是思前想后的。

　　“放心吧，有什么事我和刘未都在，不要担心。”阿伟今晚话不多，好象有心事一样。

　　“拜托你们两位，我不在李非身边，你们帮忙多照顾照顾她，等我回来请你们吃饭，佛山又不远，几个小时而已。”魏启明举起酒杯，跟他们两个碰杯后，一饮而尽。李非全程不怎么说话，魏启明也无心跟她表示亲近，一种隔阂感弥漫在他俩之间，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第二天一早，李非按时上班去了。他背了一个大行李包，里面有被子和一个枕头，还有些换洗的衣物，比平时上班晚一点的时间下楼出发，他不想被东升的同事看到他象个民工一样的出门。

　　本不想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却一次一次的不得不改变工作和环境。而随着这些变动，他和李非的感情与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微妙的变化。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大巴到了广州火车站，他打车去了离火车站不远的中国大酒店，在大堂里等林冬。林冬和王丽英当天正好去从化办事，下午可以来酒店接魏启明，一起回厂里，李非已经在昨天帮他联系好了行程。

　　站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堂，里外进出的人们从他身边走过，一个背包，一件大大的行李，和酒店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于是他走到一边的酒吧间里，要了一杯咖啡，把行李放在不显眼的角落里，才感觉心慢慢安定下来。

　　他和李非已经在一起整整六年了，有过拌嘴吵架，有过外人干扰，但大的问题还没出现过。他没想过也不会相信她会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她所做的一切总归都是为了他好。

　　他和丁宁的关系，会让他感觉对李非有愧疚，但他也不害怕万一被她知道了会怎么样，一直一来她都是容让他的，况且他从来未曾想过会离开她。来到南方，相信她更会包容理解他一些，至少他没有出去花天酒地的找小姐，不过就是不影响婚姻的一份暧昧情感而已。

　　自从去了洛南之后，他在不知不觉间真的是失去了自我，李非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让他怎么做就怎么做，好象让她下了降头，觉得浑浑噩噩的。反正有她安排好，他只管照做就是了，她是从小到大一直当领导的，不象他这样眼光短浅，没有上进心。

　　而当他远离她一些后，他又不由自主的会思考，他们之间，好象总是缺少了一份激情，一种从内心深处迸发的感觉，并不是因为身体不能亲热而产生的，而是从一开始就存在。她在魏启明面前从来都是非常冷静的，就象一个大姐姐在照顾自己的弟弟。而他被丁宁吸引，也恰恰是因为找到一种平等的、相见恨晚的知己情怀。

　　无论如何，他和李非白头到老还是没问题的。魏启明慢慢啜着咖啡，脑袋里转着这些念头，身前的烟灰缸已经有了四五个烟蒂。

　　终于看到林冬和王丽英的身影出现了，远远的冲他招手，魏启明赶紧买了单，收拾起行李，象从家乡来投奔亲人的民工一样跟他们出了酒店，直奔停车场。

　　林冬开车，王丽英坐副驾驶，他在后排，浅金色的本田雅阁开出广州，奔着佛山南海方向开去。出了广州上了高速之后，林冬才时不时的侧脸跟他聊聊天，在市区要随时注意马路上的行人和自行车，开车分神很是危险。

　　快到厂里的时候，已经傍晚擦黑了，他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饭，肚子咕噜噜的发出叫声，林冬听到了笑着说：“一直没吃饭吧？咱们到镇上吃点饭，再回厂里，算是给你接风了。”

　　王丽英笑着说：“可得好好吃饱了饭，别回头李非说到了我们这儿把小魏给饿瘦了。”

　　“听李非说，咱们这边是有好几个股东？”点好了饭菜，他和林冬聊天，小心翼翼的问出他比较关心的问题。

　　“是，当初从厂里出来，我带了两个厂里同事一起的，陈国庆和老付。又拉了一个洛南别的厂里的工程师，一共我们四个人，比例是1234，我占四成。”这和李非介绍的没有大的出入，他没吭声，王丽英则眉头微蹙的喝了口茶。有四个股东，王丽英是合伙人，她不是股东之一吗？那怎么又是合伙人？魏启明听到这里，马上就意识到了厂里的乱。

　　林冬继续说道：“下海是个冲动的事情，现在我都有些后悔出来了，不过也迟了，不可能再回去。在洛南可以说稳定、完全有保障、赚钱也不少，不过就是太单调，每天面对的都是勾心斗角、芝麻谷子的琐碎，不象在外面，自己的生意自己做主，虽然累，但是有干劲啊。”林冬说着貌似有些自相矛盾的话，魏启明却能感同身受，凡事有利有弊，看自己怎么选择了。

　　“厂里的股份我要调整一下，当初的决定有些草率，股东们设想的作用完全没有发挥起来，总不能白拿厂里的股份吧？”林冬话题一转，又回到了股份上，王丽英吃着饭，也不掺话。

　　股份是随便想变就变的吗？魏启明心里打了个大问号，不过他初来乍到的，最好是不要参与他们的陈年旧事，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我的工资是多少呢？”从滨海出来前，因为大家都是厂里出来的，魏启明压根没问林冬会给他多少钱的工资，李非也没跟他说，总不会太差吧？

　　“一千五一个月，我和王丽英都是两千元一个月而已，另外两个股东是一千八百元，你和老向一样的。”老向就是他从洛南市里别的厂拉来的工程师了，拿一成股份的。

　　魏启明心里有点凉了。

　　吃过饭，车子又开了大概半个小时，经过一段狭窄的乡间道路，才拐进一个有着红砖围墙，两扇铁门的工厂。进厂门左拐就是一栋二层小楼，楼上楼下各有四间房，离小楼不远是厨房和厕所，林冬把车子停好，跟他做着介绍，他也四处开始打量着新的环境。

　　厂门进来直走进去一些，道路尽头是一间很大的厂房，里面灯火通明，还在响着慷啷慷啷的冲压声，应该是冲压车间了。和冲压车间并排，道路尽头往右拐，又是两间厂房，夜晚的空气里飘着有些刺鼻的油漆味，那里应该是喷涂车间了。

　　道路尽头左拐，则是一大排低矮的平房，那里是员工宿舍。进门右手边还有一大片空地，办公楼和员工宿舍之间也有空地，再盖两栋楼都没问题。

　　办公楼呈L型，楼梯在中间，左边是单独的一间办公室，林冬打开门进去，按亮了灯，两个还算气派的办公桌相对摆着，进门是一个长沙发，一个茶几，挨着外面的办公桌是一个单人沙发，整个办公室显得有点狭小。

　　办公楼外墙是水磨石墙面，不是很寒酸。隔壁的几间厕所和厨房则是简陋的砖房，铁皮屋顶，墙上刷了白灰。

　　一楼楼梯另一边三间办公室，中间的办公室亮着灯，一个个头不高，脸色黝黑的人坐在那抽烟，被林冬喊了一声：“国庆，过来一下。”他就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过来了。

　　“来，小魏，这是赵国庆，现在负责厂里的管理。国庆，这是小魏，以前洛南摩托车厂开发部的工程师，以后就负责喷涂车间的技术了，你们好好合作，别几把瞎整。”林冬一路温文尔雅的谈吐让他很是有好感，回到厂里就原形毕露了。不过做工厂的，说些脏话也无可厚非，跟车间工人打交道偶尔说些脏话，更容易拉近距离。洛南的江师傅和班长也是如此的。

　　林冬三十多不到四十岁，大概一米八的个头，浓眉大眼，皮肤白皙，一张国字脸显得很是帅气，穿着套头带帽子的T恤衫，黑色的牛仔裤，走路稍有些驼背，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点点痞气，对女人应该很有吸引力。

　　“行啊，欢迎欢迎。”赵国庆客气的跟魏启明握了一下手，顺势坐在了进门的长沙发上，王丽英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上去休息了，就上了楼。

　　“老向呢？干几把什么去了？就你一个人在？”林冬给赵国庆甩了一根烟，又给魏启明一根，魏启明客气的给赵国庆点上，坐在单人沙发上抽起来。

　　“可能在车间吧，这啥几把时候了，他能跑哪儿去？黑灯瞎火的，周围都没人烟的地方。”赵国庆跟林冬很熟，是拿两成股份的，嘴里也冒着脏话，毫不畏惧林冬的样子。

　　“那行，你带小魏去车间看看，等会顺便帮小魏拿拿行李，就跟你一起住吧。”林冬说着起身了，出了办公室上了楼。

　　“走吧哥们儿，我带你转转。”赵国庆起身向魏启明说道，他赶紧紧抽两口烟，按灭在烟灰缸里，跟赵国庆出了门，顺手按灭了灯。

　　“咋想起来这几把地方了？”没想到赵国庆一开口就是一碗凉水灌给魏启明，听他这不屑的口气，这厂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啊，魏启明心里有点打鼓了。

　　“我以前在厂里做技术，年初下海了，在滨海干了几个月外贸，我老婆和马处长原来是同事，介绍我来这里搞技术工作。”魏启明这人就这样，刚刚遇到的人，恨不得把祖宗八代都交代出来。

　　“哦，你老婆是老厂配套处的？”赵国庆不经意的问道。

　　“是啊。”魏启明此时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他来之前李非给他做了大概的介绍的，这个赵国庆的老婆，就是和赵姐的老公出差时搞得不清不楚的那个女人。配套处和采购部，对赵国庆来说都是敏感的地方。

　　赵国庆走路驼背，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头黑发里掺杂着显眼的白发，看上去快五十岁了，婚姻的不幸很容易让人未老先衰。 天南地北雁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