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红个子不高,刚入学的时候留着过耳垂的长发,还烫了大波浪,时髦得很,后来被老师批评,干脆剃了个秃瓢以示抗议。
他脸白白的,戴着个黑框大眼镜,看人三分笑,给人很和善的感觉,远看上去绝对符合大学生温文尔雅的形象,实际上他是个很调皮,也很有主见的人。
他和魏启明生日差一天,家里都是两兄弟,年纪相差五岁,这些相似的因素,让他们的友谊带上了些特别的点缀。不过跟魏启明不同的是,他是两兄弟里面的弟弟,长期在哥哥的光芒里被对比得压抑,他哥哥是清华的高材生,已经毕业了。而作为北京四中的学生,他却考取了这间破学校,跟李非一个专业。
通常江晓红都是穿夹克,牛仔裤,旅游鞋,走路左摇右晃的,一股北京小痞子味儿,跟他熟悉了,才能从他的言谈举止中,体味到一股沧桑的气息。
江晓红不笑的时候,眼睛带着十分迷人的那种忧郁,看人也是那种仿佛能看到人心里的、带有穿透力的深邃。
“红哥,你咋不谈个女朋友呢?凭你这个样子,想骗什么样的女孩儿骗不到?”炮哥对江晓红举了举杯,他俩单独走一个。
江晓红凭他的眼神,可是获得不少管理系包括外系小女生的示爱,光情书都收到好几封。后来有部东北情景喜剧里的台词,用来形容他十分贴切:阳光少年,眼神儿忧郁!
“谈什么女朋友啊,多没劲儿。有那时间不如喝点酒,吹吹牛。”江晓红很不屑的说着,话里的北京味儿特别浓。他拒绝了所有女孩儿的追求,直到魏启明他们毕业离校,他都是孤家寡人一个。
“我的理想是赚钱,自己有套房儿,自由自在的。”红哥吐着烟圈,说着他的伟大理想。
这个理想他说过好几次了,他想独立的心比谁都强烈,远离家庭的管束,远离哥哥的光芒。
“你有啥理想,魏哥?”江晓红拍了拍魏启明的肩膀。他们几个互相都叫哥,完全不按年纪排。
“我的理想很简单,只要跟李非在一起就行。”他发自肺腑的说着,却引来二哥的连串啧啧声,说他太酸了。
“目前在一起肯定没问题,将来呢?毕业了,是她去你们山西,还是你去她们河南呀?”红哥咧嘴笑了一下,好象不太相信魏启明。他俩在对待女孩儿的态度上决然不同,魏启明是恨不得围着李非转,江晓红则认为女人都是累赘。
“将来?将来再说吧,谁知道呢?”魏启明和李非互相见了家长的事儿,他谁都没告诉,万一将来分不到一起,不用被大家笑话。
“明白,来,走一个。”江晓红朝他眨眨眼。
魏启明心想你明白个屁。江晓红的意思就是,他只是跟李非玩玩的,将来各回各的省份去,跨省分配也不是多难,但江晓红不相信他会为了李非去洛南。
用不着跟他们解释说明,魏启明很爽快的跟红哥干了一杯。
“你的理想呢?老炮儿。”江晓红问炮哥。
“我?我只求顺利毕业,分到一个好单位,少干活儿,多拿钱,不干活,也拿钱。”炮哥自己都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的理想很实际。
“谈什么理想?你们三个喝多了吧?酸不酸?就跟你们是大学生似的。”二哥破坏了聊天的气氛,他们又吹起别的了。
二哥不用自己有理想,他也说过好几次了,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儿,将来毕业后,他爸爸会把他弄到石油部机关去,老两口要守着儿子,看他成家立业,给他伺候孩子。
汇演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她异常忙碌起来。
每天早上不等他一起吃饭了,她早早去食堂,自己吃过后,把他的那份早餐锁在柜子里,就匆匆去忙排练了。等他拿了钥匙打开柜子,粥都凉了。她说过让他自己打粥喝,省得喝凉的,却被他拒绝了,有了李非给他先准备好,他可以多睡二十几分钟回笼觉呢。
现在中午是他俩相处时间最长的了,他把饭菜打好,把好吃的给她留大部分,一边吃一边等她来,她匆匆和几个姐妹来了后,总是会跟他说抱歉,等过了十一就好了。
吃过饭,她刷了碗,顾不上回宿舍休息,魏启明就陪她走到礼堂去,看她消失在入口,继续排练,他才自己回宿舍去睡午觉。
晚上就更别提了,吃过饭,连碗都不刷,就跟姐妹们走了。
“别生气哈,你对我最好了。”每每她一句话,就把他的埋怨化作满腔柔情,喜滋滋的在食堂水池那刷碗。
周六了,老粗居然没出去,正坐在桌子前抽烟,戴了个金边眼镜,跟他黑红的脸庞十分不衬。
“呦,你也不出去了?哦对,你俩家里的,都去排练节目了。”二哥站在地上照镜子,还不忘讽刺他俩几句。河南也去参加化工系节目排练了,却不象李非那么忙,平时还能看见她陪老粗慢悠悠的散步。
“且,你这是嫉妒我们。”暂时的相同处境,让老粗放下了和魏启明的对立,给他们各上了根阿诗玛。这可是好烟啊,跟红塔山差不多的档次。肯定不是他自己买的,应该是他叔叔给的。
二哥和贺涛从北京回来后,就不咸不淡的相处,然后就分手了。二哥后来又追求了几个女生,都是见了几次面之后,就没有了下文。可能都是因为他受过处分的原因。
“别扯那用不着的了,难得大家伙儿都在,开打?”二哥朝老粗的柜子努努嘴,那里面锁着麻将呢,他们几个股东好久没打了。麻将买回来,老粗就说由他保管,对此没人有意见,满足了他极度的权力欲,反正谁想打,他不能不给拿。
无非是个管仓库的,真把自己当总理了?
“哎呦,赶上了赶上了。”江晓红门都不敲的进来了。
娄伟、魏启明,二哥,老粗,已经围着桌子坐好了,刚拿出麻将还没开始呢,正在哗哗的洗牌。
“你打吧,晓红。”魏启明起身了,顺势坐在了老粗旁边,二哥旁边坐着老四在看。他真不想玩牌,没意思。
“咳,等会儿你看见什么不对劲的,不要乱说话哈。”老粗几把没开和,忽然低声在魏启明耳边说了一下。
“观牌不语嘛,这还用说?”他觉得老粗在说废话,虽然聊着天,他又没说他手里的牌。
“反正你别瞎吭声就是了。”老粗瞄了瞄他,认真的又说一遍。
有啥问题?
老粗不说还好,他本来没注意老粗打牌,现在他倒用心看了。
洗牌码牌,老粗把摸来的牌堆在了离牌龙很近的地方,趁着大家说话,居然把他面前牌龙尾的牌,迅速的抓到了自己面前,把他本来正常摸的牌,假装对齐一样,推到了牌龙里接好。
草,老粗居然跟同屋还玩出老千,一个子儿一块钱菜票而已,太无耻了。
“咱打牌不为赢钱,就为锻炼技术。”老粗对魏启明说着他俩才懂的话。
“就你?长得跟技术似的。”毫无察觉的二哥,还跟老粗抬着杠。
老粗掀开了自己的牌,三个东,三个南,三个北,一对儿白板。两个闲张,一个是红中,一个是八万。不出意外的话,老粗和定了,还是大和。
没意思,靠这些偷鸡摸狗的技术,能发财咋的?魏启明起身上厕所去了,可别出了问题,老粗怪他。
等他跑回来,二哥正兴高采烈的收钱呢,大家的牌还没推,老粗面前只碰了白板。二哥居然比老粗出老千还快的和牌了。
“草,你说见鬼不?我好不容易出一把老千,居然没和!”老粗可能是怕魏启明回头跟二哥他们说,主动坦白交代了,反正他没和,不影响牌局。
“啥?你TM出老千了?我看看你的牌。”二哥一听就急了,连忙叫大家别动,嚷嚷着看牌。
“你扣着个红中咋不打呢?”大家推倒了牌,老粗先抱怨起江晓红来。老粗单吊红中。
“才打几张牌啊?我着什么急。”江晓红不以为然的说了一句。
“你TM跟哥们打牌还作弊,真不是东西。”二哥愤恨的说着。
“没,就这一把,我练练技术,这不没和嘛,好好玩,不作弊了。”老粗把牌搅乱了,开始洗牌。
“还有你,看着老粗作弊,你都不吭声,怎么那么怂?”二哥开始骂魏启明。
得,不打麻将,反而把自己弄了个里外不是人。魏启明干脆回自己床上躺着去了。他是打算等打完了跟二哥说的,当场揭发老粗?魏启明还不想直接得罪他。
李非她们排练的节目叫《风中的红烛》,也就是讴歌党员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作品。马上要正式演出了,服装需要新买,让他星期天陪着去逛街。真乃天降大任于魏启明也!
星期天他早早起了床,来到食堂和她会合,已经好些天没一起吃早饭了。
来到市里的时候还早,他们悠闲的慢慢逛着。多日来的辛苦,她有些瘦了,他一路买了不少吃的,让她补充营养。她嘴里嚼着,还不停的往他嘴里塞,两个人多日没有如此相处,真是开心。
路边小摊上的一套全红紧身衣,把她吸引了过去,正合适做演出服,不过衣服的质量太差,好像是用线手套那种材料织的,连摊主都没好意思要高价:十二块钱一套。
买好衣服,她挺兴奋,好像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直说好了好了,演出服有了,下面就看我们的了。
他却知道他们又没什么零花钱了,他们彼此的钱已经放在一起花了,每个月初就买好菜票、饭票,剩下的钱用于买零食和上饭店,以及他的烟。
看着手里的衣服,他灵机一动,在回去的车上,终于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一套衣服十二块,一共买了十套,根本没有发票。跟学校报销的时候就报二十块,哪怕十五块也好,不但能把今天的花销补上,还能有一小笔剩下。
他自以为出了个妙计,她一听完瞪着他,好像不认识似的说:“我们怎么能占学校的便宜呢?你太过份了,学校也不富裕。”
她说的倒是实情,那时候的学校,还没进行教育体制改革,离市场经济还有好几年,所有的费用都由部里统一划拨。他们每年才交一百块钱的学费,穷困地区的学生紧巴归紧巴,还是能上得起学的,不象现在学校拚命扩招,每年的学费成千上万。
他后来回学校缅怀过去的时候,几乎都认不出来了:高大豪华的混凝土艺术大门,取代原来低矮肮脏的钢管门,校园内饭店、商店俱全,好多学生打车去家乐福购物,腰里还别个手机,胳膊上挎个女朋友在校园里招摇而过。
当年连院长可能都没见过BP机。
老师们原来要么走路,要么骑个吱呀乱响的自行车上班,可后来都有自己买私家车的了。
原来是老师清苦,学生艰苦,家长辛苦;现在是老师幸福,学生享福,家长更加辛苦。
魏启明被说得脸红了。他是太卑鄙了,居然要占学校的便宜,而且是怂恿李非占便宜,让她辜负学校的信任。
可他们的口袋也太瘪了呀!
见他红着脸不吭声,她温柔的拍拍他的手背,像哄小孩儿一样说:“哎呀,别不好意思了!我知道你也是说说而已,咱们是学生,怎么能干这样的事情!大家都没钱,咱们省着点花就是了,最多不吃零食了呗!”
他带着自嘲的口气说:“我开开玩笑而已,下个月不许买牛肉干了啊!”
她笑嘻嘻的说:“好!”
汇演的时候,全校师生必须参加,有一些学生不想看,偷偷的留在宿舍打牌,被辅导员带着学生干部检查抓了个正着,勒令他们排队进入礼堂观看汇演,成了一段时期的笑料。
他是早早的就拉着二哥坐在了座位上,其他节目也就算了,他只等着看李非的演出。
在黑暗的礼堂里,只有舞台上亮着不算明亮的灯光,一阵急促的音乐过后,十个一身红衣的女孩,相跟着跑出来,在舞台中央做了一个火焰造型。然后分成几组,跪在舞台上,双手上下移动,手指不停的舞动,做烛火升腾状。
每个女孩都显得身躯单薄,营养不良,脸上却做着视死如归的表情,表达着党员舍己为人的高贵品质。
她们在舞台上旋转着,扭动着,努力表达着生命燃烧的过程。
最后的结尾是九个人聚在一起,把一个女孩儿举了起来,那个女孩儿身体弯成一个弓形,一只手靠在腿侧,一只手尽量向天空伸展着。
魏启明的理解是春蚕丝尽,蜡炬成灰了。
中间被举起的那个女孩儿是李非。
直到大幕落下,她们还保持着这个姿势,他分明看到几个女孩儿的腿在发抖,真担心她们把她摔下来。
全场鼓掌最起劲的就是他了,坐在旁边的二哥看着他,撇撇嘴角,用不屑的口气说:“老魏你至于吗?你家小李非又看不见。”
他回敬道:“我乐意,我爱得真诚!你管得着吗?”
二哥用手扳过他的脸,黑暗中凝视他几秒钟,然后对着他‘呸’了一声。
过了国庆,时间好像就过得愈加快了起来,眨眼就要过元旦了。一九九二年元旦,将是他们在学校渡过的最后一个元旦,到了夏天,他们就该毕业了。
仿佛还没有适应学校的生活,他们就要离开了。大家都有一点默契,要过一个最热闹的元旦,很多平时不活跃的人,也主动参与到新年夜的准备工作当中去了。
各班级的新年夜聚餐属于小范围活动,各班级自己组织文艺活动,并没有太多的准备工作要做,李非不用象过国庆一样离开他,他们空闲时间都在一起。
十二月三十一日夜晚,各个班的同学和老师一起包饺子,学校统一安排的活动。每个班派几个人去食堂,领和好的饺子馅,有经验的同学就开始和面,擀皮,大家一起说说笑笑的包饺子。
期间不会包饺子的同学,就表演一些提前排练好的节目,活跃气氛。饺子包好之后,再拿去食堂,大师傅们给煮好,用大脸盆装了,拿回教室里来,大家就争先恐后的抢着吃饺子。
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后,他俩第一时间来到小路上会合。也许是为了配合这特殊的夜晚,十点多的时候天空就开始飘下雪花,起初是零零星星的,后来就变成了鹅毛大雪,整个校园都披上了一层洁白的纱幔。
校园到处灯火通明,映照在积雪上面,亮闪闪的,看天色好像才七、八点钟的样子,让人怀疑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他们并排走在雪上,每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丝毫感觉不到雪夜的寒冷。李非转身过来,他把她轻轻地揽在怀里,用手拂去落在她头上的雪花。
她的脸凉凉的,他用双手捧着帮她暖和暖和。她的头轻微扭动着,眯上眼睛片刻,在他怀里抬起头来,两只手抓着他的手背说:“你也很冷吧?”
他轻吻着她凉凉的额头,用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我不冷,就怕把你给冻坏了。”
她在他怀里转过身去,让他从后面环抱着她的腰,然后她伸出手去,接住了几片雪花,托到他的眼前说:“好漂亮啊!你看,它们都有六个瓣,还有细细的分岔呢!”
洁白的雪花托在她的手上,李非眼睛睁得大大的,天真的神情像个孩子,她的情绪感染了他,他也接了几片雪花拿给她看。
趁她不留意,把手抹在她的鼻子上。她受惊之后,挥舞着小拳头虚张声势的来打他,他不紧不慢的跑开,然后突然回身,把她拦腰抱了起来。她在空中用手拍打着他的肩膀,嚷嚷着:“快放我下来,看我不打你?!”
他一只手托住她的背,一只手抱着她的腿,假装要把她放在雪地上,她不敢挣扎,索性闭上了眼睛,只是两只手紧张的拉着他的胳膊,鼻翼一张一阖的。
因为害羞,两个小脸蛋红红的,眼睫毛微微的抖动着,真是迷人。他不敢太过放肆,把她扶起来站好,在她耳边轻轻说:“欣欣,你好美!”
李非听到他的赞扬,脸愈加红了,羞涩的低下了头,用蚊鸣一样的声音说:“我才不美呢,丑死了。”
他没有接话,用手握住她的手,轻轻的抓着,她感应得到他的温情,慢慢靠在了他的身上。
雪花还在漫空飞舞,在桔黄的灯光里一片片落下来,堆积在他们的头上、肩上,成了两个雪人儿。
过了元旦,最值得一提的是毕业去向问题,毕业分配已经是每个人,不得不面对的事情,虽然还有段时间,但未雨绸缪始终不会错,况且这一场人生最重要的风雨,谁也躲不过。
他俩在恋爱之初,就探讨过毕业分配的问题,他们出奇的冷静,一致认为如果分配不到一起,就干脆分手,不过牛郎织女的日子,那也是不现实的。
但是他们一定尽最大努力分配到一起,他们毕竟是真心相爱的。
李非的爸爸妈妈,对他们没有反对,爸爸已经和厂里负责招收大学生的有关领导打好了招呼,招谁不是招呢?厂里不会有问题的。所以如果学校这边肯放他的话,他们分配在一起是没什么困难的。看着别人明松暗紧的为毕业操心,他轻松自在的毫不紧张。 天南地北雁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