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他们的进展是顺利的。
在并不频繁的见面间隙,都会写下一些内容含蓄的长信,在夜晚的相约漫步结束时交给对方,那些句子回味千百次仍然充满了吸引,即便是在梦中也会一遍遍的,撩拨着他情窦初开的心,那心情是从前未曾经历过的。
在无限回味的夜晚,魏启明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时,就穿着短裤站在门口抽烟,一次次将几乎已经背下来的信,再拿在手里琢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那个词为什么要用非常,而不是特别?
有经过的同学看着他对着墙傻笑,手里拿着纸,还以为他在用功。刚开学没多久,离考试还早呢!
二哥久不见他回屋,也穿着短裤出来,点上烟之后,就想凑过来看,被他严词拒绝了,离二哥三米远。二哥抽完烟,从厕所回来,踢他一脚后,摇摇头进屋睡觉去了。
以前也跟同桌写过信,却从未如此过。瞬忽之间他明白了:以前未曾恋爱过的,这才是他的初恋。
青春的岁月,是如此的美好,向他展开了一个全新而无比瑰丽的殿堂,那殿堂的陈设,都是无价之宝,是上帝为他的每一个儿女迎接成长的礼物。
殿堂内外,到处弥漫着芬芳的轻雾,打湿了他的双眼,浸透了他的心脾,他在它的洗涤中,领略到青春的馈赠,不容拒绝。
他体会着恋爱的心情,每天都在成长。但有一点他始终放心不下,每当他正面提出,确定和李非的恋爱关系的时候,她都不置可否,轻语带过。少年的心哪,总是如此的充满怀疑,怀疑上帝的赐予,是不是梦中的痴想?
所有的一切,早已经说明他得到了幸福的光顾,只是,他不能肯定,眼前的伊人,是否象诗经的描写那样,在水一方。
那条偏僻的小路成为他心中的天堂入口,他又不敢总是约李非,生怕会被她厌弃。等到好不容易去走一次的时候,偶尔会有与他们相似的男女擦肩而过,无论熟悉与否,大家都十分有默契的低头快速走过。
看到人家十分亲密的拉手抱肩,他十分的羡慕。人家肯定是确定了恋爱关系的,可他和李非,也就是一起走了几次路,递过几封信。
“我们现在算什么关系呢?”这天走在路上,他又问她了。就象秋菊打官司一样,给钱给物都不行,额就是要个说法。
“你觉得算什么关系呢?”她笑笑,对他的执拗毫无办法。
“我觉得算是男女朋友吧,是不?”他现在说话开始有沈阳口头禅了,动不动就是不是不。
“不算是。”李非低着头,也不看他。
“不算是?那我们这样,算什么呢。”他脑子那时候好象被泥巴糊住了,完全不会转弯。
“哎呀,你总绕来绕去的,是不是那种关系,有那么重要吗?”李非抬头看看他,带着盈盈的笑。
“当然重要了,难道我们只算是好同学?”他觉得受到了伤害,都这样了,还不肯给他一个肯定的承诺吗?她越是不正面回答,他愈加急切的需要她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这样他才能定下心来。
要是二哥在他身边,肯定会给他个耳刮子,再骂一句傻逼。
“今天有月亮,你看,开始变圆了。”李非不理他,指着月亮给他看。银白的半月已经挂在了墙外的天空上,可他哪有心思看什么月亮呢。
魏启明怀疑她并不喜欢自己,想直截了当的问清楚,又怕答案一旦揭晓,他承受不起失望的打击。
强自按捺着再问一次的冲动,他心不在焉的陪着李非走,她也觉出了他的沉闷,却拿他这个榆木疙瘩没办法,两个人变的话少了。
患得患失之间,他每天唉声叹气,回到宿舍就躺在床上发呆。娄伟他们问他是不是碰到不顺心的事了,二哥一副过来人的口气说:“恋爱的人都这样,甭理他。”
宋文宝那时和他的关系还没闹僵,得知他对河南没有企图,而是和李非在约会之后,对他的态度变得就象刚入学那阵亲切了。
“咋了老弟?你不是跟管理之花约会呢吗?这整天长吁短叹的,影响寝室气氛哈,你还是舍长呢!”老粗话里有话的说着,凸显他劳动委员的显赫官职。
“没有吧,我挺好的啊。”他自己觉得自己掩饰得挺好的,对于老粗的嘚瑟,也不予计较。
“得了吧,是个人都能看出你有心事了,还装啥啊装。来,跟哥说说,哥给你出主意。”老粗给他递上一根红梅。
老粗一向都是抽好烟的,装的比谁都厉害。二哥说别人是肚脐眼长毛装逼,老粗是天花板长毛,装天上去了。
“你跟河南挺好的?化工之花快让你铲倒了吧?”他抽一口烟,先问问老粗的进展。
“这还用说嘛?也不看看哥是谁!”屋里就他俩,别人都去玩球打牌了,二哥要是在,老粗肯定不敢这么吹。
魏启明心想当初要是自己追河南,那是天时地利人和,轮得着你现在嘚瑟?
“厉害厉害,你是高手。河南跟你确定关系了?”虽然老粗和河南经常一起上自习聊天,可也没见他们一起吃饭走路啥的。
“关系不关系的,这还用说那么明摆吗?谁还敢跟我抢咋地?你跟李非咋样啊,别光问我。”说了半天,老粗才想起来是要给魏启明出主意的,却被问了半天他和河南。
老粗的话好象黑暗中的一丝火星,让魏启明捕捉到了什么,却不是很清晰,他太执拗了。
“你当然了,咱们班谁敢跟你抢啊,我就不一样了,见个面都困难。见了面也就是走走,根本确定不了关系,问了她几次,她都不愿意定下来。我们也就算是好点的同学吧。”他自怨自艾的把自己的心事说了。
“诶,你看那是什么?”老粗站起来,指着窗外。
魏启明好奇的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是个埋在地里的晾衣杆,前一阵下大雨,有点歪了。
“晾衣杆儿啊,咋了?”他回头问老粗。
“你说它为什么歪了呢?”老粗一本正经的问。
“下雨下的呗,还有啥为什么?”他觉得老粗有毛病,这还用问?
“对啊,兄弟,要是没有大雨冲,它怎么会歪呢?这追女孩子吧,跟这个道理是一样一样的,一天不歪你就下两天大雨,总有泡歪的那一天的。只要雨够大,别说是根杆儿了,就是一堵好墙,也怕大水泡,没有泡不倒的墙。”老粗坐在床上呵呵笑。
草,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老粗懂什么?哪里知道爱情的涵义。
魏启明明白了老粗的寓意,不禁有些懊恼。他需要的是一生的爱情,是倾心的眷恋,是两情相悦,忠贞不渝,而不是一场游戏。大雨泡?傻逼!
他有些后悔向老粗请教了,真是对牛弹琴,平白降低了层次。
躺回自己的床上,看着老粗还在嘿嘿笑的样子,他又觉得老粗说的也有点道理,不过他拉不下那个脸去死缠烂打。
还是算了吧,与其这样不明不白的,不如一刀两断,太折磨人了。
他们寒假虽然长,有两个月,暑假却很短,只有一个月。从开学到现在,都快过去两个月了,满心盼望的,就是即将来临的十一假期。
那天,是李非在食堂递给他一张小纸条,说今晚有空,下了晚自习一起去走走。
他们漫步归来,在往常分手的地方,魏启明拿出一封信给她,告诉她回去再看。她无所察觉的笑笑。
经过痛苦的抉择,与其不明不白,不如早下决断。那是他决定终止交往的信,他多么不愿意交给她,又不能不给她,他再受不了刻骨的折磨,只想尽快解脱。
回到宿舍,他早早的上床睡觉了,面对着墙却怎么也睡不着,宿舍里很嘈杂,二哥在娄伟床上拨弄着吉他,老四在来回的踱步,门外传来一阵阵别的宿舍打牌吆喝的声音。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也不愿去想。
“怎么了,小两口吵架了?”第二天中午吃饭,二哥直往李非那边走,他却朝另外的桌子走去,远远的避开了李非的身影,二哥跟着他不解的问道。她的身边,依然是那个一起看电影的好朋友。
“没什么。”他不想跟二哥或者任何一个人说起,他和李非分手了。或者也谈不上分手吧,本就没开始过。
“唉,没事哈,过两天就好了,小两口吵架,正常。”二哥笑嘻嘻的说着。
她没有回信问他什么,也没有再约过他,虽然他一心奢望着。如果她能再写封信,问问他,那他会再不问她那样的问题了,那样很幼稚。
在一起的几次短暂漫步,仿佛是他做的一个梦,梦醒之后,再没有了花前月下的璇昵时光。
虽然他们漫步的那条小路,只是用废炉渣铺成的,两边只有每年绿上五个月的荒草和一些奇形怪状的柳树,一到夏天,路上净是从水洼里出来散步的大个癞蛤蟆,他还是觉得那里的景致令人神往。
为了避免与她相见,他刻意改变了吃饭、去上课的时间,她也没有再来找过他,仿佛从校园里消失了。
经过短暂脱离组织的魏启明,又回到了同志们中间,甚至和河北也有说有笑了起来,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的一份刻意,尽管他和他们嬉皮笑脸、打诨骂俏,他的眼睛总是木然的,尽管他的脸上挂满了笑容,但那笑容是堆出来的,让每个人都跟着难受。
在和他们面对的时候,每个人都陪着他笑,好像不笑不好意思,连宋文宝都收起倨傲,对他客气了起来。
一旦他转过脸去,不再面对谁的时候,他在刹那间就没有了任何表情,而转过脸来,脸上立即充满笑容,其转换过程之快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
恋爱的人轻狂得让周围人厌憎,失恋的人郁闷得让别人感到压抑。
也许他们从此就没有任何牵扯了。
一天晚上,他们几个人吵吵闹闹的,随着下了晚自习的人群,骑着自行车蜿蜒前进。二哥带着身材轻盈的河南走在前面,魏启明带着身材丰满的河北落下很远,二哥转了一个弯看不见了。
上学期末,二哥和娄伟一人买了辆车,每人花了不到二十块钱,是老生毕业的处理品。娄伟不知道干嘛去了,上自习上到一半就走了,河北要把他的车弄回宿舍去,可她不会骑,临时让魏启明当护花使者。
他苦口婆心的边蹬车边劝河北减肥,实在是不堪重负,河北则一边磕瓜子一边故意晃来晃去,增加他骑车的难度。
“瓜子好吃吗?是不是娄伟家寄来的?”他问坐在后座上的河北。
“哪有,我自己买的好不好,他家寄来的哪有包装袋啊。”河北把瓜子袋在他身前晃晃,否定了他的猜测。
快到二哥他们拐弯的弯道了,步行的同学大部分还没走到这里,人比较少,一个独行的人从管理系那条小路上走过来,出现在他们的前方。她象大部分女孩一样,两个胳膊合围胸前,抱着几本书。
抱书有很多种抱法,比如男生喜欢把书掐在一只手里,或者夹在一边的臂弯里,另一只胳膊要么挎着女朋友,要么是手上夹根烟,显得风度翩翩。女生们为了表现西施怀病般的娇柔和弱不经风,则把书用两只手抱在胸前,表现出来的是风华正茂,我见犹怜。
而李非当时抱书行走的姿态,让人觉得那些书简直是铁做的,步子的无比沉重,让他一下子想起黄河上的纤夫,纤夫毕竟用肌肉虬结的臂膀,表现出力量之美,她则让人感到彻头彻脚的疲累。
她低着头慢慢的走着,全然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超越。在越过李非的时候,魏启明看到了她的脸,象他在独处时一样的淡漠,仿佛这世界的黑暗与否,光明与否,快乐也罢,哀伤也罢,全部和他没有关系,能够让他领略到生机的,只有那必不可少的呼吸,而空气却是无形无色的。
他的心在那一瞬间开始隐隐作痛,多年以后有人问他,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不假思索的告诉她说,是心疼的感觉,在你看到她、想到她的时候,心真的会疼!
紧骑了两下,魏启明停住了,让河北赶紧下车。她站在路上一惊一炸的说:“怎么了?怎么不骑了,是车胎没气了吗?”
他说:“没事,你自己骑回去吧,顺便把车还给娄伟。”
她说:“我不会骑车啊,你要干嘛去啊?你怎么这么讨厌。”
他一把把车推到她怀里,生气的喊道:“你不会骑还不会推呀?!”
她委屈的扶好车把,冲他嘟囔道:“人家手里还拿着瓜子呢,我怎么推啊?”
他没好气的说道:“你就别再吃了,再吃就没人敢用车驮你了。”
她问道:“你干嘛去啊?总得告诉人一声吧。”
魏启明还没有回答,她侧脸看见了走过来的李非。因为侧身坐在后座上,刚才经过李非身边时她看不见。
河北把瓜子袋朝路边的草丛中一扔,骂了魏启明一句‘重色轻友’,就一个人推车走了。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朝李非迎去。
他出现在路灯的光影里,站在李非的面前,她被吓了一跳。她再想不到他会突然在马路上拦住她,一反他以往胆小的风格。
他看到她的哀伤,再也没有了成功与否对他有什么影响的顾虑,他愿意用他的生命来换取她的快乐,只想她开开心心,哪怕是前有刀山火海,他也要一往无前。
他用身体拦住她的去路,只说了一句:“我们再去走走吧!”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往前就走,他听得到后面的脚步声,知道她跟着自己呢!他们一路都没有说话,来到澡塘前的空地上。
那个地方在小路的旁边,周围是还算密实的小树林,绕过澡塘的地基去到后面,就是通向宿舍的小路,就是她接到魏启明的第一封信的那条小路。
澡塘的地基高出地面约二十公分,紧挨着小树林,挡住了前面小路来往人等的视线,成为他们日后约会的固定场所。
而现在,他们正站在澡堂前不大的一片水泥自行车停车场上。
灰白的水泥地反射着清凉的光辉,四周的小树朦朦胧胧的,夏日里听惯的一片蛙声,也已经在这微寒的初秋停止了鸣叫,远处宿舍若隐若现的嘈杂声更显出这里的宁静。
他抬头看了看月亮,还有几天就八月十五了,比她让他看月亮那晚,更加的圆了。桔黄色的月光笼罩着大地,一切都象披上了朦胧的轻纱。
一个不错的夜晚。
魏启明为他的反复无常感到羞愧,但刚才遇到她,如果不采取行动的话,他真的会后悔,他根本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决定要跟她象以前一样继续相约。
他看着她,李非若有所思的望向地面。
他开口说道:“我后悔了,不该给你写那封信,我们继续好吗?”
李非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侧转了身子,轻轻的说:“这算什么?你高兴了就来,不高兴了就走。说得那么好听,其实我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他真的急了,一下子抓住她的胳膊,大声说:“怎么会呢?我是写了那封信!我是感到没有希望才写的。你知道我这些天有多难受,你以为我是随便玩玩吗?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如果你真的认为我不在乎你,那我何必又来找你。”
看他真的急了,她转过身来,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还是用郑重的口气说:“真看不出你是会写信追求女孩子的,那么容易生气,我还没生气呢!你找我干嘛?” 天南地北雁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