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换作是别人,魏启明不是如此刻骨铭心的爱着李非;如果换作上学时期,他没有这许多的顾忌,他早已经破门而去,再不回头的了。这番谈话让他觉得气愤,让他觉得压抑。如同大年初一夜里在同桌家的情形如出一辙。
可他不能再那样做。
他装作轻松的对她笑笑,然后说:“叔叔阿姨,天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李非在门口拉了一下他的手,想问什么,魏启明说:“我走了,你回去吧,没什么事儿。”
尽管同房间的人早已发出轻微的鼾声,魏启明的眼皮也在打架,可他还是难以睡去。窗外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繁茂的枝叶遮挡了月色。一阵微风吹进窗纱,隐隐的带来一丝凉爽。可以听到附近住家里还有电视的声音,下了夜班的人们按动着车铃,不时传来男男女女欢言笑语。
他在工厂的第一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情复杂。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的爱,经过了许多考验,已经很牢固了。但是现在面临的不是简单的感情纠葛问题,而是关系到一辈子幸福的、他们都无法去操控的关口。过去这道关,当然会天空晴朗,美丽人生。但过不去这道关,结局无法预料。
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李非的错,更不是她父母的错,或者说,没有任何人错了!社会的尺和学习的尺,这两把尺子上的计量刻度,是不一样的。但让他在快要实现目标的时候,如果因为一个工种问题就此失去毕生的幸福,他无法承受。
那他只有努力!可究竟要努力多久呢,她能等待吗?她的父母能允许她一直等待吗?虽然毕业时间不长,他也开始意识到地老天荒的诺言并不能指望。
一个初入社会的青年,就这样在反反复复的自问自答中陷入无穷的焦躁之中。一次次的否定,又一次次的肯定,一会儿雄心万丈,一会儿信心全无。没有人能够给他解答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困扰,没有人能够给他哪怕一点点心灵上的慰籍。
于是在这个异常孤独而充满惶恐的夜晚,魏启明象刚到学校的那天一样,开始思念妈妈。
他的家庭并没有可以夸耀的地方,普普通通的工人阶级。一九七六年,在他五岁的时候,他就和弟弟一起,被父母带着,从黑龙江搬迁到山西的穷乡僻壤之中,在深山老林之中安营扎寨,为祖国铺设经济发展腾飞的铁轨。
他小时候是一个非常淘气的孩子,领着一帮伙伴在山上、河里疯跑,因为妈妈要做临时工,没人看管他,其他人家的孩子也一样。有时为了加夜班,他们就被带到工地上的窝棚里,在寒冷中等着放工的父母。
他家那个单位大部分人家的成员都差不多:一个职工爸爸,拖着从东北带来没有工作的妈妈,还有若干孩子。爸爸们每月的工资只有三、四十块,仅够糊口。有急需用钱的时候,经常是各个人家之间互相借来借去。
妈妈们为了帮补家里,都到工地上去做临时工,和职工一起扛水泥,拖铁轨,挖土方,每月赚个十几二十块。好在工地缺人,总可以找到事情做。很多人家有四、五个孩子,再辛苦工作赚钱也改变不了一穷二白的景况,他家就只有他和弟弟,条件好一点点儿,无非可以不用欠很多债。
在他七岁的时候,妈妈决定让他去上学,以图上班的时候不用再惦记满山乱跑的儿子。他也羡慕别人背着书包去上学,虽然要早早起床,走几公里的山路,但小孩儿在没有上学之前总是对学校充满了向往。
而到了学校的第一天,魏启明死活都不愿意进教室,因为那里的环境不象他平时那样自由自在,大部分都是生面孔,他觉得害怕。后来是一个小朋友拿出小人书才让他破涕为笑,安心开始上学,并在学期考试的时候捧回他的第一张“三好学生”奖状。
在以后的十几年的学生生涯中,魏启明得过的奖状可以随手在他家的破烂堆里找出来。
七十年代末,随着单位,他们家又搬迁到了条件好得多的城市郊区,各家都有了两间崭新的砖瓦房,不再分散住在山上山下的帐篷或者活动房屋里。职工们都走了,继续到深山里去架铁路,家属总算固定下来,却没有了单位上的临时工可做了,都在家里操持家务,每月盼着从工地上回来的解放车,带回米面,带回菲薄的家用钱。
在城市的边缘,很多新鲜事物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八十年代初,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的步伐,长期的国家计划经济体制开始允许私有制的出现,也就是最早的个体户经济。妈妈早已经干不成临时工了,象所有的家属一样在家操持家务。
看到别人出去贩卖服装开始有了收入,妈妈毅然卖掉了家里的五斗橱,又借了一百块钱,干起了服装生意。当时借一百块钱可是一笔大数目,连魏启明和弟弟都替妈妈发愁这笔债务,每天晚上看着妈妈把成捆的布剪裁成裤子,再踩着缝纫机辛劳的忙活,他和弟弟就帮妈妈干些缝扣眼、钉扣子等力所能及的活。
随后妈妈证明她的选择是对的,那一年他们家成为那个有百来户人家的家属院最早的、为数不多的拥有黑白电视和洗衣机的家庭之一。
随后的几年,他们家全体人员,一共四口,在大年三十晚上紧闭房门,挨个数钞票的情景成为他一生无法泯灭的记忆。一万块钱竟有那么厚厚的一摞,妈妈和爸爸很多次嘱咐他们,不许对别人说家里有多少钱。确实也有一些大爷大妈们截住魏启明和弟弟打听过。
他的小学在快乐中迅速的结束,上了初中他又有了烦恼。尽管妈妈每天给他五毛钱在远离家的子弟中学吃午饭,尽管他的零花钱让其他伙伴羡慕,魏启明还是发现从小在山沟长大的他,和那些城里长大的孩子比起来显得土气,而且有些官宦子弟也要比他有钱。他们的家长都是体体面面的正式职工,不象他的妈妈那样在街边摆摊,被人呼来喝去。
那时单位职工有一个发财的新门路,就是出国工作,很多同学的父母,有关系的普通职工,到沙特、伊拉克等国家熬两、三年,就为家里带回十八寸的彩电、双开门的冰箱,双卡的录音机等时髦电器。但他的爸爸没有关系,只能老老实实的挣一份单位的工资,没有任何外快。
魏启明因为家长的身份开始变得自卑,开始了解到什么叫虚荣心,他拼命追赶时代的步伐,把零花钱用在了吃饭以外,学会了抽烟、喝酒、和女孩子跳舞,结交一些不上学成天瞎混的小地痞,为每一次的出人意表自鸣得意,但他内心深处,强烈的自卑始终占据着上风,并成为他对自己始终没有自信的根源。
庆幸的是,尽管他自卑,追求一些那个年月时髦的东西,他始终没有放松学习的劲头,他知道只有学好功课,将来起码考上中专,才能为自己找条出路,否则就得去妈妈的摊上帮忙,每天和一嘴醋味的山西老乡打交道。
魏启明对于那些时髦仅仅停留在了解的程度上,并没有沉溺其中,不妨碍他每学期还是拿回一张奖状。学习始终是他第一的任务,也只有努力的学习并取得好的成绩,才可以让他真正感到骄傲和自豪,比别人高上一等,并最终考上大学。
现在他的大学生活结束了,再不是受人呵护的小孩子了,以后的生活才真正的要他自己去开创了。以为生命完全由自己把握,踌躇满志的魏启明,在现实的面前,才发现自己如此脆弱,脆弱得不堪一击。离开家的时候,他豪言壮语的对妈妈说再不要家里养活了,要绝对自力更生!兜里揣着两百块钱来到洛南,这就是他的资本了。
第二天,魏启明没有再去李非家吃饭的打算,而是在招待所睡到中午,起来之后,自己来到外面的地摊上解决。
在工厂家属区两边的道路上,分布着很多小商贩摊档,基本都是附近的农民,有卖菜的,卖日常用品的,最多的,就是卖小吃的。
一架三轮车上架着案板,前面的空地上摆个蜂窝煤炉子,锅里一直烧着鸡汤,旁边摆几个折叠桌,桌旁摆几把塑料小凳子,一个小吃摊就可以做生意了。
因为离市区比较远,厂子好象一个单独的小社会,什么电影院、运动场、饭店、招待所、澡塘等等,都是厂里自建的。
附近的农村人找到了发财致富的地方,于是成帮结对的涌进工厂。没钱的就当临时工,工资也比在田里辛苦一年强太多了。本来就有点钱的,纷纷当起了小老板,卖小吃,开饭馆,反正厂里总共有近万人口,消费能力足够他们撑起一份生意。
他晚上睡得不好,没什么胃口,看到翻着油花的鸡汤,一点食欲也没有。鸡汤是用来做米线的:米线已经用凉水泡软了,有客人的时候把一把洁白的米线放进热水烫一下,然后捞出来放进碗里,撒上葱花、五香粉等调料,浇上鸡汤,就可以吃了,味道不错。 天南地北雁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