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他的话音刚落,零重力环境在这一刹那瞬间消失,除了本身有所准备的安斯年,几乎所有人都重重砸到地上,像流水线上的一头头死猪,掉进屠宰场的绞肉机之中。
不期而至的重力变化促使了一系列的摔落,人们倒在地上,黑压压一片,像暗红色的鲜血染尽大地。他们发出痛呼,可这突如其来的一跤却也不能把他们摔醒。
地心引力在这一刻重新把众人攫住,并牢牢固定在地面。人们迈开双脚,却只能在地面行走,人们轻轻跃起,却也不跳脱不了大地的怀抱。重力的变化将他们束缚在地上,就像神明往他们的脚底板上钉了钉子似的。
人们意识到安斯年做了什么,在场所有人之中,他是唯一悬空的,他站立在高空的高度和身上发出的幽光更使得狂信徒们确定——他就是神明,安斯年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
于是,信徒们惶恐不安,纷纷拜倒在地。
他们以为神明发怒,便祈求神明宽恕,而当他们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的时候,额头与粗粝的地面触碰之时,他们又从这微妙的屈辱中获得了崇高的荣耀感。
狂信徒不再去看波尔金,也没工夫再去指责他的渎神,他们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到跪拜神明的行列。
与此同时,波尔金的致幻气体又回来了,可这一次没有欢愉,他看着那些卑微的人类敬拜安斯年,决定收回仁慈的欢愉,替换成恶毒的恐惧
他想,释放了“恐惧”气体,人们才会明白自己该信谁。
可这一次,波尔金又错了。
固然,他的恐惧令广场上的人们瑟瑟发抖,心灵无可避免地恐慌起来。但是,正是这一份恐慌,恰恰是这一份恐惧,正好对应了此时众人生恐神明发怒的惶恐心理。
毫无疑问,在“恐惧”气体的作用下,人们眼前幻象纷呈,心灵也遭受着恐惧之物的折磨。可恐惧来得不是时候,偏偏在这一刻,人们将恐惧视作理所当然,人们将恐惧视作安斯年对他们的惩罚!
并且,更荒谬更可笑的事情发生了。
鉴于“真正”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就站在他们面前,人们匍匐在地,诚心敬拜,祈求宽恕和原谅,竟然也真地让他们借由心中的忏悔和祷告,凭借信仰的力量缓解并抵御住了这股不受控制且绝对无法避免的恐慌。
本该是波尔金释放的欢愉,成了安斯年施展神迹的道具,而本该是震慑人群、威慑人心的恐惧手段,在这一刻,人们借由发自肺腑的真正信仰(实际上是虚假的崇拜),竟真真正正做到了全身心的抵御。
也就是,人们通过对“拉斯柯尔尼科夫”安斯年的敬拜,实现了信仰的真正作用——自我救赎。
可是,这种自我救赎是建立在虚假的真相之上的!
因为,安斯年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神!他只是一个有着诸多缺点的凡人,人们崇拜他、热爱他、景仰他,可是他们不知道,自己和世间所有人一样,有自己的欲求,也有自己的苦闷,更有所有人都会有的那种来自生活上的不如意。
这种对他跪拜而换来的自我救赎,固然有积极的一面,可本质上不也是可悲且可笑的吗?只有在生活上无法迈出一步的懦夫,才会回忆过去、驻足现在而停滞不前,并依赖他人的拯救来实现自我价值和自我救赎。
人生就是一场赛道,就像《马男波杰克》里面所说的那样,不要停止奔跑,不要回顾来路,来路无可眷恋,值得期待的只有前方。
这个道理是安斯年最近才学会的,但大道理谁都会讲,关键是行动。
是的,他,安斯年,已经准备付出行动了。
当波尔金收回欢愉的时候,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已经彻底笼罩大地。而当波尔金意识到恐惧对那些信徒已经不再像往常那样有效之时,他又将恐惧的一切箭头瞄向悬浮在高空之中的安斯年。
他高举双手,朦朦胧胧的白雾从他全身上下的毛孔中溢出,并且一点一滴,包裹着安斯年,凝聚成了近乎牛奶一般的乳白。
致幻气体变得浓烈而厚重,强烈的迷幻成分像昆虫结的茧那样将安斯年包围,并且顺着安斯年的鼻息和毛孔,钻进他的体内,影响他的大脑。
于是,令人作呕且生厌的诡谲幻象,以及世间最恶毒最血腥的惊惧画面,在这一刻,宛如一出百老汇的戏剧一般上演。
剧院的大幕拉开,可安斯年却立身于高空之中,不言不语,不做抵抗,只是静静地看着波尔金,任凭奶油般甜腻的浓雾和惊惧的心灵幻影将他包裹。
他任凭致幻气体侵蚀内心,只是想证明一件事——只有恐惧之人的恐惧才能给人最大的勇气。
事到如今,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
在迷幻成分的调和之下,强劲的想象扭曲平淡的现实,无边的幻觉在恍恍惚惚之中产生,像一张渔网那样将他攫取,但第四道基因锁的打开很好地免疫了致幻气体带来的那种身体麻痹
广场上,祭坛边,世界在致幻气体的捣乱下变了模样。
在安斯年眼里,那些本是跪倒在地的狂信徒们模样一个个都发生了变化。在他的幻想视线中,人们成了流氓、盗贼、逃兵、杀人犯、持刀殴斗者、性工作者和走投无路的年轻人。
他看见,这些罪犯和穷途末路之徒,手持菜刀、电锯、火把、榔头和铁锹,嗷嗷大叫着向他冲来。他们的眼里燃烧着仇恨和愤怒的火焰,就好像巴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可安斯年知道,幻觉终究只是幻觉,这不过是迷幻成分作用于神经和大脑分泌物所营造的假象。人们朝着他冲来,可他知道,现实之中,人们只是跪倒在原地。
于是,当第一个人将一把尖刀刺进安斯年体内的时候,他甚至眼睛都没眨上一下。
诚然,神经模拟出了尖刀入体所带来的疼痛,但安斯年低头看着那把插进胸膛的刀具,只是满不在乎地咧了咧嘴。
他咧嘴,轻蔑而无奈地一笑。
于是,插进胸膛的尖刀消失,而他的胸口甚至连一丝伤痕都没留下。
尖刀虽利,却也扎不透安斯年披上的那层“心灵盔甲”。
在这第一个人之后,幻觉中的人们一口气蜂拥而上,而安斯年不予抵抗,就好像那些穷凶极恶之辈只是空气,甚至比空气还要虚无。
人们前仆后继,却无论如何怎么都伤不了他一分一毫。
可怖的幻觉固然令人惊惧,但安斯年深刻明白,也许有时候,现实的残酷和悲哀远胜于幻觉营造的假象。
“现实是无法逃避的,一个人连活着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有,就不该害怕所谓的虚假幻象。”安斯年看着那些幻想中的人们,轻声说道。
他不是在自言自语,他这话不仅是说给那些将他奉若神明的狂信徒,更是说给和他一样逃避现实的波尔金。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去,仿佛一个时空旅行者,要从幻境里迈向现实。
与此同时,在致幻气体的作用下,幻觉世界再度发生变化,那些朝着他蜂拥而上的绝望之人见行刺无效,便纷纷选择自杀。
有的人选择用剁骨的大刀狠狠劈在了自己的头颅骨之上,脑袋上插着一把刀的样子堪比国产凌凌漆,而有的人选择用水果刀割开脖颈出的颈动脉和喉管,猩红炽热的鲜血如山泉那般从泉眼涌出,还有的人甚至用斧头砍断头颅,脑袋垂落在后背,只留颈椎处的一丝表皮连接。
世界一片混乱,成了屠宰场,人们捂着各自的致命伤口,嗓音干涸地倒下。
人们以花样繁多的死法相继死去,每一个死去的家伙都瞪大眼睛,瞳孔里满是痛苦和怨恨,就好像遭到了安斯年的逼迫和侮辱而不得不这么做。
幻觉试图吞噬安斯年的良知,可这幼稚的把戏和可笑的幻觉自然不能起到效果,当谈到安斯年披上了那层所谓的“心灵盔甲”,那并不是一种比喻或象征的说法,而是鹿圆实实在在的异能。
他找到鹿圆,而鹿圆对他说的每一句言语、每一个细微处的喜爱和“心灵感应”的能力无不大大强化了他的心灵。
自杀的人相继死去,并在幻觉的作用下,迅速腐烂。人们的尸体变得发白发冷,并且胀了气,一具具死尸像气球那样鼓了起来,甚至长了浅紫色的云雾状的尸斑。
倾倒的烛火、打翻的铜盆、一片狼藉的祭坛,祭祀典礼上的一切像被炸坏的战场那般展现在他面前。祭祀的场地被翻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沟壑纵横,到处都是尸骨遍地,这儿没有向日葵,没有落叶松,没有灌木,甚至没有任何一株草,这儿只是死神的垃圾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腐烂气味,祭坛前涂了蜂蜜的烤肉已经变质,长了一层令人作呕的绿毛,新鲜的瓜果也在这一刻失去水分进而萎缩,五颜六色的水果此刻不约而同泛着一种腐烂的灰黑。
千种气味和臭味就像从一千个破裂的脓疮中涌了出来似的。
人们死去,像污泥那样腐烂,空气中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来吹散这令人晕眩令人作呕的恶臭。就连祭坛边,盛放在杯中的美酒也变得粘稠起来,酒液不再晃动,就像被凝滞住似的,看着像粘稠的鲜血,却散发出一种刺鼻的葡萄酸味。
阴郁而沉闷的幻觉世界尽一切可能地侵占安斯年的心灵,可这注定无效。
因为,安斯年知道,所谓的惊惧幻觉不过人内心世界所恐慌的主体的一部分折射和扭曲,而正如他先前见到那面拉斯柯尔尼科夫镜所看到的那样——人终归是要面对自己的。
于是,当世界纷纷扰扰,试图用各种千奇百怪的幻觉占领他的心灵领土的时候,安斯年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只是任凭幻觉变幻着形状占据他的眼球。
对于他来说,那个怯懦而不敢付诸行动的胆小鬼安斯年,固然一直活在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可他已经长大了,和以往稍有些不同,
他站在现实世界之中,眼睛看到的却是幻觉编织的假象。
可安斯年并不在乎这些幻觉,他环顾四周,想着波尔金和信徒们应该就在自己附近看着自己。
于是,他大声开口,像一个老朋友那般讲述自己的生活。
“在这个时候,我有几句话想对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们和被人们视为异端的波尔金说。”安斯年说道,“你们知道吗?我不是你所期待的那种神明,你们把我奉若神明,这是不对的,我只是一个凡人。”
“首先,我叫安斯年,请记住我的名字。”
“你们把我当成拉斯柯尔尼科夫,你们崇拜我、追随我、热爱我,但你们错了,我不是你们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我是安斯年,我平凡,我不伟大,我会因为一些小事开心,也会因为一些小事不开心。”
“我知道,此时此刻,那些把我当成神明的信徒们当发现自己认定的神否认自己的身份,那种心情一定会很复杂。我现在这奶油白雾制造该死的幻觉之中,甚至并不能准确地看清你们脸上的表情,但我清楚地我现在在说些什么。”
“今天,在你们所信奉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这个节日里,我出现在这里,一开始的目的只是为了打败波尔金,因为这家伙编造神明,利用你们的信仰当做自己的武器。”
“我的计划是剥夺他的武器,令他孤立无援,可真当我看到你们开始发自肺腑地跪拜我、敬畏我的时候,我就发现,我错了,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你把我奉若神明让我更像一个该死的独裁者。”
“可是,你们根本就不了解我。你们只是把我当成了你们心中寄托的那个“拉斯柯尔尼科夫”,可我不是,我是安斯年。而人不应该是像你们这样的,人类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活着,并不是为了逃避现实,然后把现实交给虚假的根本不存在的神明。倘若真的有神,神难道就真的每天什么都不做,就等着成千上万个信徒的祈祷吗?倘若真的有神,神又怎么能确定自己能毫不偏心帮助人们,而你又真的受过神明帮助吗?”
“我来这里,不该只是对付波尔金,我来这里,更有义务拯救你们。安斯年要做安斯年会做的事,我一直以来就是个烂好人,我没办法看着你们像蝼蚁那样臣服于我而不管不顾。因为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只不过是逃避现实的可怜家伙,企图吸一口幻想的兴奋剂。”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从来都是一个酷爱白日做梦的无知小孩,不比一条没人要的流浪狗好到哪里去。我遁入人们称之为意淫的幻想中,现实生活不曾给予我的,我便像白日梦想家那样从幻想中获得。”
“可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明白的,我早就该明白的。从来就没有美好的、温暖的、能够拯救人的世界,世界是残酷的、无情的、冷冰冰的现实,而现实从来不因为你的快乐或是伤悲而改变。它根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所以,我明白的,我完完全全,从里到外都能明白你们感受的!狗娘养的生活不叫我们如意,难道我们便只能选择逃避吗?不,我们不需要这些气体和诸如此类的麻痹物,这是外物构建的虚假现实,除了证明我们是一个只会逃避的懦夫之外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你们觉得吸了这些恶心的、虚妄的迷幻气体心里就会很受用?!醒醒吧!这些气体,这些气体根本什么都不是!这只是一种美妙的屈辱,一种甜蜜的可耻,一种仁慈的谋杀!世界已经很糟糕了,难道我们要被这个糟糕的世界传染吗?”
“生活披着励志的虚伪表皮,可迷幻物构建的美妙幻梦就不是如此?我们已经被生活打败过一次,这并不值得难过,因为这世界上70亿人又有多少人和我们有着相同或是类似的遭遇。可问题是,难道我们连清醒面对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醒醒吧!你们!揭开虚伪的表皮,暴露出赤裸裸的、血淋淋的现实!因为!在这里和现在,这就是真实的世界!在这儿和现在,这就是实现了的噩梦!我们的梦一文不值,什么也不是!承认自己是个失意者,然后面对,要知道,当一个只会逃避的懦夫根本无济于事!”
“远在今天,关于那面所谓承载‘拉斯柯尔尼科夫’的镜子,我也见过一次。关于拉斯柯尔尼科夫,镜子是个不错的想法,说实话,在见到镜子的那一刻,我是动容的,我甚至以为波尔金编造的这个神明有其独特的见解性和普世的深刻含义。”
“可我错了,波尔金创造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概念,但他根本没有认识到自己用一面镜子象征拉斯柯尔尼科夫这个概念性神明的用意。我的意思是,虽然他选择了镜子作为神明载体,但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现在,波尔金,我可以给你一个答案。你选择镜子,是因为你和我一样,都无法看清现实,于是就只能逃避现实。我们都是活在这世界上的凡人,可我们都试图做出最努力的姿态,你选择镜子,是因为你内心的一部分希望你能看着镜中的自己,好通过直视自己的双眼而正视自我。”
“现实注定无法逃避,躲在幻想之中只是一种自我安慰性的延迟,甚至不比躲在厕所里靠着男欢女爱的电影解决生理问题来得更加光明正大。今天,我站在这里,是有几句话想告诉大家……”
“如果漫天神佛真的灵验,路边的乞讨者为什么向着平凡的路人磕头乞求怜悯而非神佛?拜佛不如拜人,求人不如求己,与其诉诸信仰,不如依凭自身。”
“而信仰是什么?可怜虫的自我慰藉手段,聪明人的内心安宁之道,虽飘渺却现实,不高明却有效。但值得警惕的是,梦想是为之奋斗的驱动力,信仰是漫漫长路上的驿站,却千万不要驿站绊住你的脚步,成了你的终点。”
“我是迷路者,也是侥幸的清醒者。当我看清了一切,即使是时间的候鸟也甘愿为我驻足。世界充满战争、炸弹、谎言和胡话,世界很糟糕,就像一场冷酷仙境。那么,去哪儿过冬呢?”
“南国的暖冬是只存在于幻想之中的海市蜃楼,从来不曾对世人开放。没有温暖的平原,哪儿都是冬天。最后,我想告诉你们的是,不如正视自己,面对现实,让真实的大雪把我们染成一尊世间最为洁白的雪人。”
“就像一尊白色的神佛,因为万物皆有神性,因为我们是人,而人,就是痛苦的神。”安斯年认真说道,“如果非要信仰什么的话,那就信仰自己能够鼓足勇气面对这样或那样的灰色现实吧。”
“看清悲剧且沉闷的现实!接受黯淡且平庸的自己!因为我们都在现实中痛苦挣扎,而当你挣扎久了,你就会发现……”
“当你习惯活着,每天都会比昨天更容易一点点。” 生来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