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黑洞一闪而逝,在刹那间带走了波尔金和格温妮丝留在这世间的一切痕迹。
奇点看似渺小,实际上却浩瀚得可以装下一整片无垠星空。在微型黑洞诞生的那一瞬间,即使是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也不得不改变坠落的方向,朝着肉眼最是不可见的细微处落去。就连建筑内残存的灯光,也为黑洞所吞噬。
强劲的吸力撕扯一切,使得本就一片狼藉的大地雪上加霜,像一场飓风刚刚过境似的。好在这场“飓风”持续时间并不久,伴随着波尔金和格温妮丝的消失,安斯年收敛了那神明一般的可怖威力。
黑洞消失,世界失去了不稳定因素,便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死寂。
在这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就好像万物都在雨中死去,只有轰鸣的雨声宛如一首葬礼上演奏的挽歌。
暴雨照常落下,纷纷扰扰,像哭泣的孩子巴不得用泪水淹没世界。一千万滴雨水砸下,像一千万根银针,打在安斯年的发间、脸颊、肩头和臂弯,带来一阵阵轻微的刺痛感。
波尔金和格温妮丝就这么不见了,凭空消失,就连一滴最细微的血液残留都不曾留下。即使是物质上的不朽,也无法逃脱宇宙黑洞的整体吞噬。
在夜里,在雨中,安斯年闭上双眼,依旧保持着打开手臂时的姿势,就像一个滑稽的小丑试图拥抱空气。
他闭着眼,像多愁善感的艺术家聆听乐声,像僧庐下的得道高僧聆听雨声。
可实际上,他什么也没听进去。
他将所有的注意力和饱满的情感投入到内心的空想之城,那里一样下着一场没完没了没个尽头的大暴雨,而在暴雨中,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子和一个气质迷人的女子正携手并肩,一起逃离城中那些“守卫者”的追捕。
家家户户都关上了自家的大门,在漆黑的暴风雨之夜,唯有一道独特的男子嗓音飘荡在凄冷的街头,在这场笼罩整个城市的暴雨中低声吟唱。
“Limiteverysecondleft
掌控剩下的每一秒
UntilI'moffbalance
直到我失去平衡
Ohlove
爱情啊
I'mthereinspirit
我的意志支撑着我
EachandeverybreathIspend
每一次呼吸
Youarecollecting
你都悉心收集着
Seeitthrough
坚持到底
Iwoulddie4you
我愿为你而死”
歌手PerfumeGenius在咖啡店的扬声器里唱了《Die4You》和《NormalSong》,令人心碎的歌词由一个个无意义的单词组成,单词同漫天大雨落下,即使是烦人的雨声也盖不住钢琴黑白跃动之间的曼妙之音。
安斯年知道,顺着这道甜蜜而忧伤的歌声,波尔金和格温妮丝将在街道尽头的转角发现一家咖啡店,小狗将向他们解释一切。
在那里,命运早已准备好了坐席,而当波尔金和格温妮丝结束了他们的旅程之后,远在英格兰的白月光和爱丽丝也应该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知道鹿圆有没有赶上。安斯年看着波尔金和格温妮丝推开咖啡店的大门,心神却缓缓退出意识深处。
…………
…………
安斯年从来都不是那种为了所谓全人类大义就能牺牲自己和朋友的贤者圣人,他平凡,也自私,有着人类都该有的缺点,并不圣明。
诚如他自己所说,他不是神,只是个人,也会像普通人那样向往美好的事物,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他和世间绝大多数人一样,只是一个孤独的孩子,披上一层大人的外衣就孤零零地生存于这个世界。
区别在于,他比其他人更有选择改变的勇气。
孤独是人类的天性,对现实的不适应造成了人们心理上的孤独。可问题是,这世界上的可怜虫并不少,永远有比他更惨的人存在。
但是,要知道,人生并不是一场比惨大会,人们痛苦的根源在于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贪婪心理。绝大部分人对于想要的幸福求而不得,却又对到手的东西不屑一顾,并渴求更好的。
这大概是人类活在这世界上的通病——人们要嘛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却得不到,要嘛得到了却又不知道想要什么。
对于安斯年来说,他得到了朋友,也近乎得到了喜欢的女孩。从某种意义上,他已经知足了,知足到即使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即使黄昏日落时死去也没关系。
可如果,太阳是假的呢?浩瀚的星空、文明的更迭、人类的存在、情感的萌芽,这一切,万一都是某种易碎的泡沫呢?
其曲弥高,其和弥寡,知觉形塑现实。
安斯年之所以选择不再去反抗爱德华的计划,是因为他洞察了其他人所不知道的真相。
当基辛格背着安斯年逃离水牢,当鹿圆刚刚抵达伊尔库茨克的时候,安斯年躺在悬崖峭壁上的洞穴之中,通过小狗的口述,听到了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天方夜谭的故事。
1955年,伟大的物理学家,世人眼中的天才,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医院溘然长逝。
只是在爱因斯坦去世的前一段日子,没有人知道他曾和自己的私人医生哈里·齐默曼教授有过一番促膝长谈,并给那个谈不上多么亲热的儿子爱德华·爱因斯坦留下了一封书信。
其中大半部分是关于人类文明的发展和科技的飞跃。
在人类历史上,曾有几次乍看之下不温不火、实际上却改变整个世界格局的变革。
人类的文明史,开始于文字的发明,在时间上最早不过七八千年前,而这几千年不过才占人类史的百分之一。
可以说,是文字的出现,奠定了文明发展的基石。
爱因斯坦不是历史学家,但特斯拉创办的通古斯天赋学院却收容了方方面面的顶尖人才。固然,那个时候,世界各处战火连绵,一战和二战的发生几乎在宣布战争才是20世纪的主题。但有一点无法否认的是,在那个时代,虽然世界身陷泥潭,但对于学术界,却也未尝不是一个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黄金时代,
在学院众多的人才中,除了开创了潜意识研究新领域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之外,发明晶体管的威廉·肖克利、发现青霉素的亚历山大·弗莱明、提出“图灵测试”概念的计算机科学之父艾伦·麦席森·图灵都曾是学院的一员。
并非所有的伟大学者都是异种人,但学院海纳百川,的确为当时的学者提供了一个稳定的交流环境。而在20世纪,提到历史学家,当属学院的历史系荣誉导师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
和其他历史学家不同,阿诺德·汤因比作为“近世以来最伟大的历史学家”,坚决反对历史学界盛行的根据国别研究历史的做法。
他认为,历史研究的基本单位应该是比国家更大的文明。应该把历史现象放到更大的范围内加以比较和考察,因为文明是具有一定时间和空间联系的某一群人。
也就是说,人类的文明不该局限于某一个国家或某一个地区。譬如北纬30°线贯穿四大文明古国,是一条神秘而又奇特的纬线,而中国的三星堆文明的太阳神崇拜和鸟崇拜文化又与古埃及和玛雅的文化信仰类似。
通过研究人类历史的发展,爱因斯坦找出了人类史上的几个科技飞跃点。
语言、文字、对于火焰的使用,结束了人类茹毛饮血的野性生活,使人翻身站在食物链的顶端,而封建制度的出现更像是某种联结,在某种意义上团结了一定区域内大范围的人类,并进一步巩固了人类在自然界的地位。
当人类社会发展建立了合理规则,彻底脱离了丛林法则和弱肉强食的兽性,文明才真正意义上产生。
在这之后,蒸汽机的使用标志着工业革命的开始,伴随着电磁学理论的发展,电力革命成了继工业革命之后的第二次技术革命,技术从机械化时代进入了电气化时代。而在这每一个技术飞跃点的背后,毫无疑问,都有地球前四个文明的身影。
根据薇薇安的描述,第一文明和第二文明曾有一场近乎毁灭星系的大战。而在这场星际大战之后,可笑的是,当科技发展到一定的高度,制约彼此的不是文明的谦恭,而是野蛮的暴力。基于文明的脆弱性和战争的毁灭性,第一份星际协议起草达成,规定了先行者文明有权利和义务协助后来者摆脱原始人类的生活。
可问题是,在这浩瀚无边界的宇宙中,地球就真的只是唯一的生机吗?即使是那些外星文明,本质上也不过是早期走出太阳系的地球文明,而最早的地球文明,那些远古人类的技术源自何方,第一代人类的起源又是来自哪里?
爱因斯坦的书信花了大半部分讨论这些问题,而在即将结尾的一小部分,他用了一小页白纸的篇幅阐述了他的计划——如果这个宇宙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外星文明,那么更高维度呢?
通过观测和计算,不难发现,宇宙的膨胀速度在加快,即使现在的人类尚未灭亡,将来的结局也早已注定。
可是如果将目光投放到更高维度呢?在更高的维度,会有生物存在吗?如果有,高维生物改变低维宇宙,并不会比吃饭喝水来得还难。
利用贯穿各个维度的引力波,传递讯息,这就是爱因斯坦和学院的计划,又称“普罗米修斯”。
但爱德华不同。
爱因斯坦将普罗米修斯计划托付给爱德华,而他的私人医生哈里·齐默曼教授将“盗脑”任务交给自己的学生哈维,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远在这之前,爱德华早就与高维生物有过接触。
1948年,当爱德华被送进苏黎世精神病院的那一个晚上,他就做了一场无边无际的荒诞怪梦。
在梦里,他遇见了一名面容忧郁愁苦的少年。
那家伙五官柔和,眉眼颓丧,面容却平和,除了身上不可忽视的那种神秘气质之外,简直就和这世间的任何一个情场失意、人生又失意的少年郎没有区别。
黑头发的少年不曾透露姓名,却只是带着他在梦中畅游世界。
他带着爱德华,在光怪陆离的炫光中飞翔,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爱琴海上的萨摩斯岛。
萨摩斯岛在米利都附近,是爱奥尼亚群岛的主要岛屿城市之一。与穿着牛仔裤和T恤的现代人不同,此时的萨默斯岛的居民只用几块布料围住身体,再以胸针或扣结系固,看起来就像是穿着长袍的古人。
考虑到身处梦境的缘故,爱德华心想,或许自己在梦里回到了两千五百多年前呢?
“公元前580年,毕达哥拉斯诞生于这座小岛,提出了‘万物皆数’、‘美的本质在于和谐’和毕达哥拉斯定理,也就是勾股定理。”少年和爱德华站在云端,指着岛上的一棵橄榄树,笑道,“毕达哥拉斯喜欢躺在那株油橄榄下睡觉,我和他曾有过一场关于面包能否擘开分着吃的辩论,不过我们今天不谈毕达哥拉斯,我想和你谈谈柏拉图和他的《理想国》。”
说到这里,少年伸手从天边摘来一片绵白柔软的云朵。在爱德华不解的目光中,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这朵白云,并像孩子用橡皮擦抹去铅笔痕迹那般,将云朵抹向大地。
于是,云雾缭绕,当厚重的云层再次散开的时候,两人脚下的大地已经不再是爱琴海上的那座萨摩斯岛,而是古希腊最著名的城邦——雅典。
“公元前427年,一个名叫亚里斯多克勒斯的婴儿出生在一个较为富裕的雅典奴隶主贵族家庭,后来这名婴儿又因其强壮的身躯被称为柏拉图。”少年指着底下城邦中一名呱呱坠地的婴儿说道,“起初,柏拉图打算继承家族传统而从政,但后来情况发生变化。在与斯巴达的战争中,雅典民主制失利,他的老师苏格拉底受审并被判死刑更是令柏拉图对雅典的政体失望透顶。”
“苏格拉底一死,柏拉图和其他苏格拉底的弟子不得不离开雅典暂避风头。也正是这一时期,柏拉图开始了自己的游学,他的脚步踏遍西西里岛、埃及、昔兰尼等地,并在游学期之后,博采众家之长,写下了《理想国》。”
“可是,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爱德华看着少年,心中颇感荒谬,“难道你想说《理想国》是你写的?就好像你真的见过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一样。”
“不,《理想国》当然不是我写的,但我的确见过他们二人。毕达哥拉斯认为人人能够信仰真理,可什么才是‘真理’,宇宙的规律?还是上帝的胡言乱语?”少年耸了耸肩,轻声说道,“我想和你谈柏拉图,是因为柏拉图在《理想国》第七卷有过一个关于洞穴的比喻,我想你梦醒之后好好看看那个比喻。至少,你该知道什么才是‘真’。”
“洞穴之喻?等等,你是怎么……虽说异种人从不做多余的梦,但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对梦境这么较真。”爱德华看着底下拥挤繁华的街道,叹息道,“虽然我知道这是在做梦,我也能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可你真的见过毕达哥拉斯?也和柏拉图有过促膝长谈?可是那怎么可能,即使异种人也不可能活那么久。”
“活多久不是关键,何况我并不是通过漫长的生命来见证历史。”少年摇了摇头,似乎看出爱德华的疑惑,“你知道吗?对于更高维度的生物来说,时间不是一条长河,而是一本随手可翻阅的图册。历史是过去发生的总和添加进了人类的主观记载,而对我来说,历史并不存在,因为过去、现在、未来都在同一刻发生。”
“高维生物?可是,这只是梦,我又怎么知道你说的就一定是真的?而不是我真的患了精神疾病?”爱德华皱着眉看着他,说道,“除非你有办法证明你就是所谓的高维生物,否则……”
“否则要怎样?”少年微笑着,却直接打断道,“高维生物从不需要向低维生物证明什么,这就是低维世界的悲哀,因为我的一个念头,你就能直接相信我。对于低维世界的你们,我几乎于神。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愿意用最笨也是最直接的方式向你证明,算是我的诚意。”少年盯着爱德华的双眼,认真地说,“你现在所处的时间是1948年,1955年你的父亲爱因斯坦将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医院去世,去世之前他会给你一封书信,心中记载他关于文明的论断和他想你做的事。”
“你是想让我等上七年时间,等我父亲准时死去,用他的书信证实你的说法?”爱德华蹙眉说道,“可是,这是为什么呢?就算证明你是高维生物,你想要我做什么?”
“事出自然有因,世间事逃脱不过因果二字。我进入你的梦里,自然是有个计划想交给你。”少年解释道,“到那个时候,爱因斯坦会让你伙同一个名叫哈维的家伙偷走他的大脑,我想让你利用外星技术制造一批特殊的孩子。”
“有多特殊?我还是不太理解你的用意。”爱德华似懂非懂,依旧困惑,“而且,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的那般神通广大,那你为什么自己不去做这件事?”
“高维可以摧毁和改变低维世界,却无法轻易进入其中,就好像你可以在一张纸上画出精彩的四格漫画,却不能成为漫画中的人物。”少年解释道,“你现在不懂我的意思,是因为还没到那个时候,等你看过你父亲的书信和计划之后,大概就会明白了。”
说到这里,他摆了摆手,便不让爱德华再问下去。
“记住,上帝从不掷骰子。”少年的声音变得缥缈,身影也逐渐模糊。
说来也可笑的是,这里分明就是爱德华的梦境,可少年只是挥动手臂,世界就像按下了静音键一般消了音,仿佛他才是这个梦境的造物主。
爱德华张嘴,提问,可他发现自己不管说什么,声音都无法在这个梦境里传递。
于是,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梦里,爱德华能做到的不多,只是静静看着少年,看着他面容愁苦而忧郁,看着他叹一口气,气流吹散云朵和大地,梦境成了一片空白的虚无。
气流在叹息之间涌动,伴随着蓝天白云和古希腊城邦的消失,少年的身影也像泡沫一般迅速幻灭,连一丝最细微的涟漪都不曾留下。
于是,梦醒。
若干年后,爱德华开始了高维生物托付给他的计划。
他利用缸中之脑创造意识,他用计算机模拟意识发生的记忆场景,他为伊甸的八个孩子创造现实的躯体。
其中,有一个孩子,名叫13号。
为他准备的躯体有些特殊,算是爱德华的恶趣味。
为13号准备的躯体,长着爱德华梦中那名少年的脸庞。
也就是,高维生物表现在他梦里的模样。 生来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