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景行拿到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笔工资,于是请大家出去吃饭。他邀请若昕,春黛及锁红一家,地点就在书店不远处的一家沪菜馆。席间,锁红端起酒盏敬他,恭喜道:“祝你以后官运亨通。”
景行尴尬地笑着:“我又不是做官,谢谢你了。”
“都一样啊,反正步步高升。”锁红给孩子夹菜后,觑着二人发笑:“现在景行工作上的事是稳妥了,那感情上的事是不是也该早点准备了?你们两个准备拖到什么时候啊?”
他的耳根开始发烫,低声说:“我才刚工作,目前只是试用工,等转正以后再说也不迟。”
若昕亦浅笑附和:“确实还太早。”
景行悄悄看她一眼,窥探到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的眸中亦无波光,捧着碗默默吃菜。
“哪里早了,我就比你大两岁,孩子都快要上学了。景行也二十四岁了,也是该结婚的年纪了。”她拨弄着碗中的汤羹,淡淡一笑:“转不转正有什么要紧的呀,你们两个还担心没钱过日子啊?”
若昕回答:“等时局稳定一点吧。”
春黛也来帮腔:“别等了。再等下去,别人的儿子都要结婚了。你们两个谈黄昏恋啊。”
她说罢就夹起一大块排骨,几乎把一半都塞入口中,用力地咬下去。
无论如何,若昕的忧虑并不多余,时局确实越来越糟,即使不识字的人,也能从越来越脏的街道与日渐混乱的市场看出一二,报纸上的新闻更是花样百出,真伪难辨。
那天晚上,若昕跟着锁红一起编织入秋后穿的毛衣,因太专注而忘了时间,回到公寓时已过十点。她在楼下看见客厅的灯还亮着。春黛向来晚睡,若昕早就习以为常,然而当推开门后,看见她正靠在窗户边,仿佛是盯着夜空发呆。
若昕走上前问:“你在看什么?”
“我是想起王渝谦,不知道他现在跑哪儿去了。”她发出一阵轻颤的笑声,犹如冰窟里涌出的冷风,“你说他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若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说:“你别想那么多,很晚了。”
她转过那张始终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孔,无论是嬉笑怒骂的神情,都带着一丝无畏与轻蔑。在那傲慢的笼罩下,仿佛最脆弱的美丽在她的身上已深入骨髓,亦可隽永。
春黛长长的睫毛随眼波上下飞舞,犹如撩人的花穗在暖风中摇曳,顷刻间随风停而止,忽然说:“你说他要是死了,五七那天回魂,是会跑你房间里去,还是我房间里去啊?”
若昕默然凝视着她破碎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用一个很为难的眼神望着她。春黛走上前,伸出双臂勾住她的脖子,哂笑道:“怎么了,让我给吓到了?”
“没有。”
“那就好,今天庆祝景行的事,吃撑了不舒服,才睡不着的。别说其他房间的事了。”她妩媚一笑:“家里还有一个卧室空着,什么时候让景行搬进来住吧。”
她往房间走去,边走边说:“我先睡了,你早点跟他说。我不收钱,只要他会偶尔做饭给我们吃就行。”
九月五号,极斯菲尔路上一家特工总部正式成立。
若昕去静安寺送织好的外衫,顺路置办日用品。南京路和百乐门的花天酒地,仿佛更能衬出一点穷途末路的氛围来。能买到毛巾牙膏等必需品的地方越来越少,隔几天就会有几家铺子又关门求大吉。
自景行找到工作后,有意提过两句让她停手。
她应了一声,真的放下针线,把最后一批衣裳送去交差。得了钱,要拿一部分给介绍人,买完日用品后,她见钱还余下一些,就往极斯菲尔路上的布庄走去,她做衣裳的布料都从那儿买。
老板拿着尺子量裁,苦笑连连道:“您很久没来了。我这店里的生意都黄了一大半咯。”
他往西北方向轻轻一指,也不敢再出声,又叹了一口气。其实他的店面离那儿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老板扯着嘴角笑了声,虽然难看但却是真心想笑的。他从柜台里取出一大包丝线和各色纽扣,一并递给她,笑道:“说不准哪天就关门了,迟早要送光赔光的。能在情愿送人的时候送掉,也是一种福气了。”
他晃着身子走进去,唉声叹气道:“一打仗,管你三百六十行,想要活下去就得会做生意呀。”
若昕在萧条的大路上返回,偶尔踩在干枯的落叶上,发出碎裂的轻响。
谢诚至如同夏秋季节的暴雨,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他昨日仅短暂见了她一面,在黄浦江边,意外的诚恳。
“想办法把地窖里的药送到纸条上的地方,记下后就撕掉。不要多逗留,放进牛奶箱就走。”
“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当然可以选择不帮,我可以去找景行。”他神情自然地说,低声哂笑道:“他再厌恶我,也是个明事理的人,一定会愿意帮我的。”
“你真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人。”若昕说出一句没有任何温度的回答。
他立在攸攸秋水营造出的凉意中。江水对岸犹如盖上一方纯黑的幕布,掩盖住本就不存在的景致。但他一直凝望,仿佛那里有他与生俱来便渴求的温存,仿佛是自然界令人无法抗拒的拥抱。
乌漆墨黑的对岸。时明时灭的光源像萤火般飞动。他们都知道那是巡逻船,专为检查入夜后进城的船只。
“你看看眼前的时代,繁华的土地上搭满了没有旋律的戏台,谁都可以粉墨登场,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但是那尺幕布后,却是谁都听得见的炮火声,还有婴孩的啼哭声。那是被人抛弃后唯一的反应。”
“人的诞生是因为神明想要抗拒宇宙带给他们的寂寞;罪恶的诞生确是因为人想要抗拒理智远离他们时的寂寞,甚至于连神明曾经的寂寞也不放在眼中。那是一件很不幸的事,神的寂寞就是人的寂寞。他们总是遗忘寂寞的唯一出路是创造,而不是毁灭。”
若昕把纸条和钥匙放进口袋中,发出沉重的低语:“如果你真的想要守住唯一的温度,记住一句话。孩子的啼哭为什么能换来人们的动容,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们是真心想要得到纯净的感情,记起自己曾经也有过同样的期望。”
身畔是在暗夜下翻腾的江水。低首望去像是黏稠的墨。他默立在深秋的凉风中,面对天际一弯皓然冷月。它像一枚锋利而苍白的别针,勾在了夜空的黑袍上。
他独自一人俯在桥栏上,身后的车马交织成光怪陆离的网,就张罗在最繁盛的中心,不收不放,任愿者上钩。他往下凝视,看不见那支早已沉底的钢笔。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