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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无字花笺 枯城阙 4348 2021-04-06 16:44

  景行和林书南大致转述了事情经过,第二日清晨就踏上了回城的路。他把行李都放在北平,带着空箱子回来收拾其余的东西。一到新城他就先往谢家跑去,果然大门紧锁,又上了封条。照理他们的尸体都会被运到乱葬岗去。于是他又立刻向荒原出发,心中始终悬一个念头,希望能赶快做完眼前的事,迫切去实现。

  白昼的野外比暗夜还要恐怖得多。成堆的尸体堆砌在一处,在枯草中一丝不挂,裸露着和大地一般的黄褐色皮肤,都是夜间剥衣人的功劳。他升起一阵极大的厌恶,找了许久都没有寻到谢家人,也找不到蔡家人,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好多已面目全非。那天日头很大,到正午时阵阵尸臭冲天。

  枯黄的干草足有一人高,像是囚禁犯人的铁栏。太多的灵魂被禁锢在此处不得已解脱。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飞快地跑回去拿了铲子水桶。他沿着荒野四周挖了一条半米宽的圈,将中间的乱葬岗包围住,直到夕阳西下才做好这一浩大的工程。期间又来了两拨人。他听见皮靴声,立刻向远处跑去,蹲下躲在草丛中。因野草高密,隐蔽性实在好。他们又专心于尽快做完这不情不愿的累活,根本没有发现几十米外还有一个人。

  他在挖出的凹陷中一趟趟地用水湿润后,拿出一盒火柴,一根根划亮,扔进干草堆中。很快就燃起凶猛的烈火,焚烧了牢笼,一瞬间释放了全部的孤魂野鬼。罪孽,无辜,牺牲,挣扎,全都在一场声势磅礴的火葬后,又再次与大地融合一体。而送殡人只有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扔完最后一根火柴,转身离去。他再也没有回头。

  当他再次出现在若昕眼前时,她的震惊前所未有,而在眉眼盈泪下,显而易见的激动和欣喜更好地诠释了她此刻的心情。

  “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回来了?”

  “我不放心小姐一个人呀。”他咧出一排牙齿说笑。在回到北平第二日,他就去找了锁红。张猢狲虽然卑微,但在劳动市场上也有不少人脉。正好王家新迁,需要下人。景行求锁红托关系把他送进了王家。

  “你吩咐我的事,我都办妥了。”他将火葬的事告诉了若昕,但没有说剥尸衣的事,只是说那一片死尸太多,他根本就找不到。她听后终于宽心,紧蹙多日的眉头松开,浅笑道:“也好。”

  景行把首饰盒还给她。她捧着沉思片刻,又问:“你呢,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总是要有一份工作养活自己的。晚上报了个补习学校,这是我爹的遗愿。北平的家佣自由些,夜校也比新城好找得多。”

  她颔首应答:“好,那我去和管家说,把你调到我身边来。白天你也不用做事,看书就行了。”

  他哂道:“那怎么行,开了工钱的。一个月四块银元呢,我可不想吃白饭。”

  “真小气,你们才四块一个月么,怎么比在家时还少了?我什么都不做,光让人伺候,就有五十块钱。”她似是感慨。

  景行嘱咐道:“以后你不要任性,什么都不要我做,现在不是在家里,好多双眼睛都看着我们。”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家了。”她的语意伤感,片刻后干涩道:“景行,现在我和你一样了。我们都没有家了。”

  她坐下后拢拢身上的貂裘,似是自嘲般轻哂:“如果你真的要做什么,那就陪我吧。”

  她仿佛很冷,目光黯淡,“我从一个金笼被人抓进另一个更大更漂亮的,不过——”她轻笑道:“给我开鸟笼的人又回来了。”

  他抬首看她的眼睛,原来并非光源黯淡,而是逐渐浓缩,凝聚成星星之火,在深如墨夜的眼瞳中化成烛心。她拔下发髻后一支水晶簪,青丝倏然倾堕。“我真不喜欢盘发,像个老太婆。”

  谈妥一切后,景行就回到旅馆收拾东西。林书南按住竹藤箱,不大情愿地说:“你——为什么要去做人家佣人?”

  “我本来就是做佣人的。而且我跟你说过的,我来北平也要找工作。”

  “可是,你还找了夜校不是吗?景行,明明你就是想念书的。那为什么要去做那种事?”他诚恳又迫切地说:“我去想办法,求同学帮忙,看看图书馆里有没有什么事做。虽然可能钱不多,但好歹不会耽误你学习。”

  “那个也不会耽误的,我有经验。”

  他很是着急,话说得语无伦次:“那种环境怎么可能会不耽误。你为什么要去做低贱的工作?你完全可以选择更体面的生活。”

  “书南,再低贱,我也做了五年。那天我坐车回来时,看见北平夜幕下来回奔波的人。我想明白,只要能选择真正想要的,可以自得其乐,就不算低贱吧。”他的神色平静淡然,像是在享受静谧的夜色,“而且我并没有出卖我自己,我是在按我的心意去走。”

  见林书南松手,他又道:“你知道吗?很多人,在夜间是点不了灯的。”

  景行于当晚就搬进了王家。如果说谢家的规则让他倍感压抑,那王家的宽松简直令人咋舌。不分内外院落,下人的房间几乎贴近主人的,并不需避讳什么,且每院中都有男佣。因为若昕轻易将他要到自己的院中,景行的房间就在她的屋子不远处。伺候她的人就两个,大概都在二十多岁,是做事老成的丫头。

  不过如她所说,确实没有什么需要做的。白日他主动将她的屋子和院子打扫好,只需随时待命听“主人”吩咐即可。她当然省事,那两个丫头看景行勤快,人又温和好说话。她们乐得清闲,没多久就相处得很好了。

  王家的男主人名王渝谦,年龄二十七八。家中下人都称他大爷,外面则尊称一声王先生。他只是偶尔来妻妾房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公务。若昕虽是新欢,可一月间也不过见了两面。虽于前年起,民法《亲属编》规定“妾之制度,亟应废止”,但次年司法又言:娶妾并非婚姻,自无所谓重婚。于是在这律令的可笑矛盾中,纳妾之风并没受丝毫影响。国都又迁移至金陵,所谓天高皇帝远,自然不会有人拿纳妾这种风流韵事大做文章。何况此等事与逛青楼或置外室都是大同小异,在高官权贵眼中本不值一提。

  王渝谦的元配与四姨太都相继离世,院中只有四位平起平坐的姨太太。他膝下有两子一女。二子皆是元配所生。许是因怕子女尚幼,恐遭续弦欺负。若继室再添子女,更是乱作一团。王渝谦并没有再娶,把儿子托给元配带来的乳母下人照料,女儿则留在了南京老家,没有跟着来北平。

  几位姨太之间并无特别专宠或失宠一说,也都无所出,相处很和气。王渝谦脾气冷,甚少与人说笑,连身边人都捉摸不透,外头人背后戏称一句“阎罗面”。除了三姨太以外的妾室,都不敢与他起冲突,唯恐招他不快,引火自焚。

  面对他的冷淡,几位姨太太仿佛并不放在心上。若昕自然是乐意的。她松口气,对景行说:“你不知道,他可吓人了。那天晚上,我被几个佣人带到这里来,换了新衣裳。他一来,我被他的眼神吓得不敢动。就跟午夜的四合院天井一样,什么声音都没有,阴风彻骨,一圈屋檐都挂满了冰棱。而且,他并没有碰我。”

  景行被她说得忍俊不禁,手中的《国学基础》掉在了地上。她形容得实在太妥贴。但笑归笑,景行很明白她是很不情愿的。抄家一事让她对突如其来的压迫都失去了抵抗力——尤其是面对潜藏暗流礁石的压迫。在景行以外的人,都被她视作生人。因此她表现得很像一个姨太太,从来不苟言笑,仿佛时刻端起架子。在下人面前是举止端庄,遥不可及的主子,在其它妾室面前是不可亲近的姐妹,而在她名义上的丈夫面前,她亦从不违背他,一律顺从温婉。她在惧怕外界的任何事物。

  而最好的佐证,景行发现,她在睡觉时,都会点两盏灯在枕边。他在夜读是透过窗户,总能看见那扇帘布透出暗黄色光晕。

  不过她现在至少可以自由出门,不会再有人阻拦。三姨太春黛就常在下午去别人府邸或是茶楼打牌。几位姨太中她容貌最好,也最洒脱,很少与人为敌,常大肆说笑,毫不避忌。关于王渝谦的子女,府中唯有她敢说:“呵,什么舐犊情深,怕孩子受欺负才亲自带。他不就是怕我们这些小老婆把他千尊万贵的小孩带歪了么。我还不乐意给他带呢,正好省笔力气。”

  她对其它妾室也一副没有心眼的模样,因为好赌,所以在没有牌局时,经常拉着三位姨太到她房里摆场子。看她的样子,更喜欢跟这三个姐妹打。因为在家里,没有时间限制,可以斗牌到晚上十点多。她太过热情好客,每到饭点都会招呼:“唉,我已经预备饭了。让人排队去买天福号的酱肘子,你们就在这里吃啊。今晚我们打它个天昏地暗。”

  春黛的热情让三人总是吃不消却又不好意思拒绝。她生性健谈,常常在牌局上分享她从外头听来的桃色新闻和家长里短。“你们知道吗,郑局长和那个当红的什么姜玉钗有一腿诶。就前天在旅馆里,被他老婆截了。打得旅馆窗玻璃都碎了。后来你们猜怎么着?”

  她还未续话,就先俯身大笑,直喘不过气,摸着胸口唉哟道:“她仔细一看,是两个——两个大老爷们在床上,臊得转身就跑了。带去的家丁还傻子似的杵在房间门口呢。我跟你们说,这事儿啊都传遍了。郑局长气得回去就要离婚呐。哎呀呀,你说这——哈哈哈。”

  几位来客尴尬地应声笑着。每次牌局都必定会出现此种事,不胜枚举。若昕有次好不容易脱身,一回房就对景行哭笑不得地说:“我的天,我都怀疑牌上是不是都沾满了她的口水。”

  景行回想起那场景,又忍不住笑起来。其实他很感谢春黛。因为她的缘故,若昕显然从家破人亡的悲恸震撼中很快就解脱出来。面对聒噪的环境,她压根没有时间去沉思忧郁。

  不过她的容貌实在出众,又活泼善谈,素来最为得宠。这也无意间减缓了若昕不少的压力。她现在有大把的时间用在读书和刺绣上,以前这是她最不喜欢做的事。 无字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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