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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无字花笺 枯城阙 4195 2021-04-06 16:44

  从北郊返回后,良太中途下了马车,吩咐车夫道:“送夫人回去。”

  他付了钱,又跑到车厢的窗子下,从钱包中取出一张纸片,“这是我的通行证,如果路上有人拦你的车,你就拿给他们看。”

  他将纸片递到她面前,说话不再赧然。

  “那你怎么回去呢?”

  “不是每个人都要用到的。住在里面的人和守门护卫大多都已经相识很久。我进出不必用到证明。”

  掀开的青色印花布,末端随风卷了起来,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他发现,原来她平日的面无表情掩盖了一些东西——她的眼中是有神采的,就像是落叶灰烬底,若隐若现的火光。

  良太伸手拨开了她眼角的一缕乱发,凝神看了她几秒。若暚一动不动,也同样凝视他。自然,他与街道是完全不相同的。他把眼底的缱绻情绪一并托付给她,亲手为她放下了帘子。

  他又叫了另一辆车,命车夫往极斯菲尔路去了。到了办公室前,他略作停顿,整理好仪容,方端正踏入室内。

  藤原见是他来,立刻咧出笑:“你终于来了。”

  他稍作停顿,换了惋惜的面色叹道:“你的心情,我也有体会。但逝者已矣,你要节哀。生者太沉溺于悲伤对他们是一种负担。”

  他提起手背掩住了口,咳嗽了几声,继续说:“曾经我和你姐姐聊过。她说她最希望的就是弟弟有个美好的人生,也嘱托我能找机会帮帮你。”

  良太沉默了,捏紧了衣角,对和蔼的藤原正色道:“我还是想和您说,上次我的决定并没有……”

  藤原含笑打断了他的话:“良太,先不谈这个。我有更重要的事与你说。”

  他眯起了眼睛,上下眼皮像两片深灰色的窗帘,把自然光线全部阻挡在外,唯独余下自身瞳孔发出的幽光。

  “关于凶手,我们有了新线索。”

  良太愣住,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不是当场就抓住了吗?”

  藤原在这段时间里已拿起一份资料,直接往他旁边经过,抛下一句:“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看真相。”

  牢笼有一半陷入地面,像根半插在荒地上的木桩。他顺着台阶往下走了十几步,迎面而来的血腥和腐烂味,夹杂寒气直冲脑门。这里不是寻常的监狱,没有哀怨,没有哭喊,实在太过安静。

  他跟着藤原七绕八拐,走过一个又一个全封闭的石头格子。潮湿的石壁上闪着幽微的灯火,只能勉强照亮坚硬的砖地,根本照不清四壁的格局,也不用说是格中之物。至于那股恶臭是来自何处,他分辨不出。但他觉得地面是有脏污的,踩在上面尚能感受到黏腻,连带墙壁上的潮湿也不像是寻常的水珠。

  在转角处,几条漆黑的锁链从半空中垂下来,犹如黏稠的蝮蛇竖起尖锐的眼睛,正吐着信子,时不时打起露出獠牙的哈欠,蜷缩在坚石的后面。

  等走到最深处,藤原亲自推开一扇铁门。令良太诧异的是,那间位于最里面的房间倒是有窗户的,几缕微光从一格小窗户中透入。几个医生与护工正在给床上的昏迷患者换药。护士解下绷带,用镊子夹住滴着碘伏的棉球,在他的伤口处涂抹。她们连口罩也没有带。令良太悚然一惊的缘由并不是昏暗腥臭的环境和躺在床上的人,而是她们的脸。比起躺着的人,她们更像是死人,脸颊白得像是涂满石灰的墙,仿佛是一面面地狱的活招牌。良太的脑海中甚至划过一道想法:她们若是发出干笑,连真正的蝮蛇也会发怵地缩回脑袋。

  主治医生上前汇报情况:“他伤到神经,复元确实很慢,但我们已经尽全力救治。好在其他大部分的组织器官都已趋向正常状态。不用多久,他就会清醒的。请您放心。”

  他认得昏迷的人,正是那天的绑匪。

  藤原颔首,对良太说:“他必须清醒,我们才能找到最有效的证据。我想有必要让你尽早知道他的情况。”

  良太的牙齿不自觉地磨在一处,问:“那您说的新的线索是什么?”

  “通行证?”

  “什么?”他有点意外,脱口而出。

  “就是出入住区的通行证,你已经很久没用了吧?”藤原冷笑道:“除了本国人,其余外人进出都需要出示通行证。”

  “所以在他身上,找出了通行证?那是谁的?”

  藤原合上门,低声说:“丧失一名优秀的佐领,从不是一件小事。所以我们立刻去每一户有通行证的人家查。唯独石川拿不出。”

  良太越听越不明白。因为石川亦是藤原的下属,更重要的是石川与泷泽及日暮家族的私交一向很好,在军中也是众人皆知的事。石川平时为人轻浮,既口无遮拦,又爱花天酒地,却也是个实心肠木脑袋的人。任谁也不相信,此事会与他有关。

  藤原亦发现他思绪的混乱,忙说:“我知道你很不能理解,我们也都无法相信,所以只能再细查下去。结果在诹笱家找出多的一张通行证,就在他太太的大衣内侧口袋中,让一个去找通行证的女佣给翻出来了。昨天晚上诹笱已经被送到这里来接受调查,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良太从他上扬的唇角中读懂隐含意思。反正河村彻此刻一定坐立难安。

  藤原又骂了句:“那个没脑子又没心肝的石川也是活该让人算计,出了那么大的事,他居然当晚还有心情去松叶屋快活。”

  在返程的途中,良太再次路过潮湿的石头格子,低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其实想问的是内部究竟装的是什么,但当闻见从缝隙中渗透出的腥臭时,看见藤原脸上纹丝不动的平静笑意,他恍然意识到,单独问格子的事并没有意义。

  “噢。”藤原以为他是终于对此事感兴趣,笑道:“是我们的城池。”

  “城池?”他想起刚才站在古老城墙上鸟瞰的大地与人烟。

  “是,你以后会明白的。”

  “其实更像一个牢笼。”他略停了会,落后藤原几步,看着他的背影说。

  “什么?”他没有听清,转过身道:“我已命人将你姐姐和姐夫的遗灰送回了名古屋,你可以放心。我也给日暮先生修书一封,告诉他我会照看你,请他安心。等过完年,我再和上面请示,就让你接手泷泽的职位,有什么不懂的,我让秘书教你。”

  他说完工作,又开始絮絮叨叨提起生活琐事,话题转换自如:“你住的地方还好么?佣人合你的意吗?一个大男人笃定照顾不好自己。我再找几个妥当人去服侍你吧。说起来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你姐姐也总是放心不下你的——”

  他一面说,一面走上了台阶。因许久身处昏暗的环境,突如其来的强光迷离了视线。良太下意识伸手阻挡,从手指的缝隙中看见藤原仿佛整个人“消失”在日光之中。

  若暚回到药铺时,若昕已备好茶具,见人归来,遂开始点茶。

  待乳花咬破,她接过茶盏,浅笑道:“我们有许多年没有对坐品茗了吧。现在回想从前的每一分时光,竟都是那样的做作。但也确实学会了不少本领。”

  “你是去见他了吗?”若昕的面色单薄地像是湖畔的积雪,没有任何修饰,仅临水却望月白色的波纹。若暚感受到原来若昕的美丽在没有任何表情时尤为显眼。然而她却在此时抬起了头,浮起淡淡的笑:“你决定好了吗?”

  若暚一字回答:“是。”

  她原以为若昕会震惊,却不曾想她的神色竟别无他物。她没有掩饰心底的艳羡,笑道:“姐姐,我真羡慕你。你会跟他走吗?”

  “真没想到,你也会羡慕我。”若暚说笑道:“无论如何,多谢你在他出事后立刻告诉我。一个庶出的女人若能带走一个敌国的将军,也是很值得的一件事。何况我从不在意身在何处,我的城池始终由我一人筑造。”

  她的笑意逐渐随水雾淡去。

  若昕低首凝视着杯盏,没有发觉,又问:“那百年合好时用的花笺呢?虽然我们都不在家,但是该有的也要有吧。按照礼数,花笺是由娘家的人准备的。你是想亲手做,或者我给你做?”

  “不用了,他是日本人,不需要用这一套。”若暚在须臾的惊诧后,轻声哂笑:“那你呢?”

  “我该回去了。”

  马路对面传来栗子的香气,原有贩子推了炭炉车立在电车站牌的近处。他的推车很别致,翘起的一头木板缝隙里插了柄风车,五彩叶片在青灰色的高楼街道前止不住地旋转,把刚出炉的清甜吹向四面八方。

  若昕走了几步,也朝那边看过去。等电车的年轻情侣正说是否要买栗子吃。他们是十七八岁的学生,男生伸出手将女生鬓边将坠的小首饰复又戴好,赧然一笑,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皮手套间,用全身挡住迎面扑来的冻风。

  直到一辆黑色的日本轿车从若昕身边掠过,画面被倏然割裂,又瞬息重组,但一切都像是褪了色彩。众人仍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佝偻前行,远远看去有无数的黑点在缓慢挪动。那是若暚关于这一带黄昏最后的记忆。 无字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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