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三月,渠沟边的那排柳树新出的绿叶染了一圈干黄的边,远看没有半点春风掠过的痕迹,像是积灰的绿窗帘。过路的人都纳闷,刚至初春,竟就干枯了不成?待走近一点,发现的确黏了不少沙灰,可再一细看,并不是往年西北来的沙尘。他们闻到一股硝灰的气味,意识到常日晦暗的天际已不再属于本土的黄沙。
在弥漫了硝烟味的城市中,但凡是人,必须要吃饭。挑筐子卖菜的摊位前,几个老客人皱眉摇摇头,连拿起来端详的兴致都没有。本该饱满的白菜干瘦了一大圈,萝卜也长得不水灵,小的让人顿时失去了食欲,就跟人一样发蔫。卖豆腐的人没有了吆喝的力气,拖车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叫唤两声。盛嫩豆腐的水一滴滴地从木车的缝隙里滑落,在地面割出一条极长的口子。
王渝谦并不挑口,他吃任何东西都犹如炉灶吞下煤炭般,一双筷子机械地上下举动,犹如烧炉工来会挥动的铁铲,看得久了,连划起的弧度都有那么点像,只是没有几个人会看他,只有嘉明时不时眨着大眼睛,瞄他一眼。
嘉明性子在这点上随他,虽然也是被娇贵着养大的少爷,却是个不挑食的人。
若昕用不鲜嫩的白菜豆腐汤给他泡了饭,一勺勺喂给他吃。他张大口就吃了下去,又说汤里的咸肉很好吃。若昕担心他没胃口,就在白菜汤里加了几根撕碎的咸肉丝提鲜。
饭桌上比起往年冷清了许多。王嘉昊自从去年去了南京,就索性不回来了,由他外祖照顾,又先后没了兰馨和仿佛就没来过的嘉晏,现在只剩了五个人。
春黛是禁不住素的,她会设法买一堆的酱肘子和爆肚,颤颤巍巍地堆在面前。在其他人都细嚼慢咽时,偏她像个饕餮一样啃得津津有味,然后吮吮手指,把骨头啪一下扔在碗碟边。
王渝谦斜觑了她一眼,并不是责怪,而是敬佩她越是风声鹤唳的时刻,越是能大快朵颐的心态。云裳则淡漠得多,她散发出一种仿佛周围全是死人的气息,她像是独自在吃饭,但又举酒盅要和春黛干杯。
春黛奇怪地看着她,问:“你干什么?”
云裳笑道:“敬你一杯,分我一点行吗?”
“你自己夹就好了嘛。”春黛做出个无语的表情,在王渝谦接过下人盛的汤后,也亲自动手去舀白菜汤润喉。
她穿得也艳丽,比春黛还要艳一点。自从若昕送了她那件橘红色的旗袍,她就打扮得格外明媚,珠钗也比寻常多戴了两支。
王渝谦对她说:“下个月二号就是你的三十岁生日了。毕竟是大生日,该好好办。具体想怎么过,你的生日,由你做主吧。”
“我么?我能有什么好主意。往年怎么过,今年也一样就是,不必大张旗鼓。无非就是又老了一岁。”
“一家人不用客套,有心里话就说出来。”
他还是很淡定,用筷子夹了鲥鱼,把鱼肉压碎了,将其中的小刺仔细挑出去后,把肉放在嘉明的碗里。“北方的鲥鱼就是不如南京的好,咱们那里靠近当涂,总是能吃到最新鲜的鲥鱼。有时间倒是想回去看看。”
云裳低头沉默了片刻后说:“我听说南郊有一片湖,长了许多柳树和桃花,风景很好,完全不输给江南。”
“行啊,那到时候我们一家都去吧。”王渝谦说完,吃着鲥鱼。
若昕说:“我真是扫兴。下个月二号我正好约了裁缝师父,要给嘉明量尺寸,挑缎子做衣裳。”
王渝谦说:“做件衣裳而已,什么时候不能去?”
“是相当有名气的大师傅,很难约的。”
若昕尽量把语气放温和,原以为扫了他的兴致,他又会冷言冷语。
然而王渝谦勾唇一笑:“行吧,那你带他量好尺寸,顺带去别的地方玩吧。成天待在家里,也无趣得很。”
他又问春黛:“你去么?”
春黛侧过脸白了他一眼,夹起根酱肋骨扔进他碗里,翻了个白眼道:“你觉得我像有那种雅兴的人吗?”
她朝着若昕,颇为激动地说:“哪个大师傅?是不是城东的那个徐幌?我也一直想找他做身新裙子,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吧。”
若昕压住心尖弥漫的尴尬,干笑着颔首说好。春黛犹自用手比划着,眼珠子也随指尖转动:“我觉得,今年要不做条粉色和深灰色相间晕染花纹的旗袍,我觉得那也挺时髦。老二你去吗?你最近好像爱打扮起来了,就趁生日让他多送你几套衣服呗。”
“我一向是最不会打扮的,这几天穿的颜色衣裳是前几天翻柜子看见,都是别人送的,觉得放着可惜,才穿上了身。再说女人逛起衣裳,没一整天都逛不完,大爷怎么等得住?”
“行吧。”春黛认为她想过二人世界,就说:“那我要是看见好的,就给你买下,正好当成寿礼。”
那道混浊的笑意像是隽永地印在他俊朗的脸上,他渐渐止住,忽然注意到嘉明偷觑他的乖巧眼神——像是两痕墨色的山水。
北平南郊,车子驶过芳草连天后就是一盘镜湖。几十株绿柳系出细腰玉带,犹如女子垂首浣发,迎风吹干刚洗濯后的青丝。王渝谦下了车后,和云裳隔了两尺距离并行。他走了两步后回头吩咐:“不准跟来扫兴,你们也在附近逛逛吧,别辜负了这么好的景致。在北平可难得一见。”
他说罢后就露出笑,伸手将云裳揽在怀中,感受到她的微颤,温声道:“郊外风大,冷吧?要不要让人回家去给你拿件衣裳。”
她轻笑摆首,就倚靠着他往湖边走去。此处似是人迹罕至,并无一条成形小径。他们踩在浅草上,伸手拂开划过面颊的柳枝,看见白鹭从镜面一般的湖水点出三两道波纹,耳畔传来喜鹊清吟的声音。
王渝谦道:“像不像南京?”
“不像,南京的柳树更好看。”
她浅笑道:“也许是我早就没有欣赏的心境了,在屋子里待久了,就不大喜欢去空旷的地方。总是容易感到空虚,还不如看一本书更能消遣时间。几页纸束缚住的世界更令人心安。”
“一道风景,无人欣赏就再也没有美感可言。看书也一样,总是一个人闭门看闷书,拒绝曲水流觞的愉悦,没有知己一同探讨四时的流转,内心的变化。即使学富五车,那些渊博的知识与内涵也废了大半。”
他伸手轻抚过云裳的鬓发,说:“我们少一把纸伞。”
“我们少的不是一把纸伞。”
“你不愿意来吗?”
“怎么会,是我提出要来的,当然愿意。”
他扶着她在湖畔漫步,惠风拂面,吹乱她的鬓角,让原本一丝不苟的妆面发髻,带了天然雕饰的清艳。她不知道该不该捋平凌乱的发梢,也许他会喜欢,她也不确定,才是第二次和他在柳下水畔散步,仿佛昨天才刚认识,斡旋了整整十年,她都觉得很意外,竟然过了那么久吗?
第一次见面,她才十九岁,听父亲的安排,以庶出的身份嫁给他做妾。虽是妾室,但两家仍算门当户对,所以他也很尊重她,并没有像封个丫头一样就拉进了屋子。彼时民风已小有开放,在进门的二十天前,两人在秦淮河边约了一面。
那天她也是穿了件素色旗袍,撑了一把紫藤花伞。她下了车,发现他已经在河边等了。她把伞沿压得很低,不敢让他先看到自己,却有一种隐隐作祟的欲望令她又抬高了些,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给人的感觉仍很青涩,听人说起才二十岁,尚在念书,并没有穿西装,而是一件月白色长衫。
他向她点头问安,“林小姐好。”
“王先生好。”
很富有新时代象征却尴尬的开场白。他们沿河走了一大段路。
王渝谦问:“请问林小姐的名字是?”
“云裳。”她又解释道:“云想衣裳花想容。”
他低首笑道:“我不大懂诗词。”
继续走了很久,路过一家很小巧的书店。她仅有短暂的驻足和窥探,然后又继续沉默前行。王渝谦说:“我们进去看看吧?”
她很意外,没想过居然竟会在书店中约会。站在高大的书架前,王渝谦开始翻了几本书,很快就丢开。云裳按书名拿起一本《红与黑》,就没有放手过。她看得很认真,完全忘了有人同行。等回过神,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窘迫。王渝谦靠在角落的书台边,既没有翻书,也没有不耐烦地张望,只是静静地站着,长身玉立,像是一盏灯台。
她上前去问他要走吗?
他却说:“再看一会儿吧,还早。”
她觉得奇怪,也不再多问,又回去拿起书接着阅读。她当时的心情正牵挂着剧情发展,如果可以,确实想花几个小时彻底读完再离开。然而当时针过了四点,她必须要走了,抬目一看,他居然还是站在那里,就像一盏灯似的伫立,仿佛连姿势都没有变过。
出了书店后,仍是一路阒然无声。
他终于开口说:“回去要走很多路,不如我们坐船吧。”
去码头的路上,下起了细雨。只有她撑了伞,虽然很小,两个人合撑会靠近得太暧昧,但总不能不让他挤进来。她把伞抬高,遮住他的上空。他惊讶了一下,紧张地说:“我来吧,你会很累的。”
云裳自然而然地把伞交给他。上了船,因乌篷船内无灯,天色又发暗,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壮着胆子问了句:“你好像并不爱看书,为什么要在书店等那么长的时间?”
她的纸伞收在了他身边。他说:“感觉你想待得更久一点。”
她无话可说了,在短暂的语噎后,她笑道:“好像有点过分。”
“嗯?”
“我是说看了那么久的白书。”她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
“没事的。”王渝谦泛起笑。她坚信自己看见了,在昏暗的船内,看见了他温润的笑容。他说:“我给了他足以买下五十本书的钱,跟他说让我女朋友能拿到任何她想看的书。”
她感到一阵晕眩,掀开布帘,看两岸逐渐升起的灯火。
父亲交代过她:“你不要怕,去了他们家,王太太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但是并不够,你最好能让他喜欢上你。”
她妈也说:“王家的正房太太,我早就打听过了,长得一点都不好看,又是没什么才干的憨实人,你就放心吧。”
当她嫁过去不到一年时间,他的母亲就落了网,似乎他们早就预料到了。但是她并没有如期而至——做到让他喜欢上自己。因为他好像变得不愿意再轻易喜欢任何人,或是在外人眼中,他能轻易喜欢上任何人。
因为就是他举报了他的母亲,然后被要求证明忠心,前往观看处决。
过门三年的妻子抱着一岁的王嘉昊,站在门边凝望他的身影。云裳从没有仔细看过她,除了那一次,她并不丑,眼眸布满了风尘仆仆的幽怨,仿佛像是逼他快点动手换取一家平安,又像是在担忧——他将来有一日是否也会大义灭亲到自己头上。
云裳看不下去那场景,刚要进房,就听见他低声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那是对她一个人的低喃,仿佛是彼此之间相知的秘密。
八年前的四月十二日,正是烟雨楼台,春风绿尽的时节。他像幽灵一样踱进了雨帘中,并没有人为他打伞。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