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裳走了很多路,像回到了最初见面的时候。他也是默默走着,不知何时,他已经放开了自己,离了两尺远。她停下来,眼睛酸胀得睁不开,低声道:“已经够了,不要再走了。”
“你累了吗?”他侧身笑道。
她没有说一句话,什么也听不清。
“你在等什么?”
她把脸抬起,睁大眼睛。他确实是西装革履,意气风发,没有半点的青涩而言。正如她早就老了,成了尚未显绿,就已硝烟荼毒泛黄的柳梢。
“别等了,他们不会来了。”
云裳又低下头,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心里发出的笑声是分不清悲哀还是喜悦的。用唯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他们原本就不会来。”
按计划林千钧带人埋伏在西郊,她却往南郊来了。她知道自己做的缘由,不是为了虚无的感情,只是总认为,救他就像是在救自己。而且前几天晚上,小巧儿也对她摊牌了,告诉她自己也对王渝谦摊了牌。
云裳很意外,问:“你告诉我,是因为从小到大的感情。那告诉他,又是为了什么?”
小巧儿的眼泪一直掉,然而话语中居然没有哭声,“大爷问我又有什么计划,我按照吩咐,什么都不说。然后我要走时,大爷向我说了声抱歉,我没有听错,他的声音很低,但是我听见了。我从一出生就是奴才,只知道听主子吩咐,主子说什么,我都必须相信。但是我真的不相信,大爷会做那种事。就算他是在演戏,至少在他面前,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王渝谦转身往回走,经过她身边时停了下来。“我早就和你说过,让林千钧做事小心些。前方的计策用得再好,顾前不顾后又有什么用。日本为了加紧控制华北,不断地往平津运输日货,和英国贸易发生了冲突。两方抢地盘,谁也不让谁。日本人有意要和英国人过不去,所以安插人对英货的检查吹毛求疵。林千钧前两日因为走私军火被王揖唐查到了,日本也很快就知道了。他和他的手下在牢里吃了苦头,才一晚上就抖出了不少事。”
他说完顿住了,又沉声道:“王揖唐又从他手底下的人问出今天要刺杀我的事,不过底下人只知道这件事,并不知道是谁。林千钧受了两天的刑,也没有供出你。”
她轻嗤一声:“我父亲呢?”
“他跑了。追杀没有兵卒的将领,如同坐拥没有子民的江山,没有意义。”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真正意义上的谎言。没有子民的江山仍富有无限的宝物;没有兵卒的将帅也带有许多足以倾城的秘密。没有人会放过他。
云裳痴痴地笑出声:“是吗?那真是让人失望了。我盼着他死呢。”她抬起头,说:“你知道吗?我已经盼着他死好多回了。甚至在梦里,我看见自己已经等不及,亲手杀了他好多回。”
王渝谦转身离去,道:“我好歹也满足了你三十岁寿辰的心愿。”
她倚靠在一树碧玉上,没有任何表情,低声说:“大爷,我今年二十九岁。”
他并没有听见,一阵风吹过。
云裳穿一身新制的粉绿色旗袍,在一片犹如台阶的青草矮坡上坐下。她双手交叠,架在膝盖,将下颌斜靠在手臂上,眼中氤氲出无限的期待,似乎就要融化进山色之中。
景行去给若昕送从新城带的东西,原想等到六院的下人,把东西转交给她,但最后等到了她。春云上前接过那份从故土远道而来的特产,若昕浅笑道:“多谢你记着,辛苦跑一趟。”
“没事,下回您若是还想要,再派人告诉我就是。”
若昕颔首,正要离开。李嬷嬷挎着菜篮子,正好采买归来,看见了这一幕。春云对景行使了个眼色,他就先走了。另两个帮忙采买的丫鬟也先回了厨房。
李嬷嬷去了厨房不到一年,发福了许多,穿着枣红色布衫,像是一支饱满的腊肠。她上前说:“您一大早就要出门吗?”
“嗯,出去买点东西。”若昕其实是去把刚绣好的那两件旗袍送去布庄。
“是吗?刚才那人好像是您以前的下人,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
“对,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您是主子,很多话不该由我来说,因为主子应当和下人有一定的距离,谁都不准越过界限。”
“你知道他是我从前的下人。下人对主子有孝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下人对主子送孝敬,确实是很寻常的事。其实按道理说,那是天生的命对下人定的规矩。因为只有讨好主人,我们才能活下去,活得更好更体面,也才能得到更多的好处。说得难听点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现在已经不是您的下人,也就没有了孝敬的理由,谁都会纳闷,尤其在其它下人眼里,他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人,难保他们不去瞎猜是否会有一些奇怪的缘由。”
若昕的气息变得愈发僵硬,李嬷嬷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眼睛,又说:“对您而言,是件很不好的事。其实我没资格管您的事,但是如今您带着小少爷,我就不得不多嘴说两句。”
“我想家了,他只是给我带一些家乡的东西罢了。”
“大爷如今宠您,您要什么好东西都会有的。现在不像从前了,火车到处都通,汽车满大街跑。若是您真的想家,跟大爷说一声,很快最好的那一份就会摆在您的面前。”
她走上前低声说:“姨太太,之前那件事。大爷出去找您之前,不少下人说了许多没影儿的话。还好只是落霞那丫头不安分守己,编排出来作死又坑人,连带坑了二姨太。说是说她妈病重,她才回南京去看望照顾。我还没和她去磕头道声谢,去年她帮我的小子寻了差事。一年来还做得挺有起色的。”
李嬷嬷往上提了提菜篮子,笑道:“我就不耽误您的功夫了。很多旧事,想着想着就成祸害了,所以能忘就忘,能丢就丢,前面的好日子长久着,您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得空儿我再来您院子,教您几样小孩喜欢吃的菜。我想您也一定乐意亲手做给他吃吧。他那样喜欢您,像是一刻也离不了似的。”
她半鞠一躬,往里面走去。春云端着那个包袱,正欲说话,若昕道:“姐姐,我们快去吧,待会儿嘉明练完字,又要找我了。”
城里风声鹤唳,宪兵队总是严格盘查,稍有举动奇怪的就会被立刻带到特工队里去。相传是有地下分子正在城中布局,准备以北平城为据点,攻回长城外界。
王渝谦觉得风声简直可笑之至,但是日本人偏偏就是当真,把他们几个人骂得狗血淋头,非要委员会立刻清查出所有可疑分子。他是没有什么办法,但王克敏有,上次的轰炸事件,他就能抓来四十几个人向日本交差。虽然不知道他是用的什么法子。
王渝谦被邀请跟着去观刑,说是邀请,但没有拒绝的余地。他深知日本是个疑神疑鬼的民族。他们根本没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气度和魄力。更何况,林家的事也牵扯到他。很快日方就查到林家的小姐是她的侧室。立刻也有人替他摆平,但是山口等人的疑云不曾消退。王克敏也见风使舵,说早就打听到他和林家水火不容,顺带卖他一个人情。王渝谦立刻明白,原来他也早就暗地查过自己,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王渝谦看着那帮人被吊在城墙上。走来一群刚训练完的新兵做考核。点身上的弹孔,谁能用最少的子弹,谁就是最高分。一排子弹扫完还不死的,只能算不合格了。但那天的人看着年纪都很小,不过二十出头,刚坐拥挤的渡船从日本来,又在辽宁上火车一路挤到了关外。一批又一批,没有停止。个个都是抬不起头的蔫苗,对着靶子一通筛糠似的乱抖,结果有一大半不合格。
他僵硬着表情,不能让半分真实的态度溢出。有个日军武将坐在他身边,低声道:“这帮人有好几个是第一次拿枪。你看那姿势都歪到天上去了,急得我,都想上前去给他掰正了。”
过完了一轮,又有新的一批上来,连靶子也换了新的。然而是一群不过六七岁的孩子,哭声断裂成喑哑,不知从何而来。
王渝谦紧贴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指尖的冷却。仿佛有谁告诉过他一个极美的成语,寓意四海升平,天下安定。他正要站起来,借口去一趟洗手间,却不防底下地滑。
出现一个神射手,坐在正中间的山口叫了一声好,带头鼓起了掌。他们在掌声中听到后面一声巨响,惊讶地转过去,看见他连人带椅子一道狼狈地摔翻在地上,哈哈嘲笑起来,用日语鄙夷道:“真是胆小如鼠。”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面色阴冷如常。路过他的下人唯恐一时不慎惹怒他,把头埋得极低,问好也说得比往常更恭顺,鞠躬几乎成了下跪。
他没有理会,大步迈过去,事实上是没有听见,不知不觉地又走到了六院门前。春云见了他,立刻辨明眼中黯淡,行礼道:“大爷,您回家了。”
“她在里面吗?”
“姨太太在里面哭,但是没发出声音。”
“怎么了?”
春云回答:“不知道。”
他默然伫立,在风口站了许久,颔首道:“哦,我知道了。”
春云在他转身后又道:“二少爷在自己房里练字。他早上跟姨太太说起希望您能亲自去教教他。”
他眼中泛起一点微光,稍作停顿后遂往东厢房走去。
嘉明坐在椅子上,正专心致志地抓着笔写大字,已经写了满满的十来页。虽然又大又不经看,但是他仿佛很满意,陷出两个小酒窝,手上沾满了墨水,连脸颊上都有印痕。他抓着笔,看见王渝谦走进来后笑道:“爸爸,你过来看看我写的字。”
嘉明自从跟了若昕以后,变得比以前开朗多了,也不再怕他。王渝谦走过去看了一眼后下意识地蹙眉。他对书法要求甚高,常常一笔写歪毫厘就会撕毁满篇,对别人的作品也刻薄得很,挑三拣四都能说出弱处来。他犹豫了会,笑道:“嗯,写得挺好的。比我小时候写得好看多了。你已经认识这么多字了吗?”
“对啊,都是妈妈教我的。”他笑着点点头。
王渝谦走到他身后去,俯下身子拿手帕替他擦干净手,又把笔放置他的手中,每一指的位置都摆好,耐心教导道:“先端正姿势,拇指推,食指压,中指勾,无名指挡住,小指轻托,就像这样。”
他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着嘉明双钩法的正确姿势,然后先教他悬腕执笔,蘸满了墨后,顿笔起字,然后行笔时稍微提笔如行云流水般带过,快结尾时在顿住回笔。
待教完“横竖瞥折”时,他看着纸上呈现出的“若”字,干笑道:“嘉明,如果你妈离开我们,你会难受吗?”声音到最后一个字已有些干涩。
“为什么?”他猛然回过头,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王渝谦,道:“我做错什么了吗?妈妈生我气了吗?”
“没有。”他应和了一声,又继续握他的手写字。
嘉明已经全然没有心思了,手被他抓着继续书写,说:“我不要妈妈走,她不会走的。”他很着急,已经带了哭腔,眼中泛起了泪。
王渝谦叹一声,说:“别怕,我逗你的。”
嘉明已经松开了手,倚靠在他怀中。他第一次离他的儿子如此亲近,却没有勇气伸开双手去拥抱他。嘉明却把指头放进嘴中,把脸贴近他的胸口,没有任何表情,自然而然地完成这个纯稚的动作,然后一只手又伸到王渝谦的腰部,把他整个抱住。他懒懒地趴在父亲的身上,惬意地吮着手指。因为刚长牙齿,牙龈处会发痒。
王渝谦的眼神在一瞬间静止了,看着承欢膝下的孩子,心绪复杂。他单纯因心情而起的笑靥和哭脸能持续几时,是否有朝一日也会变成阴晴不定的天际?他那双稚嫩的小手是否将会布满硬茧,签下一个个俊秀又冷硬的名字?他弯起的天真双眼是否会逐渐暗淡,布满猜忌和心机?他的心能否经得过人心的明灭,是否能在夜间安然享受梦境,又是否能用慧眼直视晨曦?
王渝谦心跳得越来越重,觉得手上的笔也越来越沉。他分不清眼前的真幻虚实,只看见那墨渍逐渐蒙住双目,成了满眼漆黑一片,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他丢下笔。纸上的十六个字险峻刚毅,风骨遒劲。
若只如初,何必百年,既已式微,归期几时?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