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做的一个梦。”她也拾起几段稻草,低喃道:“我梦见刚下完雨,你就是现在这样,脸和手都沾满了泥,在花园里东奔西跑,说要给刚栽下的花卉松土。我当时找不到伞,就想跑过来帮你。但是你远远地告诉我:‘别过来,我很快就好了。等花开了,你再过来。’”
“又梦见你使唤我了吧?肯定是你缠着我给你种花。”他取笑道。
她说:“不是,是你要种好,然后我们一起拿到集市上去卖钱的。我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着你栽花。”
景行道:“光是卖花,可挣不到买一个花园的钱,也许连饭都吃不饱。”
他闭上眼睛,惬意地往石壁上依靠一靠,仿佛是倚在柔软的皮毛长榻上,轻轻挑了下她编织稻草的指尖,眨眼笑道:“哎,你知道吗?其实灯火街上最挣钱的或许就是卖糖果的师傅了。因为摊位前的生意,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的。小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他们了。即使遇到饥荒灾年,每天也能有糖吃。”
若昕说:“要是大家连饭都吃不起,谁有闲钱去买糖呀。”
“以前我爹就经常做桂花糖给我吃。他做的比外面买的还要好吃得多。我跟他说,要不咱们去卖糖吧,生意一定好,挣得也不会少的。”
“那你们怎么没有去?”
“要真去了,你就见不到我了。”他笑了笑说:“我爹说他只喜欢种花,其他的事没兴致做,也做不好。他真的栽了一辈子的花,没有一刻停止过。除了一株外。”
“哪一株?”
“一株兰花。”他笑道:“是个富家老爷请爹栽培的,希望能让它尽快盛开。不过后来他出事了,那株兰花也就变成无主之物了。它的价钱真的很高,当时就要好几万大洋。”
“它开花了吗?这样名贵的花,盛开时一定花色倾城吧。”
景行摇摇头,沉声道:“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爹问我为什么那个老爷不敢把他请到家里去栽植,而是把花留在别的地方。”
若昕侧过脸去,见他神色安然地笑道:“后来他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一处峡谷深处的山溪边,那是最适合兰花生存的水土。凌晨时他就带上花和我一同到那边去。尽管素冠荷鼎在那儿,与一株野草无异,但或许那才是它最大的幸运,可以避开与它无关的赞美和天价,还有衍生的无止境的斗争。其实它本身,也与野草无异。”
若昕拈起最后两根稻草的末端扎紧,放在他眼前,说:“你看,同心结。”
她将简陋的配件系在他的腰间,笑道:“给你拴上,挺好看的。”
“你怎么不会做个养鹅的梦呢?不是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他拿起同心结,掂在手心,笑道:“或许你今晚就能梦到了。不是坐在屋檐下,而是芦苇荡边。”
“那你就从芦苇丛中撑船出来,为我赶鹅回家。或许它们都会主动跟在你身后,我管住你就行。”
“我可不会撑船。”
“在梦里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她像是赌气般说,笑靥明媚,正视他满是污垢的花脸,仿佛看见的是在泥塘中凫水的少年。没有绢帕,她直接用衣袖为他慢慢拭净,从眉梢到唇角,最后把指尖轻放在干枯发白的唇上。
短暂的凝望后,她遽然收手,慢慢靠近,抵在他的前额上,笑语盈盈,但他还是看见悄然落下的两滴水珠。“我的大白鹅不会做任何事,但是却可以游到任何水域,也可以飞到任何天际。”
待到敲杆声再次响起,她终于起身。窗外的天际已从橘红转为墨蓝色,似乎也染在了铁栅上。她不敢再多做停留,笑道:“我走了。”
他正倚靠一片幽凉的暮色,眼神清澈淡然,正目送她离去,没有说任何道别的话,犹如静坐在夜凉船影中,持一竿长篙,与刚渡过河的旅人遥遥相望,对岸已升起零星灯火。
“若昕。”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笑着问:“你要去哪里?”
“回家去。”
若昕用最寻常的三个字,留给他生命中遗落的碎片。
她没有再逗留,在他的目送下消失在幽暗的长廊上。似乎时光骤然重现,虚实也与从前无二。看似是他凝视着她缩小的背影,其实都是她在目送他。
她对那一夜的景象记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场景都能浮现于眼前。她在弯过回廊后,立在那株樱花树下,穿过白墙上的窗棂格子,正好能收到他停驻许久——随后跑开的印象。那时她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拥有一段完整感情的触动。她的视线与月色一道朦胧,她没有发觉自己凝结的泪痕与上扬的唇角。她只知道,对他而言,那会是一段繁花漫道的崭新路途。
十五岁的那一年暮春,她学会栽种第一枝瑞香花。
在她离开后很久,景行回想起许多过去发生的事。曾经在书上读到过,回忆如同都挤在昨天一并发生,但他好像并没有感受到。那些事填充了岁月的每一处空隙,就像明月的圆缺,没有一夕为白驹所遗忘。他一夜未曾睡着,直到清晨才混混沉沉地阖眼。
日神在天际划亮一根火柴。在那道淡金色的晨光中,他仿佛看见一幅触手可及的画面:少年正对书桌的一叠字帖闷闷不乐。忽然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斑斓彩蝶,停驻于窗台的金边瑞香。他立刻丢下笔,放慢动作,往花上扑去。
若昕走在路上,问信之介出走的事。
他惊讶地看着她。若昕没有评论他的计划,只是笑道:“我知道你能保护自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年纪依旧很小,与其去做学徒,不如接着上学,应该有个人照顾你,然后你去保护她呢?”
她俯身在他耳边说完几句话,信之介瞠目发怔,很快就点头答应。若昕带着他走到林书南之前买好的新公寓。廖婉贞在年前一个月,就已经搬进去。
没想到江冬秀也在。她看见若昕,并没有表达震惊,尴尬或是反感,只是讷讷道:“婉贞说的那个经常来看她的姑娘,就是你吧?”
若昕说:“只是以后我可能都没时间再来了。”
她把信之介牵到廖婉贞面前,跟她们叙述大致的情况。江冬秀大为震惊,出言想要劝阻。
廖婉贞却伸出手,抚摸他的额发,完全不顾忌憎恶他的种族,以自然的母性温和地看着面相纯净的孩童。她年华老去,自至亲都离开后,孑然一身,早就不在意危险二字。
“谢谢你。”廖婉贞眼帘湿润,“谢谢你一直在我不清醒的时候,告诉我书南会回来。”
若昕一直在打算给廖婉贞领养孤儿的事,只是她神智不清,情况反复未有好转,又加之多事之秋,令此事始终耽搁住。
她如是说:“我没有骗你,书南会回来的。景行也会回来的。”
若昕交代好一切事宜,很快就要带信之介回去,暂时不能制造意外。按照她和信之介的计划,待藤原离开,他再趁夜逃走,径直离开城市,不能再多待一分钟。临走之际,信之介虽仍对廖婉贞有生疏和抗拒,却已戴上她送给他的护身符。
“姑娘,你——你打算以后怎么办?”江冬秀喊住她,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留在我一直待的地方吧。”
她恍惚一笑,牵起信之介的手,走进夜幕之中。
大约七点左右,一辆轿车停在重重梧桐掩映的公馆前。立刻有佣人小跑上前,接下华服丽人。她身上套一件嫣红色旗袍,在外又罩一层更深的朱色大衣,在雪亮的门前灯照耀下,像一团明艳晚霞,慢步进了屋子。
“将军,打扰了。吃完晚饭无聊,想过来坐坐。”
藤原殷勤地笑道:“没关系,我们也没事可做。”他亲自在前面带路,面容和蔼,因发笑起褶的脸上,于沟壑中填满馥郁的待客之道。她闻见他身上飘起的香水味,已盖过屋子里暗浮的酒香。她顺手将带来的玻璃瓶搁在门边的柜子上。藤原笑道:“你还带什么东西来呀。”
“初次登门,没有空手的道理。也没什么能送的,就这瓶酒还算像样。”
“不是,我是说要带礼物也带错了。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酒。”
她笑笑,不再接话。藤原在引她进屋前,仔细打量了一番。
“王太太,屋子里暖气开得很足,你可以把大衣脱了,不然闷得很。”
她依言做了,然后在他的指示下,坐在客厅的大红色沙发上。暖气是真的气势猛烈,屋子里看不见的地方仿佛都笼起了火盆。因为藤原的脸也涨得通红,像是被他压住的那一块沙发红皮窜上了脸。波斯地毯上缀满郁金香和玫瑰花纹,托住她的修长双腿,与藤原蜻蜓点水式的眼神。
她环顾四周,看见红砖壁炉与木墙下的酒柜,赞叹道:“这是您家吗?真好看,但不像是日式风格。”
他的表情中透出无奈,摇头笑道:“不是我平时住的地方。那边有处理不完的公务和必须接见的贵客,完全没有生活的情致。我也没有时间常住于此,只有招待关系亲近的客人时,才会带他们过来,以免刚看见别墅中正襟危坐的家具陈设,就已感到扫兴。”
他咬字很清晰,十年已让他学会中文的抑扬顿挫。若昕立即明白“亲近的客人”所谓何意。他又补充道:“噢,不过杏子是常住的。你随时可以过来找她消遣时间。提前打个电话,她会派司机去接你的。”
“男人公事多,好多时候连难得的私人时光都要舍弃。有时我也觉得不值,刚躺下还没合上眼睛呢。一通电话打来,不由分说就要求一小时内峨冠博带地出现在办公室。”
藤原惊叹道:“现在很少有像你这样懂得理解我们苦衷的女人了,王先生一定很舒心。”他仍把视线往下挪了几尺,总是无法平静地集中在与她对视的水平线,颇为体贴地说:“要不您把高跟鞋脱了吧,走了一路怪累的,我让佣人给你拿双拖鞋来。”
“不用了,实在太麻烦了。”
“不客气,就像在自己家一样。我们随意点。”然而客厅内没有一个佣人侍候在侧。藤原做作地笑道:“人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去给你拿吧。”他一起身,若昕也将目光侧向别处,落在茶几瓷瓶里数朵新鲜的玫瑰上。它们仅开了一半,衔住几滴饱满的水珠,颜色却呈现出地狱般的深红色,嘶出清冷的香气,与藤原的混杂在一处,驱散长夜漫漫。她看着卷曲的花瓣,一瞬间仿佛看见藤原发肿的厚唇。因抽烟的缘故也是暗红到发黑,简直如出一辙。
杏子正好在走进来,悄然挡住了他的去路,仍姿态优雅地整理衣领,一脸歉疚地说:“怎么办呢?实在不好意思。刚刚接到那家店的电话,说是礼服已经做好了,让我现在去取。”
藤原抱怨道:“不早不晚地真会挑时候,有客人在呢。什么重要的东西,你让阿桔去取就是了。”
杏子为难地蹙起两痕细眉,“总是要试试合不合身的,要是哪里做的不好,还得让师傅连夜修改呢。”
藤原侧过脸向后瞄了一眼,语气婉转了许多,无奈道:“就不能明天早上去吗?都几点了。”
“明天中午的聚会就要穿的,那是为迎接柳川将军特意赶制的礼服。上午又要准备别的事。”她搅动着手指,恳求道:“不如先请王太太坐一会儿,让先生陪您聊会天,我尽快赶回来。”
“这——是否太失礼了?”藤原也完全转过身盯住若昕,溢出发颤的幽光,唇角细微抽搐,“柳川将军的事可不能马虎,明天宴席的安排也确实少不了你。”
若昕伸出手拨弄了单独下垂的一片花瓣,让那滴欲倾的水珠如愿地落在她的指尖上。“没关系的,杏子小姐先去忙吧,别耽误了正事。我不是什么重要的客人,反正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相处。”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