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踏上去北平的火车时,蒋千伶的惨叫声尚在耳畔清晰回响。他当时没有任何想法,心里轰然一声,就扑了上去对他蛮横地挥动拳头。他从没有和别人打过架,拼尽了一生的气力,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那么凶狠的时候。蒋千伶起初还在还手,后来也被他的粗暴吓得挺在地上,一动不动。
最后景行松开鼻青脸肿的他,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蒋千伶吐了口血水,冷笑道:“我让你打,是为了还你的恩。也告诉你,我卖给了一个叫黄墩子的人,他满脸的麻子,头顶凸一块。他是干这买卖的老人了,有名得很,你一打听就能找到。”
他又似笑非笑,仿佛在自嘲,又是在讽刺:“兄弟,没想到你也是个痴心人。我再劝你一句,不管现在情况已经天翻地覆,你在她眼里始终就是个奴才。她一开始就用高高在上的眼睛看你,那一辈子都不可能会看得起你。哪怕对你好,对她来说也不过是施舍打赏!这就是你的命!”
他没有理会,决然离去。蒋千伶又踉跄扶墙跑出,对着他的背影高声喊:“林副都督在找你!他说有个大人想见你。”
他没有听,坐汽车迅速回到家,收拾好所有的钱财和重要物件,下午就搭上了火车。他现在脑中空无一物,耳畔只有火车的呜呜声。当火车驾驶出丘陵地带,驶上广袤无垠的平原,像一条锋利的银河划开了夜色两岸。一望无际的土地,随风翻滚的金色麦浪,他倚靠在窗边,看得入迷。车厢里散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鸡鸭的腥臭,男人身上的汗馊味,呛人的烟味,以及鸡蛋,鱼干等食物的味道。
他被熏得难受,有些想呕吐,打开了窗户,稍微好受了些。幸好人并不多,不至于把他挤压到车壁上。
黄昏时分,火车路过一片牧草地。一对大约十几岁的少年男女赶着一大群雪色绵羊,往一个方向走去。这里不比新城,四边连绵起伏着山头,路边十步又必有樟树或是梧桐,枝叶撑得老高,很容易就将阳光挡住。而这里的夕照如倾泻的瀑布一般湿透了整个草地,将携手归家的牧羊人染成温暖的橘黄色。羊群温驯地在身前漫步,远看犹如瀑布激起的雪堆浪花。
火车上有报时的小摊贩,一边怀抱着木箱,一边吆喝:“六点了,六点了,吃晚饭咯。烙饼馒头牛肉干,汽水果汁葛瓦斯咯。”
那是天津地区的汽水牌子,她曾经在景行买回给她的小人书上看到过写有名字的汽水瓶。她当时就求景行给她去找。不过景行打听的结果是此物产自天津,新城还没得卖。他想起这班火车是从新城到北平,从南向北,确实要经过天津。他伸手示意小贩停下,要了两瓶格瓦斯。价格是很贵。他付了钱,愉悦地笑了声,把玻璃瓶放进拎包。
火车在每个大站都停靠了好一会儿时间,直到第二日的晚上他才到了北平城。刚一下车就迷了方向,车站里哪怕大晚上还是有很多人。随着车门打开,车上人还没来得及下,就有一群人举着木板冲上来。上面用红墨大写着旅店的名字和价格。来者多半是打零工的学生,因白日要上课,只能在晚间给旅店拉客挣生活费。
景行被他们推搡得头晕脑胀,随意挑了个长相干净的学生跟着他走了。路上他还在滔滔不绝:“唉,先生,看你年纪,是不是来读大学的新生?有的学校开学晚,十月才上课呢。你是哪所大学的,说不定我们还是同学呢。”
他于是了解到这个火车站三四公里外就是大学群,故周围有很多的旅店,还有几条很热闹的美食街,也是彻夜开的。
景行摇头,有些防备地解释:“我是来找亲戚的,顺带找份工作。”
他似是明白地点头,笑道:“哦,我看你样子斯斯文文的,还以为你也是学生呢。”他性子很开朗,健谈但不黏腻,而且笑容给人的感觉很舒服,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一点都不做作,是个很地道的北方大男孩。
路过小食街,他还问:“先生,在火车上都没什么好吃的嘛。你要不先买些东西垫巴垫巴?这里的驴肉火烧好吃,炒肝也挺香的哩。就怕你晚上嫌腻。”
景行含笑婉拒,想到他在北平人生地不熟,要是能交到一个朋友也不算坏事。看他的样子,确实像个学生。到了旅店,老板是个戴老花镜的男人,斜睨了他一眼,不大高兴地说:“咋就一个呀?”
他倒不介意老板的冷面孔,笑笑说:“大伯,现在不是季节,没多少人上京。”
“你这书是咋念的,这哪里还是京。京都搬到南方去了,那地方都是些唱小曲儿,嗲声嗲气的狐狸精,哪能当京。真是不败不行。”他气愤愤地把头从报纸里,扔了把钥匙下来冷漠道:“阿南,你去开库拿干净的床单被单,带客人上楼去。”
看来就是他家的旅馆。少年欢喜地应和一声,就帮景行拎了竹藤箱和袋子上楼。看来这房子有些年头,楼梯已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塌。他走了几步,侧身爽朗一笑:“对了,我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姓林,双木林,我叫林书南。这是我大伯开的旅店。”
“是拥书南面的意思么?”
他有几分惊喜,笑道:“你还说你不是学生,我看你样子都不像是卖力气干活的。你怕我是骗子么?”
“不是,我是真来寻亲人的。”景行跟着他走进一个小房间。虽然狭窄了点,但好歹很干净。他放下东西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右手夹着床单等物,左手抓着一个热水瓶,笑道:“北平的天气就这样,尤其入了秋,又冷又干。你多喝点热水,不然嗓子疼。”
他又说:“脸盆毛巾牙刷就在床边,厕所和洗漱的地方在走廊底。你要是想洗澡的话,就在马路对面就有澡堂子,不过现在关门了。你要是不舒服,我去给你烧点热水,你先擦擦将就一晚。”
景行摇头,笑道:“不用了,多谢你。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来就好。”
他只是笑道:“没事,我今晚不会出去了。就带回你一个客人,我大伯不高兴呢。我也不敢下去看他冷着脸。我的房间在楼梯口子第一个,你有事就来叫我一声。”
景行点头,这里虽然狭小,但好在一应俱全,价格又很实惠。反正他在北平暂时没有头绪,总是要找住的地方,索性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而且火车站鱼龙混杂,人来人往最多,掮客和花子也多,打听事情没有比此处更方便的了。
他拿出荷包看了许久,心想就这样没头没脑地冲到北平城来,是不是幼稚愚蠢的决定。他甚至暂时放弃了父亲的临终嘱托,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他疲惫地倒在床上,迷惘虽有,但好在一点也不后悔,而且亟待明日的到来。
他躺了一会儿,听见敲门声,问了声谁。
原是林书南,他拎一个铜壶过来,笑道:“你坐了一天车,一定累坏了。我刚烧的水,你泡个脚吧。”他先倒了小半盆水,又亲手端到他面前。
景行有些不好意思,说:“我自己来就好。你们对客人的服务还真好。”
他笑意明亮,又道:“哪有,我是看你年纪和我差不多,就独自出这么远的门。颠簸一路,现在又不能去澡堂子,好歹泡个脚舒服些。其它客人哪有这待遇。”
他脱了鞋袜,伸进还有些烫的水里。一开始稍有不适,但很快一阵电流似的暖意从下直上蹿。他确实累坏了,这两日心力交瘁,终于有了舒适的片刻。他感激道谢,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出的是远门?”
林书南笑道:“你一看就是南方人呀,长得清秀白净,声音也清澈温和,怪好听的。你是苏杭人吧?”
他颔首,再自报名字:“我叫韩景行。”
他好奇地说:“景行行止?你真的不是学生么?”
景行干笑了一声,他的身份和经历解释起来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林书南又替他加了些热水。他和景行挺聊得来,就坐在床边,见他有难言之隐,也不再多问。他又笑道:“我伯父曾经被上海人骗过一大笔钱,他这人思想执拗,就认为南方人都是骗子。他应该也猜到你是苏杭人了,所以刚刚对你态度不好,你不要介意。”
景行摇头说:“没事,他也没有态度不好。你是在这里念书吗?”
林书南做人很实诚,又自带北方热情的性子,虽然跟景行相识不久,但也不介意说出了家事。“我是邯郸人,考到北京念大学的。诶,不过没想到学费就已经很贵了,所以家里也没有钱给我交住宿和伙食费。幸好我伯父一家在北平,他们肯收留我。不过我也不好意思在这里白吃白住的,没事的时候给店里帮帮忙,周末给我小堂弟补补课,也能稍微还点人情。”
他想起林书南伯父不快的主要原因,问道:“那你刚刚怎么只招了我一个人就走了。”
“因为其他人我懒得去招呼,三教九流看着就难缠,可能还会被当成骗钱的被奚落一顿。就你最顺眼了。”他忽然呈现出少年独特的任性一面。景行因这亲切的成熟和任性,忽然产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受,对他也减少了刚相识的隔阂。
“行了,你早点休息吧。你说你是来找亲人的,明日我正好休息,可以陪你去找找看。你是第一次来北平吧?没个熟人怎么行。你看着就很好欺负,又是外乡人。最近世道不好,坑蒙拐骗的多着呢。”
他的热情让景行彻底卸下了防备。在这异乡,他确实举步维艰,连自己的安定都无法保证,又如何去找她。他喊住林书南,问:“林同学,多——多谢你。”
“你这喊法,跟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开同学会见面时的称呼似的。叫我名字就成。”他一笑,把门掩上就走了。
夜间,景行躺在床上,惴惴许久,辗转反侧,又开了灯靠在床头,随意找了本书看。那是《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一篇《麦克白》。之前一直放在她那里,直到后来她看完归还,他也没有翻过。
他读到一句“黑夜无论怎样漫长,白昼总会降临”,透窗看了一眼北平蓝墨色的天空,隐隐还能听见火车驶过的呜咽声,仿佛夜幕下的啼哭,那是在惧怕无边际的黑。他看着床边老旧的台灯,城市早就不用点火的灯,全是吊绳一拉,就能发出比蜡烛油灯更亮的光。他躺下,将脸侧靠在灯光下,凝视昏黄灯光。黑夜无论怎样漫长,白昼总会降临。而且,人学会了点灯。
他闭上眼睛,又拉动了绳子。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