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离开医馆后,若昕先跟着景行前往公寓,一路上她几乎没说什么话。他们在弄堂口遇见了春黛。她说今天早上她看见门外搁着一个行李箱。她打开后认出里面有若昕的衣服,但是去了王家又发现大门紧锁,于是她就走到景行的住处等待。
景行悄悄跟她大致说了事情经过,彼时若昕正坐在窗边出神。
春黛知道后也大为震惊,瞠大夜幕湖泊般的双眼,但是很快就恢复平静。她让若昕搬到她家去住。若昕点点头,恍惚地说:“我先回去拿点东西,什么都没带就出门了。”
春黛提醒道:“我去看过,门都锁上了。”
“没事,我有钥匙。”她去身边摸手提包,才意识到除了身上的衣衫首饰外,她是空手出门的。
春黛说:“你找包的话,我在行李箱里看见了。”
若昕跟着春黛回去,景行则赶回学校上课。他即将要进行期末考试,最近几天并没有几节教学课程,全都是自习,但他也不敢松懈,立刻跑去图书馆先行准备考试赏析的题目。他也掌握大学的套路:每学期的期末考试,老师虽然不会公然泄题,但其实在考试前的课堂上都会多少暗示一下试卷上的出题范围,甚至有时直接说出一篇文章,建议众人去读一读。
凑巧的是,那篇文章正好是萧乾所作并发表在杂志上,景行之前读过,只是没想到会有一天作为准试题再拜读一次。自战争后,他和萧乾也有好长时间未曾联系过了。
若昕走进公寓。春黛说:“我去给你收拾一下房间。你看看箱子里都有什么,还缺什么,等下我们就去外面买。”
她打开箱子,里面有几套衣物。她也看见了手提包,钥匙和钱都在里面,还有她全部的首饰也都凌乱地堆在里头,就像是地宫里殉葬的珠宝。在手提包的旁边,还放着她平时做裁剪缝纫的小针线包,十几根不同粗细的毛线针压在底下。她打开针线包,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玉镯。它并未和其它首饰堆在一处,独自呈现出神秘冷艳的淡紫色,躺在一堆线团之上。
她们置办生活用品时,若昕就问春黛,之前找过她绣旗袍的人是否还能找到。春黛有点意外,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就开始动工做事,但转念一想她有事可忙或许也好,保证道:“这个你放心,我去麻将室里吹个哨子,一个个就立刻跑到我面前来集合了。她们又不忙别的,恨不得衣服每天都不重样。打个牌都快要把手指头戳对面的鼻孔里去了,生怕别人看不见她手指头上的那颗葡萄石戒指。现在不是又流行复古吗?你绣的旗袍卖得一定好。”
她去布庄量了一匹嫩绿色的绸缎,对春黛说:“之前做的那件,刚绣到一半,丢在家里了。你替我去跟那个人说一声,要晚几天才能好,余款不用付,就当作是赔礼吧。”
春黛平时常买衣服布匹,最懂价钱行情,当时也是她代收的定金,知道那点定金光是买两匹布就已经不够。她无所谓地摆摆手说:“哎呦,你不用白担心,都是平时认识的,我跟她说一声就行。又不是差这件衣服,她就得裸着了。你只管绣你的去吧。”
很快锁红也知晓王家的事。她原是亲手腌了几条腊肉和香肠,想给王家送去作为年下的礼物,然而发现铁门紧闭且院子里铺满枯叶,就猜到一定发生了大事。后来她在门口撞见之前一同在王家做佣的小清,打听到前因后果。
小清是在北平时管家买来的下人,跟着主人一同到了上海,面色尴尬地告诉锁红:“太太那天被一个年轻男人带走了,但是我不认识他是谁。”
她因契约纸的事对若昕一直心怀感恩,对那天所感到震惊的画面,事后也只有一声叹息,压低嗓音对锁红说:“要是太太一切都好,你告诉她,我还愿意伺候她,随时都行的。现在伺候的那个婆娘,简直是个连蚊子血都要吸的癞蛤蟆。”
锁红知道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就去院子里拿了一条腊肉和两根香肠,用报纸裹好让她带回去。从景行那里出来,锁红把钱和东西都送到春黛家中。
“从前小安都把房租给您的,现在到我手上,自然也不能破例。”
“他就来过一回,难为你记着。但是现在我一个人,拿着这笔钱也没多大用。你家里四个人,用钱的地方比我多得多。”
若昕只收下腊肉,把钱还给她,说:“现在打仗,凡事都艰难。外面的东西一天一个价,我们就别推让了。”
锁红就揣进口袋,笑道:“那您没事一定到我那儿去坐坐,真没想到小安竟能把店里装饰得那么好看,一定也少不了景行的主意,说是说书店,简直就像神仙喝茶的地方。”
“好,等我绣完这个就去。”
春黛从房间走出来,闻见腊肉的醇香味,惊喜道:“呦,这肉腌得可真香,一看就好吃,明天买点辣椒,用花椒油一爆,隔壁都要捧着饭碗赶过来。谢若昕,你明天可有口福了,我亲自下厨做给你吃。”
“瞧我都忘了,虽然是旧店,但好歹到我手上,也算是重新开张,应该请你们吃顿饭的。”她不认得春黛,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于是说:“您要是爱吃腊肉,就一定要尝尝我做的了。我做的其他菜是上不了台面的,只有这腊肉做得还行。不如明天晚上,您和太太都去我那里吃饭吧?”
春黛眉心一跳,哂笑道:“什么您不您的,多难听。你就叫我……”
春黛已猜到她是若昕从前的佣人,原想脱口而出“李姐”二字,但看眼前人的面貌沧桑得犹如三十几岁,总之远比保养得宜的自己显老,就说:“叫我李春黛吧。名字取出来不叫,那取它干什么。所有深宅大院的人都干脆取名张您,李您好了。你放心,明天我肯定带着她去。你可得多做几个好菜啊。”
次日五点春黛就带着若昕往书店的方向去。两个人乘同一辆黄包车,因午后下了几片忽止忽落的微雨,春黛就在车上撑着伞,转过脸看若昕正盯着伞上的春桃燕子图,捏住伞柄转了圈,卖弄道:“好看么?”
若昕点点头:“你是在哪里买的?”
“切,上海哪买得到这种纸伞。一个个都撑着黑漆漆的布伞,罩着人都没了气色。我跟你讲,我们那儿只有死了人才会撑黑伞。我是从南京老家带来的。你喜欢啊,等有空儿我带你去南京玩,那里有趣的地方多呀。”
她转而低声一笑:“就是不晓得修建好没有。”
若昕说:“我们老家也有很多这样的油纸伞,撑开就是一幅花鸟图。暮雨时节的街巷比什么画都好看。”
“那当然啦,说好的苏杭本一家,我们都是从天堂来的天使咯。”她促狭地一笑。黄包车夫被春黛清脆的笑声撼动得心旌摇曳,再度想起上车时的惊鸿一瞥,此时咬紧牙加快步伐往前跑去。
景行看到的景象,就如同一幅垂直展开的画。道路两畔的楼舍为轻雨沾湿,呈现出古朴的暗青色,中间是两位年轻女子同坐于一把鹅黄浅粉的桃花春伞下,乘车而来。
锁红的两个孩子见到景行,立刻从屋里跑出来,缠着他说:“景行哥哥,你终于来啦。妈妈说你要念书准备考试,没时间过来。你再教我们用草编小动物吧。”
若昕刚好下车,两个孩子看见两位陌生女人,也止了玩闹,呆呆地看着她们。锁红也从里面走出来,笑道:“没礼貌,快叫两位太——阿姨。”
“说起来我都没见过你的两个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皮得很,又没见过世面,一见生人就像个呆子。”
锁红见若昕衔笑看着他们,忙笑道:“人家的双胞胎长得都一个样,偏我生的这俩长得不一样。不过也好,我还不怕认错了。这个是老大,叫张繁,这个小的,叫张盛。”
说罢她又拍他们的背,责怪道:“快叫人啊。”
他们尴尬地鞠躬,叫了两声阿姨。春黛和若昕给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红包,锁红推让一番后,知道那是人人都会有的礼数,也不再拒绝,到屋里找个没人的时间从他们兜里掏走收好。
春黛还带了瓶伏特加和一袋甜橙,将甜橙切片后泡入酒中,然后用勺子把果肉捣烂,制成风味独特的果酒。景行晚上还要去图书馆复习,没陪他们喝酒,吃完饭就走了。那两个孩子吃完饭后,扑到锁红怀里撒娇:“妈,我们想去外面看烟火,行不行啦?今天小彤他妈做佣的那户人家的少爷要过生日,说晚上有烟花看。那家就住在公园隔壁,在公园里一定能看到的。”
“行吧行吧,看着点车子,别到处乱跑,看完就回来。”她对张宝祥说:“你跟他们去,别惯着他们,不准买东西。”
他立刻起身,对若昕二人赔笑两声,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往外走去。
春黛今天喝了不少酒。若昕再坐片刻后也说要走。锁红出去叫了辆黄包车,送她们上车后看着远去的车影,叹息道:“真是作孽。”
夜里若昕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窗户,久而久之也睡不着。这是她近来最常见的状态,即使每天都到夜半才睡,第二天却也不困。今天她仍旧侧躺,看着窗外的夜景发呆,骤然听见门开的声音。她没有开灯,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因为当时她的直觉就告诉他那是春黛。
“你怎么来了?”
春黛爬上床:“好久没跟人一个被窝睡觉了,都快四年了吧。”
她低声问:“你很想小家伙吧?”
若昕沉默,目光始终凝视着窗外的幽暗之处。那儿有什么,她不知道,心底却升起一阵莫名而强烈的欲望。
“跟我说说吧,压在心里难受。”
若昕知道她的来意,不想将情绪无端感染给她,而且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回答:“我没事。”
“你是不是觉得,反正我也不会理解?”春黛撑起身子,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跟王渝谦相处的日子最多,我却没有孩子?”
若昕无言以对,翻过身凝视着她的眼睛。
春黛很平静地说:“我一直在吃药,王渝谦或是别人都不知道。”她轻嗤浅笑,又说:“不过我并不是讨厌他,不想给他生孩子,我也知道其实他很喜欢小孩,但是我就是不想让自己怀孕,你猜为什么?”
春黛望着天花板,眼眸在幽暗中泛起不为人知的波光,哂笑道:“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给孩子带来什么。我能教他什么呢?骂人的功夫还是打牌的本领?我连怎么该对他好都不懂。周围的人从不多想,在他们眼里,生孩子就是因为大家都生我也生。”
“我从小就被我那个死鬼老爹打到大,他后来娶的那个母大肠,心眼里灌满粪水,没养过我,居然也敢掐我的肉,随意给我安排去处。挨打挨骂是常事,吃一顿像样的饭反而成了特别的日子。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点腊肉,因为肉贵,就下很多的佐料,做得又咸又辣,这样就能多吃饭少吃肉了。谁管他们少吃多吃,反正他们也只肯分我一片,吃完就没有了。真没想到那样穷,还敢连生两个儿子,最后只能把我给卖了。”
在幽暗的房间里,若昕伸开手臂,逐渐将她拢住,感受到她的轻颤,用温度与她交换温度,两个人犹如两簇微弱的灯火彼此依偎。
“那天跟你们去餐厅,我看见你对小家伙那么好,随时都会告诉他该遵守的规矩。你也会用土豆跟他交换他不爱吃的西兰花,告诉他谁都会挑食,让他多吃点西红柿也一样。”
春黛一字一句地念:“你要永远记得你曾经是个小孩子,记得你那时会挑食,记得你最讨厌强迫,因为大多数人一长大就会忘记,而你会很幸福。”
那是她曾经告诉嘉明的话,她没有想到春黛仍会记得。
春黛忽然发出一声哽咽,犹如灯花的劈剥,虽然很短促,但若昕还是听得很清晰。她身上残存的酒气伴着玉兰花的香皂味萦绕枕畔。
“有段时间,我好想有个人能来教教我。”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