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闯进河村的办公室,将一张记录纸拍在书桌上,震得走廊尽头都能听见。河村瞠起双目,尴尬地问:“这是什么意思,我是哪里得罪藤原君了?”
“为什么十天过去了,还是简单的正在探查四个字。你要是束手无策,怎么不早说。我亲自派人去查!”
河村彻一脸纳闷,好笑道:“你好歹先告诉我什么事呀?”
“你装什么糊涂。当然是金行被抢劫的事,那一晚正好是你的部下巡逻。都是废物吗,二十几人的训练队,连几个偷鸡摸狗的小贼都抓不到,传出去不怕笑掉人的牙齿。”
“哦,原来是那件事。这你不能怪我的下属。毕竟他们只是巡逻,在街上巡查是否有影响治安的可疑分子,又不是防盗犬,哪能捉贼呢?再说了,他们也不如那些小偷擅长打夜战呀,抓不到也是正常的。”
他诚恳地说:“藤原君,你是真的错怪我了。巡逻队也受了伤,贼是持枪的。丢了钱是小事,没丢了命已经是万幸。”
藤原怒火横生地盯着他。
河村疑惑地问:“对了,金行被抢劫,和你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藤原君也有不少金条存在那家店?”
藤原语噎,旋即冷声道:“没有,是我的一位朋友,他问我有没有抓到贼。”
“那真是太不幸了。那些小偷至今都没有落网,老板又不负责任地跑了。如今四处流寇作乱,郊区都乌烟瘴气,公安队也没有心力去管此等小事吧。”
他正色道:“藤原君,既然你来了,我正好和你们说些要紧事。”
藤原知道他要说的事,无非是要做个幌子。军队正一路南下,预备攻打广州,武汉那路也是烽火连天。正好在这种时刻,他名下的金行被抢劫。河村明嘲暗讽:哪一个高层都没有心力会为他做主。
说完一套琐事,藤原叼起雪茄,愠怒离去。
河村处理完事情,回家后一向都是先去卧房看儿子。恒一坐在地上,手上正举起两个铜铸士兵人偶,其中一个头是断的。
河村把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慈爱地抚摸,问:“这是什么?”
恒一咧嘴笑道:“是个奸细,被我的士兵给发现了,刚砍了头。”
“真厉害。”他不由得诧异道:“这么硬,你怎么弄断的?”
恒一举起一把铁锤,自豪地说:“我用锤子把它砸碎的。”
河村干笑了声,见他独坐在偌大的卧室中,问:“你最近怎么不嚷嚷要找那个嘉明去玩了。”
“那个小支那无趣得很,成天耷拉个脸,我才懒得理他呢。”
恒一继续摆兵布阵,沉浸在厮杀世界中,在河村彻掩门离去时,视线从缝隙中划出,犹如蛛丝般黏附着他的背影,直到被门给猛然夹断。
河村回到书房,实穗已经换了一身轻便的草绿浴衣,绣了朱红金黄两色菊花,清新娇艳的缎子将她干枯的身躯裹住。
她勾住河村的脖颈,将他一把揽在沙发上。
河村吻着她的耳垂,问:“这次的事多亏你们了。”
“你能不能专心点?”实穗虽然瘦骨嶙峋,但力气根本不小,双手如锁链般铐住他的后颈,硬是往自己的胸膛上压,抱起些许希望,刺激着早已冷漠的双峰。
“好好好,专心点。”他持续了几分钟,又问:“千奈有说什么?”
实穗怒骂了一句,想凶狠地把他推到地上,最好是把他的脑袋给撞糊涂。
但她没有这样做,拱起身子咬牙道:“她说藤原对新城的掌控势在必得,已经三番两次地给柳川大将通电寄信了。”
河村机械地律动,面色正经地与办公时并无两样,低声道:“藤原是大族,求得久了,柳川迟早会给他面子。”他陷入沉思,动作也变得迟钝。
自南京为首都,另设宁波上海两个特别市,新城看似无关紧要,却是三城的中心枢纽。掌控了新城,无论对哪一座城市有所行动,都可以很迅速。而且比之三城,不在风口浪尖,四周山水掩蔽,最适合韬光养晦,蓄势待发。
他正沉浸于思忖该如何拿下新城,却猛然间被一脚踢开。实穗半躺在沙发上,怒目视他,把松脱的浴衣一掀,冷笑道:“我就知道你永远都是如此,三十年前就没有想过娶我。”
河村温声哄道:“别生气呀,我不想了。咱们都快老的人了,还谈那些小孩子说的话做什么。”
“想了几十年,谈一两分钟又怎么了。我走了,不耽误你的正事。”
“你这又是怎么了?”河村起身去拦她,首次遭遇到她竖起手掌,示意自己不要再靠近。
“什么缘故呢?你总要让我明白你的心思吧?”
实穗冷声说:“千奈说她不想做了,她老了,做不了什么了,问你能不能放她走。”
“那怎么行,她父亲抽大烟欠下的钱,契约上说好要让她用十五年还清的。这才十年,还有五年时间。”
河村正色强调,又笑道:“你教出来的人,怎么会做不了什么。她虽然不再年轻,却正是风情万种的年纪,藤原根本离不开她。”
实穗欲言又止,漠然道:“她说如果你不肯让她走,就给她钱。”
河村很爽快,立刻取下书架后的木板。墙上凹槽嵌了一个巨大的保险箱。他打开后取出两块金条和一条翡翠珠链。实穗不用看,就知道里面堆满此物,不屑地把脸撇开。等他把财物拿到面前,更是一声冷嘲。
“一条给她,一条给你。你最近也辛苦了,去买几件好看的衣服吧。像今天这件就很美。”
他边说边把翡翠珠链也挂在了她的脖子上,老池塘般的深绿色使她愈发老气横秋。
“你这样的话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我已记不清究竟几岁时听得最多。”
实穗掂起手中的金条,很清楚那从何而来。千奈几乎把藤原在上海的隐私产业全部挖出给他,主意则是自己出的。然而她们费尽心思献计讨好,也只能得到金条。实穗想到这里,忽然发出一声昏鸦般沙哑的冷笑,倒把河村吓了一跳。
“在我最需要钱赎身的时候,你是最吝啬的客人,一分钱都没有出。在我最不需要钱的时候,你却给我送来金山银山。你真是一如既往地精明,起码在我三十年的接客生涯中,连最老奸巨猾的妈妈桑都算计不过你。”
河村轻捏起她的耳垂,含进口中,低语道:“我钱都付了,东西呢?”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她拎起地上的手提包,拿出一叠皱纸塞进他怀里,道:“千奈就记下这么多,为避免落下痕迹,都是打电话时偷听或是信件上偷看来的,不敢碰原件。要再多也没有了。”
河村不用看,知道千奈绝对不会把没用的东西交给他,将纸张小心压在书下。他继续和她云雨,费了好大劲才结束。
实穗抚过他潮湿的额头,讽刺道:“我看也要给你带些泷泽饮的酒了。”
“我才不吃那种东西。”他把她松开,去镜子前整理衣衫。
实穗疲惫地倚靠在沙发上,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河村完整地将镜面挡住,让她既看不到他的正面,也看不见自己。她怔忡许久,捡起浴衣穿好,拉开了窗帘,引入眼帘的是端正肃穆的枯山水。松柏作林,石子为径,石块为山峦,白沙作湖海,又划出素净水纹,宛如山水留白的画轴,没有任何明亮颜色。
她低喃道:“你怎么不种几株樱花呢,多单调。”
“我不喜欢嫩粉色,太轻浮了,和我的庭院风格也不搭配。”他扣好领子,形象与庭院一样的端正无染,笑道:“你若是喜欢樱花,我就派人去找最好的树苗,给你种在住的地方,来年春天……”
“不用了,我也不喜欢。”她骤然打断,拎起包推门离去。
午后若昕正看书,佣人来回报:“太太,外面有个叫锁红的女人,说和您认识,想要见您。”
若昕连忙让他把人带进来。
见人入内,她才相信真的是锁红,惊喜道:“你什么时候来上海的?”
锁红道:“我来快四个月了,自从去年七月底北平沦陷后,全家就一直往南逃,在长沙,苏州都待了一段日子。今年刚入夏才到的上海,等安顿好了,才敢来看您。这是我亲手晒的茄子干,给您送来尝尝。”
若昕谢过后,让佣人把东西都拿到厨房去,亲手给她泡茶。
锁红比以前精神些许,穿着虽还是简朴老旧,却已没有那股灰暗气。
她笑道:“小姐,你看上去更漂亮了,先生一定对你很好吧。小少爷呢,他还那样黏你么?”
“我们都好。你呢,现在做什么?两个孩子也都大了吧。”
“四岁了,已经能自己穿衣服吃饭,能省我不少心。我在福煦路一户人家做佣,四口人都住在他家。男人腿虽然伤了,勉强走路还是能走的,手也没废,编几个簸箕竹筐拿去市场上卖,挣两个钱,日子好歹过得去。”
“那你今天不用忙吗?东家对你怎么样?”
“自然不如在以前在府里的时候。现在做的是佣人,领的是薪水,名头上是好听了,竟不比从前为奴为婢来得舒坦。管吃管住,挤出几个钱来能够给孩子买件新衣裳就好。今天主人一家都出去吃喜酒了,要夜里才会回来。我早就打听到你家的地址,如今才有空闲溜出来。”
她叹了一声:“现在时局艰难,主人都刻薄,里面的行情您也多半知道。动辄挨骂就算了,又总是挑刺扣工钱。都晓得现在活计不好找,谁敢说走就走,今日离开这破饭碗,明日或许连根草都挖不到吃了。总是要想方设法存点钱下来,再过两三年也得送孩子去念书了。家里两个男孩,养起来总是吃力些。”
她抬目四处看看,问:“说起念书,都没看见景行呢。”
“你忘了,他在北平的时候就出去念书了。”
她尴尬地笑道:“是了,瞧我这记性。原本想让他替我留意,哪所学校稍微好些。我是个没念过书的外行人,哪里懂这个。”
“嘉明念的学校还不错,到时候也可以把你的两个儿子放进去。不过他们现在还小,也不忙盘算。”
锁红叹道:“能不忙吗?两三年一晃就过去了。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攒够钱,小少爷念的学校一定很贵吧?”
“你这样急,是出了什么事么?”
若昕看出她有话要说,把茶推到她面前。
锁红的五官拧成一团,悲怒道:“前几日,东家存了十几件金器的金行被抢了。他们生了好大的气,见谁都不顺眼,没事找事连自己孩子都骂了。我是不要紧的。但是那群小少爷和大小姐挨了一通冤枉气,回头就撒在下人的孩子身上。我两个儿子白白让他们欺负,脸上抓花了,手上腿上都有淤青,又不敢还口。他们要是来和我哭诉,我心里还好受些,可是偏偏他们竟都咽了下去。”
她眼眶发红,用手背去揩拭,哽咽道:“我是不介意的,反正从出生起就是奴才,在北平多艰难也都活下来了。可一想到他们要是将来受人踩踏一辈子,我还不如不生他们得好。”
若昕感同身受,安慰道:“你先别伤心,哭不顶用,我替你想想办法。等他回来,我就和他商量,看看家里能不能多添个人。你也知道现在时局不好,他又辞去了全部的职务,家里也是啃老本,我不好擅自做主。”
说话间,春云已从外面回来了。她只拎了两大包绸子和棉絮,道:“外面铺子都说没药,怕是已经开始囤货了。”
“没有就算了,我是怕嘉明身体弱,买些来防备。”
“要不我先让厨房每天早晚都熬醋驱疫,等避过这一阵再说。”
“反正也只是近段日子咳嗽伤风的人多了,并没有什么疫症,我们也不用杯弓蛇影。”她又嘱咐道:“就是鹿角胶千万不能少,家里的丸药快用完了。你辛苦些,再多跑几趟,务必早日找到,好拿去配的。”
春云笑道:“您放心,我一直记得。”
锁红道:“你瞧我光顾和你说话,都忘了还有件正事呢。幸好你们说到药,小姐你下午有时间吗?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不然以后我又好久不能出来了。”
若昕听她如此说,就理好针线跟她一道出去。
锁红把她带到一个药铺前,门口躺满了一群衣不蔽体的流浪汉。待锁红喊了几声,才有一个年轻女人从内堂掀帘走出。若昕一时半会儿没有认出来她是谁。反而是她在一瞬间的诧异后,淡淡笑道:“三妹,多年不见了。”
若昕不知道该说什么,讷讷开口道:“二姐姐?”
若暚比起数年前,其实并没有多变,尤其是静如潭水的面孔。她说:“进屋来坐吧,里面安静些。”
当年抄家时,若暚正因月现之事困在离府邸很远的佛堂,阴差阳错逃过一劫。后来乳母冯氏就带她回到家乡无锡。冯氏的娘家在当地做郎中,冯家的孩子都先后夭折。她的家人一见若暚竟十分喜欢,说要认干女儿。若暚于是和冯氏的兄弟学起歧黄之术。
虽是亲姐妹,但二人打小就没有多少感情,连寒暄都很难开口。若暚道:“看你的样子,想是过得很好。”
锁红忙笑道:“三小姐嫁给一位很出色的大官爷,现在的生活比从前还好许多。”
她又格外殷勤地提了药材的事。
若昕说:“其它药都不要紧,你这里有鹿角胶吗?”
若暚面无表情地说:“现在药材很紧张,制药厂都有人刻意卡住供应渠道。我不可能把药给没病的人防身。但你好歹是我亲妹妹,若是你家里人真的生病,我不会不管的。”
若昕明白情况,颔首道谢,又问:“二姐,这几年你好吗?”
若暚笑了声,说:“是真心问的还是客套话?”
“不真心我就不会问了,我知道二姐从不想和我客套。”
“还行,至少能活下去。”她走到药柜前称了二两鹿角胶,拿黄纸包好,递给若昕手里,低声说:“既然是真心的,那今天要是你有时间,晚上就出去聚一聚吧,我们也有好多年没见了。”
若昕听她说出见面的地点,竟不是在餐厅或是咖啡馆,而是电影院。从她淡漠如水的眼神中,若昕意识到她笃定有重要的事要说。
若暚又说:“我还有事要忙,你们先回去吧。”
“好,二小姐,要是您有事吩咐,只管找我。”
若昕也起身告辞。待走到门口,锁红对她说自己家就在不远处,再次提及很想再伺候她。
她答应下来,看见近处钟楼上的时辰,叫了辆黄包车去接人。嘉明自那晚后,说也想学口琴。若昕托太太俱乐部寻到一位留学回国的音乐老师,把嘉明托付给他。 无字花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