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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无字花笺 枯城阙 4707 2021-04-06 16:44

  雨声从屋檐上滴入水坑,衬出的寂静很快就被纷乱的步伐打碎。

  下人簇拥着浑身湿透的若昕回到房中。王渝谦仍坐在沙发上。他衣衫整洁,伤口也请医生处理过了,淡定的表情看上去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春云也不敢看他,先扶着她进了卧室,又扭头吩咐下人速去烧热水。“我先给您换干衣服。您先去床上躺一会儿,等热水好了,我再伺候您沐浴。”

  小丫头躬身道:“春云姐姐,热水早就已经备好了。”

  她侧过脸看了王渝谦一眼。他仍是像雕像般摆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前方看,一句话也没有再说。等她将若昕送进浴室,就被打发了出来。她踌躇片刻,终于上前道:“您不如先回去休息,待会儿我会请大夫给她看看。只是淋了雨,应当是无碍的。”

  门外的下人见六姨太已被寻回,于是又上前去请。“大爷,三少爷身上很不好,五姨太希望您能去看看。”

  他道:“不是请了两个儿科名医了么?要是都不中用,就再去请,不用管花多少钱。”他的神色如同夜行的罗刹。传话的仆人直哆嗦,应声后立刻退下了。

  春云快步追出去问了几句,回来后见他唇色发白,上前替他倒了杯温水,用手背轻触温度后再递到他面前。他瞥了一眼,见是她,接过喝尽。过了大约一刻钟,若昕是自己从里面走出来的。她没有让人服侍,像脱了魂一般挪步到床边,径直倒在枕头上,翻了个身朝里睡去了。

  气氛僵化到极致,似乎几盏加亮的烛火也凝固了。春云待一切仿佛都静止时,才发现屋子里比平时要亮了许多。原来桌案角落上都加了几支蜡烛。蜡里面是添了香料的,现下正四散出凝神的幽香。两个人都像是尸体,横在莹亮馥郁的墓穴中。

  春云实在待不下去,叹了一声,伏到王渝谦身前说:“天太冷了,我去给您准备被褥,您就躺在沙发上将就一晚吧。”

  他没有拒绝。春云于是往里间去开箱柜拿棉被。她还没走几步,又有新的佣人来传话。

  采苹裤脚全湿了,跪在地上央求道:“请大爷去看看小少爷,五姨太已经哭得不行了。求您去看看吧。”她得不到任何回应,又往里看去。帷帐并未拉起,因屋内极亮,屏风也变得有几分透明,显出床上躺着的人影。她又说:“既然六姨太都歇下了,求大爷也怜惜五姨太和小少爷。”

  王渝谦猛然抬手砸碎茶盅,吓醒屋中众人。他怒道:“滚出去,什么时候轮到你对我指手画脚。”

  那些碎瓷片就泼洒在采苹的身畔。她也由心及身地发颤,却不曾离去,跪在地上用力叩了一首,未再抬起。须臾的死寂后,屏风后的人影坐了起来,传出一段幽远而衰弱的声调。“春云,把灯都灭了,我要睡了。”

  犹豫后,她听命行事。王渝谦默然看着门外幽长的夜路。那些青石砖的缝隙中铺满了滑腻的苔藓,像是随时会伸出细密的爪牙缠住过路的行人。待灯都熄灭时,仍是一点声音也无。她已漠然躺下,采苹仍匍匐在地上。春云点亮另一支烛火,正要搁到他面前去。他已迈步走了出去。采苹并未起身,挪动膝盖朝向卧室又再叩一首,才快步离去。

  春云把被褥铺在她床下。她刚要坐下时,若昕并未转身,只是发问:“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小少爷一出生就体弱。近来天寒,又连日下雨,他身上很不大好,隔三差五地发烧。今夜雷雨声响动太大,把小少爷吓着了。听五院的丫头说,他尖声哭了几下,竟不会动弹了。五姨太也急得晕过去几回。所以他们乱得没主意,赶忙请大爷去看看。”

  “那你嘱咐嘉明,让他最近别出院子去玩,告诉他小弟弟不舒服,无论做什么都要安静。他的衣裳也要勤换,冬天本来就容易发病。兰馨那边,明天你陪我去看看吧。”

  “知道了,我会让厨房做几样五姨太爱吃的东西,陪您去一趟。您近日也淋了雨。等天一亮,我再出去给您也请个郎中回来。今天太晚了,不好再闹出动静了。”

  若昕浮起虚弱的笑,牵住春云的手,道:“姐姐,谢谢你凡事都为我着想。”

  春云把她的手放回被子下,替她压好了被角,安慰道:“早些睡吧,雨也快停了。”

  江冬秀刚炖好鲫鱼豆腐汤,盛进一个大瓷碗里。胡适闻着香气就进来了,笑道:“好香啊,今天午饭吃什么?”

  她用手肘顶了顶他,说:“去,别在这里给我添乱,这是给景行吃的。那孩子昨晚回来的时候,跟掉进河里似的,全身都湿透了。我就说让你请司机开车去接他。你倒好,懒成那样,不过就是说一句话的力气,又不是要你到他面前去唱戏。”

  “哪里是我懒了,年轻人凡事都要靠自己。不能下点雨就要人接送。一次两次事小,就怕纵容出了娇贵心。想想咱们年轻时,风都要掀屋顶了,不也是独来独往去上学么。景行是个期望能自立的人,你也别太宠他了。”

  她扭头反驳道:“不宠能行吗?你看他瘦弱的那个样子。我私下里问过书南,你知道他以前是做什么的吗?爹死了,妈又跟人跑了。他给别人家做了七八年的下人。我看那孩子是有心事的,昨天那么晚回来,必定是遇上什么不好的人或事了。我又不好问他,怕他又难受一遍。”

  江冬秀找了个托盘,把煮好的小米粥和鱼汤都放上去,嫌弃道:“去去去,这么闲就去找个人把屋顶修修。老房子就是不牢靠。雨稍大点,厨房就漏水,待会儿我还要炒菜呢。”

  “你惯会使唤人的,我是看书看饿了,来找点心吃。”他笑了声,从橱柜中翻出一袋云片糕,去路口请人来修屋顶。

  正好林徽因过来,笑道:“你们这么早就吃午饭了么?好香,冬秀姐今天又做了什么?”

  “给景行做的。他昨天受了风寒,烧得厉害呢,早上就起不来了。我看他早饭也没吃,吃了药只是一个劲地睡,就给他做些汤喝。梁先生今天又不在家?”

  “他去学校开讲课了,我一个人在家就想随意吃点什么。”

  “那哪行呀,你和孩子都过来吃嘛。反正我们家人多,饭肯定是要烧的。我先给他端过去。还要去找人修屋顶,厨房又漏了。正好就对着锅炉。熄了灶火,不吉利的。这个人,什么都靠不住。对了,你家修好了吗?”

  “嗯,今天就是来和你们说一声:我们后天就要搬回去了。你们有空就多来玩。我还想和你学几道菜。”

  “我就不去了,你们家都是些文化人。我去了也坐不住啊,又没个人肯陪我打牌的。”江冬秀边说笑又急着要走,匆忙道:“哎呀,我炉子上还烧着水呢,得赶紧去了。”

  “不如我去吧。他病了,我也该去看看他。冬秀姐,你去忙你的吧。”林徽因微笑着接过托盘,往正屋后的卧室走去。

  景行在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扣门,知道不是江冬秀。她不会敲门。他说了句请进,门一开才看见是林徽因。她笑道:“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昨天淋雨了么?”

  “嗯,下得太大,撑伞也没有用。”他挣扎着坐起,看见她端着托盘,道:“梁夫人,多谢您。真不好意思,还麻烦您特地送来。”

  “你躺下吧,我是来探病的,哪有让病人起来的道理。都认识多久了,还像刚见面时一样那么客气。”

  林徽因正要将托盘搁在床头柜上,看见上面铺了一本诗集,发怔不语,淡笑道:“你也喜欢看他的诗呀?”

  景行把书拿起放在被子上,好空位置给她搁东西。他很爱读这册诗集,回答:“嗯,这是我看的第一本白话诗集。”

  “你认为如何?”

  景行回答:“里面有我从未接触过的炽热,风云变幻的优美辞藻,对生活最高远的情怀。读他的诗既适合在幽幽月色下漫步,也适合在雨疏风骤中奔跑。”

  林徽因低首衔笑,喃喃道:“他确实是个这样的人。”

  景行看她神情有异样,听她如此说,问:“梁夫人,您认识他吗?”

  “故交好友。我曾经在英国和他参加过同一个社团。”她垂下细眉,眼中发出寂静的神情,喟叹道:“可惜他英年早逝,不然我可以介绍你们两个认识。”

  景行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问:“他,他已经过世了吗?”

  “说起来,还是因为我。”

  两道淡眉犹如远山隐入烟岚,她说:“他当时寄信给我,说要来北平参加我的演讲会。但是那天晚上他没有出席,后来我才知道他罹难了。”

  景行如鲠在喉,书从指尖滑落,半晌才结巴道:“对——对不起。”

  她抬首笑笑,不沾尘埃的妙目略感凄楚。“我只是觉得对他来说真的太可惜。这世界的繁华与黯淡,原都该走进他的眼中。”

  林徽因将书拾起,又放回他的手中,缓缓起身,道:“我是顺便来和你说一声,我们要搬回去了。之前思成嫌采光太差,结构又不顺心。家里就重新装修了,我们才搬到这里小住一段时间。你有时间也来坐坐,我们家每周六都有文学聚会的,有很多和他一样的人。我想你一定会喜欢。在北总布胡同,也是三号。”

  她走后,景行拿起那本诗集,随手一翻就到了折起的那一页。他想起刚到北平时的第一晚,看到的这句话: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景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默默地合上书。虽然喉咙很疼,但他还是努力把汤和粥全部咽下去了。因着底子还算好,他总算是在高中开学前康复。按胡适的意思,他必须要用三年的时间学会别人六年的课程。等春夏学期念完,九月份再去附中念书。林书南一有时间,就会给他额外补习。

  “你不用急,其实课本上教的东西真的很少。很多人都是在学校混日子和文凭证书。这些内容若是你真的要用心学,一年半功夫足够了。你现在补习班还在念么?”

  “嗯,除了周末晚上,每天都会去。”

  “那你——没有去找过她吧?”他忽然问起,说出他真正郁积在内心那份凝滞不动的担忧。但是景行并没有感到意外,他说:“没有,你不要担心。”

  林书南松一口气,眼眶弯若月牙,笑道:“嗯,等你考上大学。我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女孩子。”他果然猜到了,轻描淡写地用“更”字表达出潜在的惊惶,又不动声色地把这一页揭过去,继续给景行讲解模糊的知识点。 无字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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