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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无字花笺 枯城阙 6287 2021-04-06 16:44

  若昕因日暮良太的拜托,于一日午后去泷泽家拜访。

  她已记不大清楚和绫子来往的具体细节,但对初见时绫子的表情记忆犹新。绫子不到三十岁,罩了一件宽大的红霞色和服,遮挡住形销骨立的身形,衬得脸愈发苍白娇小,两颊枯槁都晕了爿与双目不相配的红晕,后来她才知道绫子每回见贵客都是要扑胭脂的。

  她笑着说:“实在抱歉,都怪良太说得太匆忙。都没能好好准备。”

  其实室内一看就花下大心思。瓷砖光可照人,玻璃瓶中插满玫红色波斯菊,连沙发套和窗帘都焕然一新。

  “是我冒昧了,突然就上门打扰。”

  “哪里,家里很久没有来贵客了,您快请进屋坐。”

  良太还有事,和绫子说了几句话后就要走。

  绫子喊住他:“要是看到你姐夫,问他回不回来吃晚餐。我买了鳗鱼,晚上可以做他最喜欢的鳗鱼饭和松茸茶碗蒸。”

  他不大情愿地应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绫子不大好意思地说:“不好意思,良太是个很任性的人,让您见笑了。请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其实他也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一直很关心我。看我总是一个人待在屋里,还麻烦您过来。”

  “我早就该来拜访。事实上我也是成天一个人。”

  绫子稍低了语气,说:“原本惠子还在时,她偶尔会来陪我说说话,但是我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想不开去了,若是良太有福气娶她,那该是多好的一件事。”

  她敛去了不合时宜的伤感,哂笑道:“王太太,您不用拘谨。惠子在时,就和我提过您。她说您是她见过最有气质的女子。我早就希望能和您交朋友,但是身体一直不好,总是面黄肌瘦,像鬼一样,没有脸面出去见人。”

  “您是应该多出去走走。越是闷在屋子里,人越是不好。”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我刚到这里,大多数时间又呆在家,根本对外面的世界不熟悉。我不知道能去哪儿逛。我先生又总是忙,我也不能去催促他,那样除了让他更累,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她的措辞完全表现出贤妻良母的形象,垂目笑道:“作为妻子,我理解他的为难之处,毕竟偌大的家庭,都要靠他的事业支撑。”

  曾经孟氏也对她说过多次类似的话,然而绫子的表情并不像那是她应尽的本分,而是甘之如饴的守护,枯槁的眼底犹如划过惠风,泛起缱绻波纹。

  若昕问:“泷泽先生对你一定很好吧?”

  她颔首道:“确实,我没有念过多少书,不知道怎么形容一个人的好。至少在我看来,他一直让我感受到婚姻和爱情没有任何区别,我也希望能完全理解他。但是很多人在任何阶段,都只是学着理解自己罢了。”

  若昕思绪凝滞,绫子轻呼了她两声,才把她从缄默中唤醒,赧然道:“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并未细想其它因素:“没有,我是在想,若您不介意,我很乐意做您的同伴。”

  绫子松口气,忙道:“那太感谢了。我们也不用再客套,你叫我绫子就是。”

  她细看若昕的面容,虽然没有到倾城之姿的程度,但那份美丽之下,透出绝不依附于旁骛的自然。她根本无法掩饰内心的羡慕,连同自卑也一并呼之欲出。其实在她二十岁时,容貌并不逊色于眼前人,但是此时她深刻意识到,原来美与丑的差距并不局限于时间的侵蚀。

  转眼到了午饭时分,她将怀石摆在桌上,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带笑叱责道:“小信,没有礼貌,快来和客人问好。”

  一个大约十岁的小男孩,抱着两条红色的鲤鱼旗,定在原地。他看见了若昕,紧张地后退半步,听绫子的吩咐,上前鞠躬道:“您好,初次见面,我是泷泽信之介。”

  绫子年轻时的美貌在下一代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信之介小心翼翼地捡起鲤鱼旗抱住,再鞠一躬,走回房间,片刻后空手返回,因手中无物,竟显得茫然无措。那是在他的家中。

  在饭桌上,绫子用中文说:“你再多吃些鳗鱼,医生说你应该多吃的。”

  他点点头,拨了一块放在饭碗中。她对若昕道:“年纪还小,身上竟然就湿气太重,又缺乏钙质。医生让我多做些鳗鱼给他吃。可是他竟不像他父亲,并不爱吃。”

  绫子见他好像不大精神,搁下筷子问:“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中暑了?病才好了点,就跑出去玩,你是成心让我不舒服呢。”

  信之介嘟囔道:“我才没有出去,我就在后院的走廊上做鲤鱼旗。”

  绫子教导道:“信之介,有客人在时,主人若是当面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交谈,是件很没有礼貌的事。你不是会说中文吗?”

  他看了一眼若昕,抿了下唇后才说:“房间太暗了,我才去后院的。”

  “胡说,不是前天才给你换了新的灯泡,又特意多加了两盏。我打开过,就像在雪地里一样亮。”

  他摇头否认,执拗地说:“不一样,灯是亮的,房间还是暗的。我想在太阳底下。”

  绫子听不明白,好笑道:“这是什么意思?你又说些稀奇古怪的话了。反正以后不要大中午去室外。你要出去玩我当然不反对,但起码等太阳下山了再说吧。”

  “知道了。”信之介应了一声,低下头默默吃着饭。

  绫子说:“让你见笑了,小孩子总是会说出些大人听不懂的话。”

  “但也正是他们最可爱的地方。”

  绫子捕捉到她的眼神融化成温柔的光线,于是问:“你家也有孩子吗?”

  若昕淡淡一笑,低声道:“他和你的孩子差不多大。”

  一闻此言,信之介主动从饭碗中抬起了眼睛。

  绫子喜悦道:“那真是太好了。不瞒你说,信之介也找不到好朋友。我也就罢了,他正是应该开朗乐观的年纪。我真的不希望他时刻被拘束在房间里,逐渐失去原有的。”

  若昕强笑应和,吃完饭稍坐了会儿就起身告辞。绫子站在身后目送若昕离去。在路过院子外围墙时,她听见一阵清越的风铃声。

  绫子回到屋内看见信之介恹恹地靠住沙发。她走过去把手背覆在他的脸颊上,忧心忡忡地说:“你真的中暑了,身上好烫。”

  她连忙取了解暑丸药让他吃下,责备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本来身上就湿气重,还要去大太阳底下玩,你是要我担心死吗?”

  绫子用湿毛巾擦拭他的身体,再三叮嘱:“以后不准去了,妈妈知道没有人陪你玩,你在房间里呆不住。”

  她又垂下眼睫,失落了片刻后又笑道:“别担心,王太太是个很好的人。她的孩子一定也很善良体贴,会愿意和你做朋友的。你就不用每天一个人玩胡桃夹子了。”

  信之介吃力地笑了,摇摇头说:“不是的,我不是在房间呆不住,才要跑出去玩,是在做一件事。”

  他挣扎着起身,不顾绫子的阻拦,拉起她的手就往后院去。绫子虽然不明就里,但一向尊重孩子的意愿,不多问什么,由他牵住手走到庭院。

  夕阳余晖尚未散尽,虽已有晚风不时地拂起,但迎面吹来的是令人窒息的暑热。长长的木走廊上,屋檐挂了一排十多个晴天娃娃。纯白色的手帕垂下一枚铃铛,正随风扬起一阵清澈的乐声。

  今年盛夏闷热得厉害,不少人都中了暑。

  江冬秀对景行说:“我今天要出去看看同村来的姐妹,她在工地上给人送饭的,听说昨天倒下了。我给她送点薄荷凉糕去。要是思杜回来找我,你就告诉他。他如果问你要钱,你可不准给他,听见没。他惯会和你们撒娇耍无赖的。”

  她出门前又看了一眼天气,眉头皱成一团,说:“这风刮得狠,怕是就要下大暴雨了。小三出门去从来都忘记带雨伞,若是淋湿了回来,你叫他立刻洗澡,换身干衣服。”

  景行一一答应下来。

  江冬秀走后不久就下起暴雨,外面乌压压一片。景行烧好热水,又等了半个小时,胡思杜终于从外面跑进家门。他全身湿透,像是掉进了河中,边拧着袖子边问:“景行哥,我妈呢?”

  “她出去看朋友了。你快去换衣服,热水我已经烧好了。”

  “不用啦,大夏天的我冲个凉就行。”

  “不行。”景行言简意赅地否定。

  胡思杜自幼就患有肺病,原本就不能淋雨受凉,否则又会反复发作。他自己当然也很清楚,但就是要让人提醒才会注意。他脱下衣服,吐吐舌头嬉笑道:“没事啦。”

  景行知道他向来听不进去别人说的话,故意说:“祖望寄信来了,问你好不好。”

  他一怔,立刻钻进浴室去。过了大约十几分钟,门打开冒出团团白雾。他坐在沙发上用毛巾擦头发,目光涣散无神,静坐了老半天都没有说话,一反平日里聒噪的常态,半晌才问:“妈什么时候回来呢?”

  景行看了一眼钟,说:“她说她会在晚饭前赶回来的。你要是饿了,我炒饭给你吃?”

  “好。”他笑道:“我今天中午都没吃饭呢,赶去看热闹了。”

  景行先去给他炒饭,很快就坐好端到客厅,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问:“什么热闹?”

  “还不是打鬼子的事。我们学校今天又有几个学生在台上嚷嚷,呼吁大家宁做刀下鬼,不做亡国奴,不过没多久就被老师给拉下来了。”

  景行眉心一皱,问:“没出大事吧?”

  “没有,幸好没把小鬼子招来,否则又不知道要死伤多少人。”他吃得太急呛住了,灌了一大口水下去才缓过气,拍着心口道:“其实这样嚷嚷有什么用,大家心里都清楚啊。真这么爱国,还不如参军去。”

  他怯声地问:“景行哥,你说小日本会不会打到云南去?”

  “不会的,你放心吧。云南那么远,他们去不了的。”

  胡思杜信了,讷讷地点头。

  “哦,那就好。我哥应该不会去闹这些事的吧。”

  他停下筷子,自我安慰道:“他最孝顺了,妈说的话他肯定听,他答应过不会去做这些。我就求过妈这一件事,一定会实现的。”

  景行照例去墓园祭拜,却见到了谢诚至。他坐在雨后潮湿的石阶上,身边有三支燃香。

  景行自顾自拿出祭品,原本想对林书南说的话都无法开口,默默在坟前蹲了半晌,最后拿起东西预备离开。

  谢诚至终于开口:“我给他上了香,你好过点了吗?”

  “没有人要你这样做。”

  “你每个月的七号都会来?他真是没白对你好。”

  “因为我和他是一样的人,而我和你不是。”

  谢诚至突然起身,瘸着腿走到他身边,道:“是吗?为什么他是,我就不是。你有站在我的处境考虑过吗?”

  他低声道:“因为我父亲,我相信你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所以那晚我会帮你。但是为我自己,我不想再看见你。”

  “你的性子还真是倔,认准了一件事就不撞南墙不回头。”

  谢诚至冷视远方:“当年谢欲差点打断了我的两条腿,现在一逢阴雨天,就疼得不能忍。我为了你,今天还是来了,也给他道过歉。但你是否知道谢欲做的又岂止如此。在我离开后没多久,他竟然又派人追到我家去泄恨,把我父亲活活打死扔进海里,连我妈也落下了病根,没活几年就去世了。”

  他抓住景行的手臂,强迫他转身看扯开衬衫露出的巨大伤疤。他激动而悲哀地说:“我曾经喜欢过一个女孩子。我太相信她,以为我的人生遇到了转机,不用再过提醒吊胆的血腥生活,但是她出卖了我。我被弄进了特务机关,整整十四天,每一秒我都记忆犹新。并不是他们不想让我活,而是不想让我死。”

  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哂笑,质问道:“你还想多看看吗?要不要我再脱下去!你猜最后发生了什么,那个女人提了个好主意。她见我撑过所有的伎俩,冲我笑,就像刚见面时那样纯真好看的笑容。她夸我是真男人,然后就拿出了一把小刀。你想不想听听,当时在场所有人的耻笑声。或是,你想亲眼看看?”

  他用力掰紧景行的手腕,试图把他的目光一并扭过来,另一只手已伸到了腰间,即将扯下松掉的皮带。

  景行立刻阻挡他的动作,喑哑道:“你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谢诚至的手僵持在他的掌心中,冷笑道:“我并没有去死,因为我恨透了他们,最终挺了过去。外面的组织听说我竟然十多天都没有招供,也大为震惊,起了重用的心思,费尽全力要救我。”

  他苦笑道:“只是我出来后,不敢再相信任何人,谁都会出卖我。我对人世的感觉仅余下憎恶。唯独你是能让我安宁的人,在无数个夜晚,伴我走出梦魇的是那天我倚靠在你身上,你唤醒我的一声声“哥哥”。”

  “你说我和你们不同?”谢诚至松开手,拖着双腿跛到他面前,苦笑道:“我从没有忘记,但眼前的世界早已不是我们的假山洞,许多人折断的不止是翅膀。”

  他缓缓离去,每一步都迈得刚正,但倘若仔细看,就很容易发现双腿的颤动。天际一轮暗橘红的夕阳,将周围的云晕染成深赭色,红白狮子面具被扔在青石台阶上,犹如在沉睡中祝祷福运的生灵。 无字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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